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散去之时,已是人定时分。
群臣从未央宫北阙宫门鱼贯而出,所有人脸上都挂着深深的忧色。
“丞相……”典属国徐争快步的靠近丞相刘屈氂,然后长身一拜:“今鹰杨将军立,比骠骑故事,下官甚为惶恐,还请丞相教之:下官该如何面对鹰杨将军号令?”
典属国,是汉大鸿胪下最重要的机构。
主要负责天下藩属义从事务并指导各藩属附庸王国部族内部的内政外交。
一直以来,这个职务便被贰师将军系牢牢控制在手中。
依靠着这个优势,李广利才能在河西四郡予取予求,可以随时征调大批义从骑兵补充进汉军,甚至直接从辉渠、昆邪、休屠、月氏等部征兵!
相同的,若有人想要对贰师将军的势力范围,发起挑战。
典属国就是首当其冲的职位!
徐争当然明白,故而一散朝,马上就来找刘屈氂请教对策。
刘屈氂想了一会,又看了看周围,对徐争道:“贰师将军,天子大将;鹰扬将军,亦天子之将,社稷爪牙,典属国何必惶恐?”
刘屈氂拍了拍徐争的肩膀,笑道:“典属国当前第一要务,还是要将河西战事放在心头!放在紧要处!不可分心,要全力以赴,策应贰师将军的大策,为国建功,为陛下效忠!”
徐争听着,微微一楞,马上就明白了过来,立刻拜道:“下官明白,下官谨受教!”
现在,河西之战,已经一触即发。
这是贰师将军李广利与刘屈氂的豪赌。
也是李广利集团应对新的对手的最有力的反攻!
为此,他们甚至不惜押上了河西过去二十多年来的稳定局面,用尽手段挑衅和刺激羌人、月氏人、匈奴人乃至于其他西域王国。
为的就是诱导各方势力,主动来到汉军经营日久的边墙之下。
让他们在汉军的作战范围内与汉军主动开战。
压力虽然大,赌注虽然很高。
但,只要赌赢,这场大战就会立刻鹰杨将军的漠北远征。
成为甚至超过当年漠北决战的旷世之战!
而贰师将军李广利则可以挟此大战胜利之威,重新登顶汉家最高武将的宝座,甚至拜为大将军、太尉,成为那个鹰杨将军的顶头上司。
如此一来,自然贰师将军系就可以不战而胜。
鹰杨将军的走狗们,将哑口无言,黯然失色,只能灰溜溜的夹起尾巴,低头称臣。
故而,争斗的关键,根本不在这长安。
而在数千里外的令居、狄道、酒泉、张掖、武威、居延、轮台甚至楼兰。
只要河西之战得胜,哪怕长安这里一败涂地,战胜之日,就能立刻反攻倒算,甚至拉清单将敌人一个个清算。
反之,即使长安能赢,只要河西败了,也将满盘皆输!
胜负早已经不是靠着政斗可以决定的了。
因战争而起的,必因战争而结束。
之前,徐争关心则乱,如今被刘屈氂一说,马上就明白了过来。
他对着刘屈氂深深一拜,然后就转身离去,看得出来,他已经重新恢复了斗志。
但……
徐争根本没有看到,在他转身的刹那,刘屈氂眼中流露出来的神色。
那不安与忌惮的恐惧!
“陛下根本没有采纳吾与其他同僚的建议……”大汉丞相藏在袖子里的手,有些忍不住的战栗。
早在半个月前,不甘愿坐以待毙的他,就联合了本派系的同僚,砸下重金,疏通了宫廷关系,然后面见天子,陈述厉害,将可能的风险,以隐晦的方法,向天子报告。
而且,以刘屈氂所知,参与此事的不止是他和他的派系。
还有其他很多人,甚至包括了一些此前与那张子重关系亲密的大臣,也参与其中。
无数势力联合起来,向天子游说。
甚至在皇后、太孙、宫廷贵人之前,反复陈述厉害,晓以大义。
这本是十拿九稳的事情。
事实上,在今夜之前,刘屈氂一直认定,天子已经采纳了意见。
那张子重必然将得高爵高食邑,而低配鹰杨将军的秩比。
天子也一定会因为忌惮大战之前的厉害,而不敢冒着可能刺激河西的危险,而将那张子重的鹰杨将军莫府提到贰师将军之上!
