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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节
    黑熊一掌挥来的时候,商从谨已经转身,因为没有任何护具能保护叶央,他竟然直接迎了上去!
    血花飞舞,在雪地上留了一串红梅印记。
    从左肩起,三道撕裂的伤口狰狞扭曲烙在上面,商从谨闷哼一声,皱着眉跪倒在地。应该没受什么内伤,但黑熊爪尖锋利,几乎把他的心脏掏了出来。
    蓦地,叶央眼神一凛,在血雾四散的瞬间站定脚步,握紧手中断刀,对上黑熊咆哮撕咬的巨口!不躲不避,在它张嘴的瞬间把手伸了进去,将断刀从上颚穿过直透入脑,与此同时,她的右臂也被獠牙刺穿!
    天地一刹那寂静。
    耳边听见的,除了黑熊倒地时的闷响,只有商从谨越来越微弱的呼吸,和伤口处汩汩的流动。
    叶央不敢回头。
    心里存了个想法,她总觉得,自己不回头,那个人便是好好的。
    “阿央。”商从谨躺在地上,气若游丝,低低唤了句,艰难地转动眼睛,发现她流着血把右臂从黑熊獠牙上拔下来,有些难过,“你回头……”
    叶央还是全身僵硬,不敢有动作。
    因为失血过多,商从谨想事情就慢了些,过了一会儿,艰难地用一只手拢了拢身旁的积雪,将狰狞伤口盖住一些,又往旁边挪了挪,用身体遮住血迹,“你过来罢。”
    做这一切耗尽了全部力气,现在他全身上下痛的厉害,只有眼睛尚能转动。
    叶央如梦初醒,哆嗦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扑到商从谨身边,将他的衣服扯开,一捧捧的积雪盖上去,却只将汹涌的血液阻住了片刻,嘴里胡言乱语道:“你可不能死了,你千万不能死,否则你爹照样罢我的官,还会抄了定国公府,你别死,你别出事……”
    慌乱之下,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把公主叫来,把人叫来。”商从谨嘴角弯了弯,低声吩咐。
    叶央重重点头,向四周喊道:“所有人,集合!”
    英嘉公主试探着走进,和战士们将受伤的怀王围住,暂时隔绝了林间寒风。
    商从谨的眼神已经涣散,手指抓紧了身下积雪,想唤回一丝意志,然而身体很快和积雪是同一个温度,他停止了徒劳的动作,噏动着开口,声音虚弱却很清晰,“黑熊……是我不慎引来,和叶将军没有关系,麻烦,公主做个见证……黑熊是我……我不慎引来……”
    说到最后,他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依旧一遍遍用口型重复这句话。
    和叶将军没有关系,父皇,你不要怪罪她。
    ☆、第98章
    在猎场稍作包扎,勉强止住鲜血的商从谨被一架马车运回了皇宫,接到太后的兴庆宫救治。御医一个个排着队进了兴庆宫,各种千年罕见的药材被翻出来,浓郁的药味几乎传到了后宫的每一个角落。
    聂侍卫闻讯赶来,殿下临行前说不需要自己,这才在猎场外等候凯旋,没想到等来了这个消息!
