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被侵犯过。
姚欢强令自己镇静,耐心地等着视力去适应黑暗。
地上散乱地扔着几件衣袍。
片刻后,她看清不远处的榻上,也躺着个人。
她翻身从地上滚到近前,定睛辨认。
是苏公,一动不动,但姚欢能听见他的气息之声。
姚欢无法说话,只得蹭着床榻想起身,看如何去推搡苏公。
忽听院外传来脚步声和男子的交谈声,她忙又矮下身去,滚到方才的位置。
门被打开了。
一个细嗓的男子道:“为何不直接毒死了再烧,麻烦。”
另一个粗声粗气些的道:“药昏了还能喘气,鼻中会有烟熏痕迹。死了再扔火堆里的,没有。况且,就算头脸烧成了焦炭,开肠破肚也能验出毒物。你以为大理寺的仵作都是吃素的?”
细嗓男子道:“那外头用弩箭射死的两个家仆,岂非也”
“下人就是下人,死了也还是下人,验尸都未必轮得到。就算验,烧得皮肉都没了,几个窟窿能验出个屁来。主家说了,将这一老一少的衣服扒了,这深更半夜的同处一室,你说是为什么?天子也好,这相爷在南边的家眷也罢,只要一对男女验下来无大古怪,他们哪里还愿多提如此丑事?”
细嗓男子闻言,压着嗓子,促狭地“嘿嘿”几声。
二人摸索进屋,先立于门边,似乎也在借着微弱的月光观察屋中情形。
“人在,两个都在。”
依然是细嗓男子先发声。
他走到姚欢身边,蹲下察看:“小娘子昏着呢,待俺将她手脚解了,兄台也去解那老相爷的,不然,绑着手脚,哪像有奸情的模样。”
粗嗓男子道:“那快些,松了绑就点火。”
姚欢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口,使劲咬着后牙槽,才没有明显颤抖起来。
是苗太医药昏了她和苏颂?
这两人又是谁的手下?
姚欢感到自己脚上的绳索松了,然后是手腕间的。
她正想如何逃命,却感到那双皮肤粗糙的手掌,竟摸上了自己的脖子,紧接着又从脖子缓缓往下。
细嗓男子的气息突然急促起来。
“阿兄,这小娘子细皮嫩肉、滑不溜丢的,就这么烧了,岂不可惜?到手的便宜,不占白不占,主家哪会晓得,不如咱们,咱们拿她乐一乐?”
“不行,你莫惹事生非!万一这两人药醒了呢?走,咱们将这屋子快些点了。”
粗嗓的男子呵斥间,就过来扯开他。
细嗓的却已如畜生附体般,不管不顾,竟詈骂一声,将同伙撞倒在屋角。
生死关头,姚欢晓得这大概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了。
她猛地提气使劲,一骨碌爬起来,踉跄几步后,发足直往门外奔去。
第194章 得救
强劲的箭矢飞来,未中目标,“噗”地一声钉在地上。
在这支弩箭从身侧飞过的同时,姚欢本能地抱头,脚步倒未迟滞。
极度的惊恐,令姚欢的周身感官都进入了分外灵敏的状态。
所幸苏颂这位老宰相,是真的不爱奢靡,致仕后妻子儿孙,又都居于南方扬州,因而京中这座隐于坊间的小宅,前厅中院后院,都不大。
姚欢来苏宅不下五六次,纵然沉沉黑夜里,也熟悉路径。身上只有单薄的衣裤,更是助她行动迅捷了不少。
她进入中院时,果断地拐到耳廊里,有了廊顶庇护。
“射死她!”
身后两个歹人边追边喝叱,显然是对屋上放弩箭的同伙喊。
廊顶上瓦片哗啦啦响。
就在姚欢能看见通往前院的月洞门时,她终于挖出了自己口中塞着的布帛。
“救命,歹人谋害苏公!救命!”
她扯开嗓子叫起来。
二月的戌末亥初,仍是人们将息之时,整个崇福坊已仿佛沉入幽潭。
姚欢这尖利的几嗓子,直如投进潭里的石块般,能搅起大动静。
她听到身后有瓦片跌落的喀拉声,应是那两个歹人翻上了墙,不知他们是否放弃追赶她,准备撤走。
但头上用弩箭那个,似不肯罢休,仍噔噔噔地沿着耳廊顶走,等着姚欢跑到前院时放箭。
院门“咣”地被踹开,与此同时,利箭也离开了弩机。
刚刚跨入院里的邵清,只见夜色中寒光一闪。
他身形更快于头脑,纵身而起,往那个白色的身影扑去。
邵清卷着姚欢滚在地上的霎那,箭矢钉在了邵清的袍子上。
紧跟着他身后赶到的曾纬,二话不说,指着房顶上那手持弩机的黑影高喝道:“歹人在房顶,你们,上房截住他!”
