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欢“嗯”了一声。
恰好王犁刀拴马喂料后,转回灶间来,接过话茬道:“回官人,带人来闹的是个指挥使,打着明年三月金明池演武的名头,说是殿前司看中姚娘子租的这片官田,要演练骑步军的阵营。”
曾纬愠怒:“胡言!金明池演武都是战船与水军,何时用到骑步兵士了。如此拙劣的借口!”
王犁刀叹气:“官人说得对着哩,郑县丞也这般讲。”
曾纬问他:“区区一个指挥使,微末武职,莫说知县与县丞,便是县尉也能压得过他,怎地县里就看着他们欺负欢儿?”
他口中第二次出现“欢儿”比先头刚进门那次,叫得还自然亲昵。
王犁刀确信自己没听错。
大兄弟心头,泛上惊喜。
噫!
这一表人才的曾家公子,如今又是穿上官袍的,真的对姚娘子有情。
甚好甚好,月老此回总算没担了虚名,促成一对天造地设的鸳鸯。
王犁刀将姚欢视作自己与胭脂的贵人,更钦佩她对流民有拳拳善心,故而并不像识文断字满腹道学的读书人那般,觉得牌坊名节是个多么了不得的事。背地里,他夫妻俩也常常说起,姚娘子这样好的妇人,还是该再嫁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来疼。
他于是遂越发殷勤起来,对着曾大官人,周周详详地说了白日里的情形,言语间自是啐了一通禁军的暴戾跋扈,更赞了几回姚娘子不惧凶顽,但末了仍自作主张地替姚欢开口,央曾官人想想办法。
曾纬听王犁刀说囫囵了,沉吟须臾,望向姚欢,揣着透露秘辛般的语气道:“欢儿,我一边赶路,一边也在琢磨,此事多半,还是因我曾家那姻亲,开封知府林希林公,舍章惇而投向我父亲。”
姚欢如今,对眼前这男子,就算不以后世刑法的定性去看待他在襄园的恶行,也已觉形同陌路。
故而,曾纬忽然从天而降,她实在作不出石子儿投湖乍起涟漪的姿态来。
无非曾纬提起上头神仙打架下头小鬼遭殃的缘由来,姚欢才不再做闷嘴葫芦,抬眼看他,正色问道:“你的意思是,殿前司那边,乃章惇授意?”
曾纬见日思夜想的女子,总算来请教自己了,不由得意。
他点头道:“你们有所不知,枢密院虽能调兵,但目下三衙禁军的将校升迁,官家已亲自过问。而自官家亲政,章惇一直是独相,他堂兄章捷又把控着边军,且对夏作战胜多败少,官家提拔武将,常听章惇的进言。据我所知,仅以殿前司为例,不少人都得过章惇的恩惠。”
王犁刀在一旁也听明白了:“喔,怪不得,俺还纳闷哩,姚娘子不是与贵府认了干亲么,殿前司怎么敢为难枢密使家的女眷?”
曾纬道:“正因为欢儿是我曾府的人,章惇才拿你们在开封县的虾田开刀。几十个军汉来闹一场,搅了开封县这样好的桑田虾塘,就是打林知府的脸,又膈应了曾家,岂非一举两得?”
姚欢听“曾府的人”四个字,厌烦又起,只当着不明就里的王犁刀夫妇的面,不便发作。
同时,她更觉得,曾纬关于章惇不忿林希反水而报复的原因,不太说得通。
她记忆里,历史上的林希,确实先依附章惇,又投奔到曾布这一边,但章惇再戾气十足,也还是个成熟的政治家,史料里,章惇的应对,明明是将自己一个阵营里的蔡卞,运作到备位枢密院的位子上,从而回击曾布策反林希的举动。
这才是老牌政客的正常手腕。
顶级官场里,文臣间的勾心斗角,段位都不低,让禁军来毁掉能给朝廷贡献经济利益的公田,实在不像一个宰执之臣干的事。
姚欢默然片刻,对王犁刀道:“就这么猜,也不是个章法。他们若继续挖田,你与郑县丞,莫再和他们理论,无济于事。我明日就回城,拿了手里的租契,去宣德楼南街的登闻鼓前,喊冤,讨个说法。我不信,这大宋朝廷,就真的成土匪窝了。”
姚欢说得意思坚决,口气却平静。
然而话音落地后,她见王犁刀看过来的目光透着异样。
王犁刀敏感地察觉到,明明曾公子这样滚烫出炉的朝官儿,连夜赶来,也清清楚楚地表现出参与分析处置此事的热情,姚娘子怎么,仍是准备自己独个儿奔走似的。
曾纬亦不免讪讪,但很快柔声道:“好,明日,我陪你去登闻鼓院。”
姚欢不接曾纬的话,而是侧头看着灶膛里橙红色的火苗。
王犁刀觉得气氛陡然尴尬,只得小心翼翼地探问:“曾官人,现下是酉末,要不,小的驾车送你去县里驿馆歇息?”
曾纬笑了:“怎么,你这里,住不得外客?”
王犁刀连连摆手:“不不,小的是想到,自家这蓬门破院的,怎能委屈官人留宿?”
曾纬捧起饽饦汤碗,将碗底的汤汁也喝光,诚心诚意道:“灶间暖和,我就睡在那边的干草堆上。”
“这如何使得!”