    他帮不上什么忙,喂药自有宫女,瞧病还有御医,只好守在商从谨身边,看着那深可见骨的伤口被药液一遍遍清洁。
    商从谨始终没有醒过,发着高烧,偶尔会念念有词,手下意识抓紧了被单,指头都掰不开,在紧张地说着什么。聂侍卫担忧地凑过去,低头想听听他说的内容,只是声音细微,分辨不出。
    屏息再听,当他终于明白殿下在念叨什么的时候,忍不住答了一句:“您放心,圣上没有怪罪叶大小姐。”
    就是这番回答,让商从谨彻底放松下来,昏睡过去,三日未醒。
    回宫在殿前汇报时皇帝明显动了怒,多亏英嘉公主一旁求情,于是叶央保全了自己,行礼退下时没忍住又咳了半口血,才知道内伤比想象中的严重许多。
    受伤已经成了习惯,她记得当时只不过被黑熊的巨掌轻轻碰了一下,就感觉一把大锤敲上了心口。在府中休养了三天,叶央右臂上缠着厚厚的绷带,黑熊差点就把她的小臂咬碎了,幸亏那对熊牙咬合时没有洞穿骨头,而是穿过了皮肉。
    连她都伤至如此,不难想象商从谨会是什么情况。宫里的消息传不出来,以叶央的身份很难打听到,大嫂倒是在后宫有些交好的,可惜因为怀了身子,不方便走动,她现在连商从谨醒过来没有都不知道。
    大雪断断续续地下着,三天里一直没有晴的时候。叶央裹着狐裘,坐在屋檐下看院中的雪景,挂在墙上的箭垛子被雪花一点点埋起来,她始终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想看看那个箭垛子什么时候才能彻底看不见。
    “娘子,您怎的还不回房?”云枝从屋里冲出来,把她露在外面的手塞进银色狐裘里,本来叶央只说在外面坐一小会儿,可一个没看住,竟然坐了这么久,连手都冰了!
    叶大小姐身体向来很好,天气再寒手脚也不会冷,如今却僵得像个死人,连带笼在狐裘里的脸色都苍白了几分。
    “陈娘,我在干活儿,你不会看着些娘子么!”云枝把叶央的手捂了又捂,只觉得自己像捧着块寒冰,又呼唤院子里的另一个活人。
    陈娘从梢间出来,怯生生道:“我刚刚劝了,娘子不听。”
    叶央的确没心情听,阖上眼皮装死,虚弱的样子也跟死人差不多了。
    陈娘是见过她在晋江城率兵时意气风发样子的,那会儿叶将军没有银甲红披风,可笑容明朗,一举一动都透着自信,让陈娘好生羡慕,有时偷着去城郊看叶将军练兵,那等英姿,连她一个女子都看呆了。
    可现在,哪怕叶央不虚弱苍白,也和在西疆有很大不同。
    陈娘把她看了又看,总算想到了哪里不一样——身边少了个人,那位凶煞戾气的怀王殿下!
    一直以来,商从谨都是沉默着跟在叶央身后的,不管练兵还是闲谈,叶央身旁总少不了他的影子,明明是个王爷,却不显山露水,像个和气的邻家兄长——看背影很和气。他在的时候众人习以为常,一旦离开,陈娘觉得,叶央的身边空了一块。
    那里的确应该有个人在。
    院落中地面洁白,哪怕天天扫雪,此刻又积了一层。叶央余光扫过空荡荡的身侧,心里想的,同样是缺了什么。
    ——因为太过熟悉,所以他在的时候没有察觉什么,一旦离开了,才会显得格外失落?叶央仔细琢磨了一下,觉得自己从前对于商从谨的种种付出,只有四个字能形容。
    理所应当。
    年少时从晋江城折返回京,他搭了把手,把她送回去;而后数年长大,一匹快马离京去守卫西疆,没过多久,他也跟着来了。
    是不是商从谨从来不需要回报,所以她才会顺理成章地享受了这一切?
    叶央突然反应过来,在这里论身份,大祁的嫡出皇子终究是比友邦公主高一分的,可她当时居然没有想着去拉商从谨一把!相熟甚久,她早已忘了那个人是王爷,只把他当同袍,当战友一般看待。
    仿佛潜意识里认定,他是不需要旁人操心的。
    图什么,他图什么!明明出身天潢贵胄,为什么要和自己出生入死!为什么要陪着自己在西疆受那吃不饱穿不暖的苦!
    “对不起……”喃喃着开口,不光是叶央的身旁空了一块,她心里也缺了个口子。一片雪花被风卷着落在脸上,久未融化,她哆嗦一下,刹那间从恍惚中惊醒,“不行,我要去找他。”
    掀开身上披着的狐裘站起来,叶央走快了便会不稳,气力大打折扣,陈娘和云枝两个把人拉住,只阻了她片刻,复而被甩开。
    “哟哟哟,这是要去哪里?”叶二郎顶着风雪从院外进来,在地上踩出一串脚印,一只手就把叶央按回了躺椅上,“不好好在家里呆着,要回军营?”