最多,只会是一个‘比贰师将军’。
哪成想,今夜发生的一切,将所有先前推定的事情,全部推倒。
一个‘比骠骑将军’的鹰杨将军,就此诞生。
而且,是由两位宗室诸侯亲执黄钺白旄以献天子,而天子以黄钺白旄授其大权!
更是亲口许诺‘从自上至天者,将军制之’‘从此下至九渊者,将军制之’。
这等于授予后者,拥有征讨天下不臣,诛杀不服夷狄的权力。
只要其领兵出外,随时随地,都可以借此特权,节制其想要节制的郡国兵马!
包括,贰师将军的河西四郡……
深深的长出了一口气,刘屈氂低下头来,咬紧牙齿。
他明白,河西之战,他与李广利都只能胜!
而且必须大胜之!
小胜乃至于胜利果实不够大,都可能招致厄运!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人不如故,衣不如新……”刘屈氂忽然笑着吟诵起这首在民间已经广为流传的诗歌,嘴角的笑容,满是苦涩:“可怜呐!可怜呐!丈夫哪里会知旧妇怨?人不如故?喜新厌旧,人之常情呐!”
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告诉了刘屈氂。
当今天子,已然不耐烦了!
不止是对李广利,也是对他!
哪怕他才上任丞相不过八个月……
但这位陛下,却已然按耐不住了……
不然,他便绝不会做出这种公然打脸,公然无视丞相的决定!
那不止是赤裸裸的向李广利表明态度:将军请拿出将军的态度来!
更是在对他这个丞相表明立场:朕欲建不世之功,丞相能佐则佐,不能佐,不如退位让贤!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人——英候鹰杨将军张子重!
新丰的实绩,万里远征的胜果。
使得这位陛下,重拾了壮年的雄心壮志!
他要立刻马上就看到成绩!
不能给他成绩的,趁早滚蛋,让能做出成绩的人上位。
不识趣的人……
朋友,你听说过条候周亚夫吗?
给你脸还不要脸,那就别活着了。
刘氏素来凉薄!
不管是对大臣,还是女人,乃至于兄弟手足。
………………………………
张越与刘进,联袂走出宣室殿。
司马玄、续相如、辛武灵以及匈奴的虚衍鞮,紧随其后,亦步亦趋。
“张卿……”刘进对张越问道:“有功将士名单,是否已经撰写完成了?”
“回禀殿下,臣早已经将有功将士名单整理、确认完毕……”张越答道:“除司马将军、续将军、辛将军以及姑衍王外,符合上报朝堂,请求封赏的人,计有五千四百三十二人,其中乌恒、匈奴义从八百余人……”
至于司马玄等人的军功与封赏,自是轮不到张越来报告、申请了。
那是少府、尚书台以及丞相府的事情。
按照惯例,他们封侯是必然的。
就看能封多少?给什么样的地方了?
此外,虚衍鞮的单于之位,也是十拿九稳。
对张越而言,关键的重点,始终是上报朝堂的有功将士名单!
能否将名单上的人的封赏全部落到实处,能否实现所有诉求,关乎他本人的威权以及鹰杨将军的地位。
但这个事情,需要时间。
毕竟,几千人的封赏,几千个官职。
一下子想要落实下去,难度非常大!
“卿将有关名单送到孤的宫里来吧……”刘进道:“孤会亲自来操办这个事情!”
“殿下……”张越听着,连忙道:“臣岂敢劳动殿下?”
这事情,刘进若出面,当然是很好办的。
三公九卿,谁敢不给太孙面子?
拾掇拾掇,完全可以将最难安排和安置的将官,安置下去。
但,那不是张越想要的。
也非是张越的部下所希望的。
靠着太孙出面,才搞定有功将士的职位?
传出去,谁还瞧得起那些人?
