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清看着这些信,出了会儿神。
原本,对于出征,他并未往性命之虞的方向上去思量。
但前日,他照例在下了医值的黄昏时分,去姚家故宅外看看时,却是还未走近,就听见里头传出妇人们的痛哭声。
柴扉上飘着的白幡,触目惊心。
邵清叫住一个在附近玩耍的街坊孩童打问,那小儿道,这家的儿郎,在宋夏两军最近的一次交战中,马革裹尸了。
这是边关军镇常能见到的情形。早几年战况激烈时,说是家家缟素,亦不为过。
邵清于是想到了姚娘子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又想到了自己,才意识到,至少临行前,他应给自己在开封城公开的宋人师长,和隐秘的辽人伙伴,以及那位也有一把柳叶刀的病人,留个信。
待墨迹干透后,邵清揣上信去驿站。
晚霞里的人,常常是好看的。
何况是晚霞里的邵先生。
邵清离官衙还有百来步路,就不知从哪个旮旯里呼啦啦上来四五个小娘子,纷纷往他怀里塞物件。
其中一位略年长些的,语速飞快道:“这些都是吉物,请公子随军出征时带上。”
言罢,领着同伴们,嬉笑着跑了。
邵清低头细看,有绣着青竹纹样的荷包,有个雕刻着“平安”二字的彩色鹅卵石,甚至还有颗穿了红丝绳的狼牙。
邵清觉得有趣,不由抬起头,望着那些步履轻盈、蹦跳远去的窈窕背影。
曾经,姚娘子也是她们中的一个吧。
来到庆州后,邵清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城市,时常踽踽独行。
但独行并不必然与孤寂的情绪挂钩。
相反,他感到舒坦,宁和,甚至一点点欢喜。
他走的多半是她也走过的路,看的多半是她也看过的风景。
驰骋的想象,带来奇妙的依傍滋味。
这已经足够,足够令他不会因无法写一封给她的私信,而怀有遗憾。
邵清踏进府衙,正要去寻邮驿房,却见已经伤愈的章捷副将徐业,自议事堂走过来。
“他娘的,夏人往西边插过去了,刘仲武父子那对怂货,定是挡不住。章经略要吾军改道,西行驰援泾原路。”
徐业告诉邵清。
因被这朝廷来的只应郎中救回一命,徐业对邵清颇为感激,遂又吩咐后头跟着的亲兵道:“去取一件狼毫坎肩来给邵先生,泾原那个鬼地方,一入秋,夜里就冷得像冰窖。”
邵清俯身谢过。……
千里之外的开封城。
也是一个夕阳明处暮云重的向晚时分。
苏颂看完邵清从边关寄来的信后,出门坐上牛车,往城南的汴河方向走。
他今日,要去汴河边的“浮屋夜市”给老友沈括的后人捧捧场。
七月流火的季节刚刚到来,天气刚刚转得凉爽一些,汴河上靠近州桥的一长段,就陆陆续续地搭出不少架在河面上的“浮屋”
真宗仁宗年间,汴河边曾有短垣护栏,以防往来的车马行人因拥挤或马匹受惊而跌落汴河。只是,这京城里做餐饮行业的气氛实在太好,渐渐有沿河居住的人家凿开护栏,擅自修建吊脚楼式的酒肆茶屋,时人称为“浮屋”
到了元佑年间,朝廷终于出手,强制拆迁了几处临河浮屋聚居地,命河清兵丁重新修筑短垣。
但朝廷也不是死脑筋。每到夏秋之交、气候相当宜人的季节,朝廷便由开封府出面,暂时拆除特定河段的短垣,出资修建统一具备火灶、厅堂和包厢的“浮屋”再外包给开封饭食行会,招租给财大气粗的酒楼商户,好比是给财政创收了。