王犁刀和胭脂都觉得太怠慢枢相家的公子朝廷来的命官了。
姚欢淡淡道:“曾官人去厢房歇息吧,我宿在灶间。我习惯了,当初去宫里当差,也是歇在灶间。”
曾纬映着炉火的目光熠熠生辉,透出疼惜之情:“你瞧着疲累得紧,若明日真要去登闻鼓院,今夜就去好好睡个囫囵觉,积攒些气力。别担心,我在。”
他最后一句,说得轻,却也说得衷情。
直听得在炉灶前收拾的胭脂,都禁不住赞叹,天爷呀,开封城掘地三尺,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如曾官人这般的好男子了吧。……
隆冬的寅时末,乡间打鸣的公鸡都还趴在草窝里,姚欢已醒了。
她凑到窗前,去看院中。
王犁刀的骡子还在,曾纬的马却没了。
姚欢穿好衣服出去,推开灶间的门。
草垛上果然也空着。
隔壁主屋里,传来王犁刀如雷的鼾声。
姚欢皱眉,想一想,便往院外走。
这是相当于后世清晨五点的时辰,虽离日出还早,东方浅淡的鱼肚白,已能给经历长夜的大地,带来几分水落石出的光明。
姚欢往流民庐舍方向走,很快发现那里亮起火把,从几点到一片,人声也越来越嘈杂。
姚欢驻足。
一人一马从禁军聚集的方向,沿着田埂,向她奔来。
看起来比昨日冻得还厉害的曾纬,翻身下马,见女子抱着肩头站在那里,一时之间觉得真是动人又堪怜,哪里还顾得矜持,几步上前,就要去搂她。
嘴里说不上是宽慰还是炫耀的口气:“欢儿,你的四郎,将他们赶走了。”
第270章 我们能决定你们的哭与笑
大道朝天。
王犁刀叉腰站在明晃晃的太阳下,又喜又懵。
庐舍前处处狼藉,但每间屋子都空空如也。
禁军确实走了。
战战兢兢聚拢回来的流民们,不必王犁刀吩咐,立刻开始清石块,扶苗木,修复虾田桑基。
昨天的灾厄,就像一个教人出几身冷汗的噩梦,来得气势汹汹,又去得干脆利落。
曾官人好牛啊!
王犁刀由衷赞叹。
他瞄着曾纬被扯破了的官袍袖子,又在自言自语里加了一句:是条汉子。
县丞郑修的面上,看起来却似乎,疑虑大于惊喜。
曾纬与郑修拱手寒暄,应酬熟练,和后者这样宦场打拼了十来年的中年人比,并不落了下风去。
“姚娘子说要去敲登闻鼓鸣冤,方提醒了本官。黎明时分,我就将那指挥使的门扣开,告诉他,登闻鼓院旁边,可就是理检院,由本官的上司御史中丞专领。他若不领着人回该回的地方,本官好歹也是台谏中人,莫非无法上达天听?”
曾纬侃侃而谈起来,很有股风清气正的仪态。
郑修则礼貌而淡然地听着。
与王犁刀不同,郑修当然知晓,眼前这位曾枢相的幼子,是凭借何事,破格入了台院,成为官家御前炙手可热的红人。
“曾御史,”郑修的目光落在曾纬露出中衣的肩头,“那帮军汉对你动手了?我这便着人去请县里的郎中来。”
曾纬摆手:“当时天还黑着,那指挥使手下牙卒未看清我穿的是官袍,才上来撕扯。无妨,未伤到哪里。”
“喔。”
郑修没再坚持,谈兴寥寥的意味。
曾纬心底冷笑。
微末小官,南边回来的土包子,就算你那糟糠之妻是皇后的表姐又如何?如今阖朝上下都晓得,皇后多半要改姓刘了。
不过,他并不想多去参研郑修肚子里在嘀咕什么。
他在意的是欢儿的表现。
两个时辰前,在晨曦朦胧里,田埂周遭明明四下无人,可是欢儿听见他曾纬的捷报时,面对一双殷殷张开的臂膀,竟然往后躲。
并且竟然,对自己被扯破的袍袖熟视无睹。
自己披星戴月又挺身而出,救她于水火,她还在气恼当初襄园那场发乎情的风波?
这女子也太磨人了。……
姚欢在开封县多待了几天,见确实再无异样,才回到开封城。
李师师和徐好好告诉她,曾御史每天下了值,都拐到竹林街来瞅一瞅,人安然回来了没。
这两位合租闺蜜,带着助攻手的积极,尽情表现着自己很乐意吃狗粮的大度。
姚欢十分无语。
她穿越来这么久,头一回产生仿佛被湿哒哒的水草缠住双足的感觉。
襄园事件后,她只选择退还曾纬私下送的信物、敲打魏夫人、与曾纬果断分手的方式来止损,而不是怒火中烧地闯进开封府控告,或者掉头奔入曾府、对着曾布发一通养子不教的檄文,乃是因为,她明白这是距离后世一千年的时代,更因为,孟皇后刚刚将身家银钱交予她。
正视时代的局限,以及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就是她的冷静剂。
她也不会与姨父姨母说,不会与师师好好两位娘子说。
就如上辈子在现代社会遭遇性骚扰时,她信奉的首先是,不找帮手,不四处发泄愤怒,靠自己独立地、正面地与对方交锋。
她认为,真正的女强,不是身边一堆帮手强,不是倾诉欲望强,而是自己内心的韧劲强,自己头脑的决断力强,以及自己行动的单兵作战力强。
然而现在,她意识到,有些男人,判断不出“冷淡与漠视”远比火药味十足的腔调更表明女子的决心。
曾纬就是这样一个自负到“看不见、听不见”的男人。
曾纬似乎认为,她姚欢只是对于一次没有心理准备的身体受侵犯而不高兴,大约觉得自己降格到了晴荷那样的地位,所以赌气了。
姚欢身边的亲朋并没有表现出对他的侧目,恰恰说明,欢儿心中还有他,怎会舍得让他身败名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