这个事情,甚至连张越都不好直接出面争取。
这不是小事。
正主下场,要冒的政治风险实在太高。
更会破坏游戏规则——汉室素来,就是一个养蛊的地方。
强汉,不仅仅是精兵名将辈出。
正坛的撕逼小能手,也是一茬茬的长。
自高帝开始,朝堂内外,无日不斗,无日不争。
争斗纠缠中,诞生了一个个充满生机与斗志的团体。
当今天子在位的这些年里,更是不断上演着堪比后世宫斗剧一样精彩的剧情。
创造出了一对对冤家对头。
田蚡窦婴、公孙弘主父偃、张汤庄青翟……
能者上,庸者汰。
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令整个国家变得极为好斗。
一言不合,就要灭人国家,毁人城市。
但,这样激烈的争斗,也有着强烈的后遗症。
田蚡窦婴、张汤庄青翟,最终都是同归于尽。
所以,游戏规则也渐渐完善。
到得如今,普遍承认的潜规则之一就是——王不见王。
两大派系相争,正主不下场。
先下场者要被天下嘲笑,是输不起的low逼。
一般,正主下场都是那种万不得已之下,破釜沉舟的决死一击。
故而,当初公孙贺与李广利争权夺利十余年,但李广利与公孙贺却依然可以坐到一张桌子上谈笑风生,哪怕明明就在他们眼前,彼此的部下已经打的头破血流,他们却依然可以含笑自如。
这个规则,张越不打算破坏。
更不提,让刘进亲自下场这种事情了。
那已经不是破坏规则,而是毁灭规则了!
刘进却是叹了口气,无奈的摇摇头。
这数月来,他成长了许多,慢慢的也变成了一个熟知政务的正治人物。
所以他知道,一场空前的大战,就在眼前了。
新兴的军功贵族们,会挥舞着他们的功勋,将一个个官职、官署,抓到自己手里。
这场激烈的战斗,将彻底改写朝局,改变国家。
数以百计,甚至上千的官员、贵族将黯然失意,离开长安。
地方郡国,也将面临洗牌。
动荡会持续数月甚至数年。
毋庸置疑,这很招黑,也很招人恨!
刘进真的不喜欢这样,他性格素来喜静,不爱喧哗与撕逼。
所以,才主动提出替张越处理。
可惜……
微微的叹了口气,刘进知道,他是不可能说服张越,也没有理由说服张越。
张越看着刘进的神色,就知道这位太孙殿下的老毛病又犯了。
于是,轻声劝道:“殿下不必太过担心……”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何况,这朝堂如一潭死水,沉寂已久,是时候放几条鲶鱼进来,搅动一下这死寂的水潭,让新鲜血液流动起来……”
张越在刘进面前素来很坦白、坦率。
因为他知道,刘进虽然有些圣母,但不是那种优柔寡断之人。
他的圣母病,有些类似后世那些喜欢在网上指点江山的人,回到现实,还是会拎得清的。
刘进听着,沉默片刻,道:“孤知道啊……孤知道啊……”
“这是皇祖父的意思……”
“将卿与诸位,架到火上烤……也将贰师将军和丞相架到火上烤……”
“看谁先支撑不下去……”
张越闻言,不可思议的抬起头来,看着刘进。
他记得,数月之前,刘进绝不会想到这个地方,更不会明悟到这个地步!
仅凭这一点,这位太孙殿下就已经拥有了一定的正治意识与判断了。
更难得的是,他看出来了这些问题,却依然怀有一颗仁心,想要消弭矛盾,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名声,促进团结!
这……简直是……
张越看着刘进,莫名的想起了那位已故数十年的太宗孝文皇帝。
毋庸置疑,只要刘进继续成熟、成长下去,并依旧怀有这样的仁心。
那么,大汉帝国恐怕就又将出现一位与那位太宗皇帝相提并论的君王了!
这是好事!
不过……
在现在,张越觉得刘进还是应该猥琐发育的好。
哪怕太宗皇帝,在未即位前,不也是以‘中庸忠厚’的形象,出现在外人眼里吗?
所以,张越立刻就上前道:“殿下,陛下圣意,身为臣子,臣不敢揣测,臣以为殿下宜当如是!”
然后,张越又转身看向身后众人:“诸公今夜什么都没有听见,对吗?”
司马玄等人立刻低头答道:“臣等耳鸣已久,未闻有声……”
刘进看着,忽地笑了起来,拉上张越的手,道:“卿实在多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