    叶央抬眼,本想反抗,动了两下发现连他的钳制都挣不脱,摇头道:“不回军营,我要闯宫门。”
    “闯你个头!”叶二郎一指头戳在她额头,又是心疼又是气愤,“在屋里养着,哪儿都不许去。怀王那边我再费心打听打听,现在没有坏消息传出来,已经是天大的好事。”
    “不,我要见他。”叶央心意坚决,眼神空荡荡的哪里都没看,显然在钻牛角尖,“不能再忽视他了……”
    一旦犟起来就绝不听劝,叶二郎拿她无法,连拖带拽把人扯进了屋子,花了好一番力气才把人按在了椅子上,“你又不是不知道,出了这个门,家里该怎么办!”
    是啊,家里该怎么办。
    京城不是西疆,一举一动都有规矩限制,她能以什么身份去兴庆宫?外臣?贵眷?无论哪种都缺乏说服力。
    挣动间叶央右臂上的绷带松脱,一丝血迹沁了出来,皮肉伤她是不在意的,陈娘瞧着害怕,另取来伤药白布帮忙包扎,叶央沉不住气,因为心里惦记着人,几次还想站起来。
    叶二郎有意说些旁的给她分神,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商从谨虽然受的是外伤,可流血不少,到今天还没醒来,他不想用没有意义的话去敷衍叶央,在她包扎伤口时去隔间避了片刻,出来后笑道:“你从西疆带回来的丫鬟省得不错,正好我没娶媳妇呢,不若送了我罢。”
    “二少爷,陈娘是不给人做妾的。”语音坚决,陈娘在收拾完药瓶后略略低头行礼,直接拒了回去,“我并非贱籍。”
    叶二郎被她的话噎了一下,悻悻地把目光落在云枝身上,云枝立刻摇头道:“我也不给人做妾。”
    是,她原来的确动过大少爷的心思,可谁还没有糊涂的时候?云枝早就被娘子点醒了,一心一意地等着得了自由身去过好日子,叶央还说神策军中有几位相当有潜力的火长,打算让她选一个称心意的呢!
    接连被妹妹身边的两个丫鬟一口回绝,叶二郎脸上挂不住,恶声恶气道:“我这个人很坏的!非常严肃地告诉你们俩,我坏起来谁都拦不住,你家娘子也护不了你们,强抢民女都是小事儿!”
    云枝和陈娘相当大无畏,对视一眼,抿嘴笑了笑。
    叶央终于有了点反应,斜了二哥一下,说:“……连个坏人都装不像,别逗她们了。”
    “我原先可是京中闻名的纨绔!”叶二郎对自己从前的所作所为很是骄傲,一扬下巴。陈娘他不了解,云枝却是知道的,之前多乖巧的一个丫头,跟了他妹妹没几天,整个人变了个样子。
    叶央的言传身教极其有效,女红之类好歹是个混饭吃的手艺,至于什么“三从”之类的教条,她自己都做不到万事听从别人,唯一坚信的便是足够强大,就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被二哥一分神,她很快从执念里挣脱出来。哪怕再担心商从谨,贸然去探望也不行。只可惜在西疆时,结束了对库支的第三战,他能守在帐篷外面等候叶央醒来,轮到她,却只能远远地担忧。
    叶二郎又坐了一阵,一个时辰后告辞,说礼部还有些事情要忙,胡人的使团烦得很,让他不得清闲。叶央不便起身,就让云枝送他出门。
    可惜叶二郎完全不想跟拂了自己面子的丫鬟一道走——哪怕她当时假意答应,二公子的自尊心都不会受挫至此,干脆自己离开了,还仔细地将院门关好。
    整装待发,叶二郎一转身,却撞上了一双老大的绿眼睛!
    “哎呦!”完全没想到身后有个人,他吓了一跳,“……英,英嘉公主?”