他曾四郎,不是只有情话能张口就来的,千钧一发之下,诓人的空城计,也能脱口而出。
房上的人,怕对方真带了人包抄、捉住自己,又想到苏颂应还活着,两个同伙蠢到只顾追年轻的、不晓得留个人在屋里结果了老头子,那么,自己此时就算射杀了这女子,也灭口不彻底。
他遂将弩机往肩上一套,转身飞檐而去。
曾纬几步上前,拔了邵清袍角的的箭矢。
救人的过程再短,邵清也能感到,姚欢身上,只有小衣。
箭矢钉住衣袍,他无法再避寸步,唯恐房顶上的弩机手又补一箭,只得将姚欢蜷在怀中,压在身下。
夜色掩盖了邵清双颊上突然烧起的彤云。
曾纬扔掉箭矢的瞬间,邵清立刻弹身而起,往后退去。
曾纬见到姚欢离不着寸缕也就一步之遥的模样,惊愕难言,急急解下外袍,将她裹了,打横抱起,要去自家的马车中。
宅外已有提着灯笼的本厢巡检军卒闻讯而来,当头的那个看到曾纬往外走,一把拦住。
曾纬心头一动,自家车上只有个车夫,万一回城西曾府的途中仍有危险……
他遂淡淡道:“在下是枢密院曾布的四子,此乃我家女眷,我须先带她回府医治。其后若有司查案,自可来曾府要人。劳烦军爷派个手下去禀报本厢指挥使刘云起,来带人引我们一程。”
军头一愣,曾枢相家的?这开封城里大人物的公子,俺一个苦当差的哪里认得?再说了,你曾家的女眷,为何深更半夜地在苏府喊救命?
但他见曾纬气宇不凡,又张口就能叫出顶头上司的名字,也不敢怠慢,招呼了个机灵的手下去本厢禀报。
邵清闻言,终于松口气。这曾纬,其实也是个心细如发的。
他明白,当下的情形,来龙去脉不必先问,曾府对姚欢来讲,至少是个安全的地方,才重要。
念及此,邵清不再耽搁,转身往小院深处去寻苏颂。……
曾府差一点像去年开封发水灾那日般,夤夜乱作一团、不知道四郎在何处时,曾纬由负责城东里坊治安的指挥使刘东厢亲自护送回来了。
曾布见儿子带着虚弱不堪的姚欢,又听曾纬言简意赅地说了几句今日情状,惊骇初息后,意识到兹事体大。
他命已是曾纬侍妾的晴荷,并魏夫人的掌院女使,带姚欢在魏夫人院中更衣、设寝,彻夜看顾。
然后将儿子叫到书阁中。
“此事的原委,你真不晓得?”
曾布沉着脸问。
曾纬无奈:“儿子确实不知。自腊月到今,儿子每旬去她铺子探望两三次,她依然乐不可支地做着她的饭食买卖,腊八节那日,官家和圣人亦驾临竹林街,儿子得知后就与父亲说了呐。方才在马车上,我也问了她几句,她只说有人要害她和苏公,是否那个姓苗的御医,她也不确定。我还要问,她却说,要去官家和圣人面前进言……”
曾布盯着儿子的双眼:“四郎,这女子行事的作派,不太像小户书吏人家出身、又被后娘欺负得走投无路的小娘子啊。就算她真的对你有情,也并不将你当作天,她肚子里,仿佛有好几本账似的。当然,她有她结识大人物的本事,无妨她成为我曾家的儿媳。”
曾纬不语。父亲说到他的心坎上了。
姚欢确实让他有时候觉得仿佛不称手的弓弦,难以掌控。好在父亲最后一句话,给曾纬吃了定心丸。
曾布白眉一扬,又道:“我当然不相信,她今夜衣衫不整地出现在苏家,是真的与苏颂有苟且。若说那姓苗的小太医与苏颂有什么仇怨而报复他,更不可能还有你所见的弓弩手的阵仗。此事既牵涉宫官,她又说要见帝后,只怕与后廷阴诡之计有关。”
曾纬道:“那要不,明早待她心绪平宁了,儿子再去问问她?”
曾布摆手:“不必。你今日带她回来,是一招好棋,明日我便有借口,直接送她去见官家。”
曾纬恍然:“父亲说得在理。父亲亲自到场,总好过让张尚仪去打探。”
曾布默然片刻,叹口气道:“张玉妍此人,也应缓用,乃至弃用了。你可知,灯烛局吴阿照行凶遂宁郡王,被附会成乃为工部侍郎吴安持报仇,从而令官家有借口打了御史和苏迨继续弹劾章惇的嘴,是谁出的主意?就是张玉妍。”
曾纬大惊,瞪着一双凤目。
曾布冷笑:“她真以为,内官里,老夫只有她一个通风报信的?这女子的翅膀一硬呐,想法就多了。她毕竟不再与我朝夕相处,深宫凄苦,章惇又有朱太妃、刘贵妃支持,这二妃还有诸多‘私身’(私身,宋时指为宫中高层办事的无职事亲信,与官身对应)保不准张玉妍哪天被他们诱惑说动,对我倒戈。”
第195章 腌笃鲜也挽救不了的膈应
曾纬忙安抚道:“父亲莫虑,她若说出父亲曾让她办事,父亲自可向官家辩解,此女往昔纠缠于父亲却不得入府为妾,故而因痴爱成仇怨,出言诬毁父亲。”
曾布撇撇嘴角:“你找说辞倒是溜得很。唔,她不是傻的,真被章惇所用,她更不会将我供出来,否则,宫里如何还能留她?她这点儿能安身立命的东西,瞬间便灰飞烟灭了。其实,章惇行事张狂粗疏,他收了张玉妍,我倒不太担心,弱将收强兵,玩不出花来。我担心的倒是,她会不会看中旁人。”
曾布又问了几句曾纬今日礼部院试的情形,与他宽慰道,既是蔡京主考,他曾家的子弟真要是被黜落,亦是意料之中的事。
曾纬听父亲这样讲,胸口一团隐隐的怨气又鲜明起来。
此前勉励自己今岁春闱得中的,是父亲。
朝廷已宣告蔡京知贡举,还要向官家说蔡京不是的,也是父亲。
罢了罢了,都听父亲安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