夜风徐徐、柳枝摇曳下,一座座灯烛莹照、流光溢彩的浮屋,仿若一颗颗明珠,点缀着东京城里最为热闹的一段汴河。
浆声灯影,觥筹交错,吟诗作对,琴歌婉转,嬉笑怒骂……浮华人间的千姿百态,都展现在了大宋东京城的浮屋长廊中。
官办“浮屋”每日租金高达五到十贯。而来租赁、开市的饭食商户们,在里头售卖的菜肴酒水并不会涨价许多。
他们出了这么高的租金,主要目的,不是为了靠这几天的营业额发一笔大财,更多地是出于推广自家新出的招牌菜、或者回馈本店名流权贵客户的考虑。
故而,从七月末开到重阳节的“浮屋夜市”各家正店皆是趋之若鹜。到后来,行会只好采取分日、排期出租法,便是矾楼、遇仙楼、风荷楼这样的头部地位酒楼,租期亦不能逾月,免得引发同行之间的争闹。
且说那日,姚欢一看到王犁刀运来的两百来斤小龙虾,二话不说,就赶去饭食行会租“浮屋”
但人家一看她这么个小饭食店的年轻妇人,哪里理会得她,趾高气昂地送上三个字:来晚喽。
因了此番进宫惹来的大风波,姚欢一想到“名声”二字就膈应甚至恶心,全然不愿抬出“朝廷旌表”来换彰显身份、换取资源。
她灵机一动,跑到城东,拖上姨母沈馥之去寻明月楼的东家于得利碰碰运气。
明月楼好歹也算东水门一带响当当的大酒楼,果然已定好半个月的“浮屋”
于得利是个敞亮人,与这姨甥俩有先头的几样交情铺垫不说,关键是晓得这小娘子有些底细,遂爽快地答应,匀出三天浮屋给姚欢。
只是,在商言商,情面归情面,租金得翻倍。
三十贯就三十贯,赵煦这次付她的工钱,姚欢更不想留了,悉数付给于得利。
此刻,应姚欢之邀前来浮屋美食节的苏颂,到得州桥附近的这片临水灯火通明处时,抬眼就看见,鳞次栉比的浮屋中央,有一间特别醒目。
那青竹棚顶上,竟还搭了排竹架。架上一高二低,赫然挂着三盏硕大的、用红纱扎成鳌虾模样的彩灯。
彩灯扎得活灵活现,每只虾头两侧挥舞的钳子,像是要剪碎天边晚霞一般。
待往来客官走得近了,更能辨出虾背上教灯烛映得分明的字迹。
左边的虾背上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右边的虾背上是“后天下之乐而乐”
上头趴着的那只,虾背上则写着仿佛横批的四个大字——助农鳌虾。
第241章 雅俗共赏小龙虾(上)
苏颂由家仆护着,穿越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到鳌虾灯的浮屋前。
姚欢的姨父、太学学正蔡荧文,正手持毛笔,在一幅竖着的素缣上挥毫。
他身边,团团围了五六位纱冠齐整、青衫飘飘的太学学子,赵明诚、陈皓陈东兄弟等都在,一脸恭敬,等看学官的大作。
姨父收了笔,颇为满意。
无须门生们主动奉献马屁,他已顾自吟诵起来:
“葱花衬了虾红,
味浓浓,
犹爱汤来钳动又鞠躬。
煎炸烩,
醪糟醉,
几时重。
自是双颐长乐碗长空。”
姨父的嗓音素来是好听的,质感清越又不尖利刺耳。
姨父念词的韵味也是舒服的,抑扬顿挫又不胡乱加戏。
至于词本身的水平……
咳,水平这个东西嘛,向来是见仁见智的。
赵明诚和陈皓等学子,看了蔡大官人的新作,皆一脸尴尬。
赵明诚身后藏着的男装李清照,则因到底小上几岁,少年意气更鲜明些,面上忍不住露出“李后主的棺材板儿都盖不住了”的鄙夷之情。
倒是外围看热闹的游人中,已有衣着锦绣者高声赞道:“好词,好词!”