    以他的官职,还没资格在公主面前凑个脸熟,但面前这人穿着斗篷,胡服的领口袖口还镶了兽毛,眼瞳是碧绿色的,一看便不是中原人的长相。
    “叶……”英嘉歪头打量着他,长得和叶央很像,但的确是个男人,又问道,“我找叶央,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她就在这院子里。”有美人和自己答话,叶二郎很是高兴,谁料英嘉公主一听完,立刻推开院门走了进去,居然一次回头都没有!
    怎么能这样!两兄妹明明长得差不多,凭什么美人一个个都扑到他妹妹那儿去了,连看都不看他半眼!
    “公主留步!”叶二郎急忙拦住她,“舍妹正在休养,由在下为公主引路,如何?”
    “我这不是找到地方了么!”英嘉公主奇怪地打量着他,这人一直啰啰嗦嗦地搭话,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思,“自己去便是。”
    说完踏入院门,在雪地上踩出一串新的脚印。
    “那我在门口瞧着公主,若您找不到地方,再折回来问在下。”叶二郎抖抖衣衫,还好今天穿的不是那身官袍,他大哥穿紫,妹妹着红,就自己一个人的官袍是难看的绿色!锦衣绫罗的叶二郎还是很有贵公子的气质,可惜没有折扇衬托风骨,也没有纸伞来给美人遮雪。
    英嘉公主狐疑地回头看着他,直到被屋里的云枝发现才领了进去,叶二郎依旧站在院外。
    进屋前她又瞧了一眼,果然还在等着!
    听闻汉地男子心细如发很会照顾人,似乎传言不假?
    屋内传来模糊的交谈声,叶二郎知道她们已经见面,拍怕肩头的雪,离开了。
    云枝刚端来了一碗热羊奶看着叶央喝下去,冷不丁又来了个公主,她还没接待过如此尊贵的客人,一时不知该上什么饮品。
    英嘉公主一摆手,随意道:“什么都行,除了羊奶——我在家里早就喝腻了。”每年北疆胡人和大祁的交易里,他们用兽皮良驹换的不止有粮食,还有一担担的茶叶。
    于是云枝跑去定国公夫人那里,要来了最好的茶叶,香气四溢地沏了一壶。
    “英嘉自己来的?怎么不差人通报一声?”叶央没怎么梳洗,头发还懒散地披着,又让陈娘去准备点心。
    “都这么熟了,还通报什么,你们大祁的规矩真多。”英嘉坐在她旁边,左右打量着正屋的摆设,“你伤势如何?”
    她们虽然认识没多久,但就像公主说的,双方相当熟悉,知晓对方作战时的思维模式,出招时率先攻击的地方,还有那一丁点不易察觉的漏洞。其实英嘉是偷着从使馆跑出来的,未惊动任何人,一路打听到了定国公府的位置,然后……很干脆地翻了墙头。
    她出行时不爱带着手下,自己一个人上路寂寥,却很轻松。带兵久了,英嘉和叶央都有一个毛病,不管身旁跟着多少人,总像老母鸡护着崽子一样,时刻操心这群人的吃穿身体,确保他们每时每刻都能保证状态,发挥出最大的战斗力。
    叶央深以为然,所以同样不喜前呼后拥。
    “公主身体可好?”两位女将军凑在一起,开了话匣子也少不了嘘寒问暖,关心身体,叶央胃口不太好,没碰那一叠酥皮豆沙点心,勉强笑了一下。
    英嘉看她的脸色,回道:“我比你好。对了……怀王伤势虽重,但已经醒来,恐怕过两日便能行走,我帮你打听的。”
    她找机会入宫面圣,先说了猎场遇险多亏叶央冒死相救,又顺便关心了几句商从谨,才顺利知道了最新的消息。商从谨今天早上睁开了眼睛,能断断续续的说些话,只是没过多久便又睡去。
    英嘉公主没打听到的是,他苏醒后的第一个问题,不是“我在哪里”,而是“阿央还是将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