见成功吸引了众人的目光,那胖墩墩的锦衣青年颇有些得意,继续道:“南唐后主李煜有一首《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你们听听,这悲悲戚戚哭哭啼啼的,还‘相见欢’,娘来,哪里听得出半个欢字。还是这位大官人的词好,煎炸烩,醪糟醉,听着就教人欢天喜地想伸出筷子去。”
锦衣青年出身富裕商户,从小衣食无忧,家中还请了先生教习诗词文章。奈何他性子粗豪又带了几分谐谑,每每听先生声情并茂地念什么“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或者“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就觉得不耐烦,纵然将词背得再熟,也无甚好感。
恰又因他喜欢吃,尤好水族有壳者,故而今日呼朋唤友来逛“浮屋美食夜市”一见到此处气势恢宏的红虾灯,就被吸引了过来。
再闻得门口这位仪表堂堂、风姿儒雅的中年文士即兴填的词,那句“葱花衬了虾红”当真如一句开口脆,结结实实俘获了一颗吃货的心。
蔡荧文闹市遇知己,爽朗笑道:“多谢这位小郎君评词。有道是,人间四大美味,曰江鱼,曰湖蟹,曰海贝,曰河虾。在下的内子与甥女,机缘巧合遇到这鳌虾虾苗,得开封县襄助拨田,甥女心善,又雇了北来的农人精心牧饲,如今正是虾身肥壮之际。小郎君和诸位公子,进店尝尝可好?”
蔡荧文话音未落,姚欢那同父异母的弟弟,七岁的姚汝舟,已然端着一盘让客人试吃的签子,满脸天真地举到锦衣青年面前道:“官人请尝尝我阿姊做的果味鳌虾球。”
灯烛下,众人但见那小巧的竹签子上,只一颗红彤彤的果球,浑然看不出虾的形状。
锦衣青年好奇地执起来咬了一口,品咂品咂,面露赞色道:“好俊的滋味。这外头,是林檎果肉泥?里头裹的,便是贵店的鳌虾丸子么?”
小汝舟稚声嫩气道:“官人再品品,果子却不是普通滋味,凉滑,还有酒香对不?虾茸亦不是普通滋味,可是混了鸭肝的香?这只是小店的鳌虾会席套餐中的头一道,官人与朋友们若要吃整一套,里头请。”
锦衣青年不缺银钱,来赶今岁“浮屋食肆”的场子,要的就是新鲜有趣。
他不再犹疑,招呼着一同跟来的四五个伴当,兴高采烈地拾级而上,进到灯火通明的浮屋中去。
苏颂见这一家子,蔡荧文堂堂太学学正,说是门前题词,其实也是为了招来客人,小汝舟一个黄发小儿,还未到河边短垣高,侃侃而谈看家菜肴竟也能一个格楞都不打。
他两个,大人不觉得失了颜面,孩童不觉得揽客辛苦,当真是齐心协力地帮着亲人做买卖。
苏颂这一生,头脑精明,性子却是向着淳朴洒脱那一卦的,对姚欢姐弟和姨父姨母这户人家,越来越喜欢,遂笑呵呵地上前与蔡荧文打招呼。
蔡荧文官阶不低,恰是得了沈馥之和姚欢的指令,要迎迓老相爷,即刻率了一众太学学子,众星拱月般簇拥着苏颂进场。
蔡荧文还不忘高喊一声“中太一宫使苏公到”
拜他这副鹤鸣九皋、声闻于天的好嗓子所赐,莫说档口前如过江之鲫的赶集人群,便是相隔数十步的其他浮屋门边的伙计们,也是听得清清楚楚。……
此番,姚欢与姨母沈馥之商量,在浮屋嘉年华上推出小龙虾,要一炮打响,还须雅俗共赏,不能走排挡美食的老路。
她又考虑到王犁刀首批运来的小龙虾,个头再大,毕竟连着须壳不到三百斤,大锅大锅排挡式的供应也撑不得几日。况且小龙虾本身不是“虾”彩灯糊得好看,实物却是更像大号版的甲虫蟋蟀,若乍然全须全尾地与开封市民见面,可莫因貌丑而吓退些人。
姚欢遂决定,舍弃单一的整虾蒸煮的方法,尽量将虾肉拆出来,与旁的食材融合。
“俗”路子的小龙虾美食,她姨甥俩用到了东京最著名的酱料——西瓜黄豆酱。
京畿一带,盛产西瓜。而豆酱又是人们饮食中不可或缺的调料。
于是,有好吃又善做的人,发明了用西瓜瓤腌渍黄豆的奇门妙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