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骗你”这五个字,像这咖啡般,透着醇厚的香味。
夕阳余晖从灶间的窗栅斜斜而入,将邵清的半边青袍染成柔和的淡金色。
他的眸光也是明亮而坦然的。
隔着氤氲的热气,邵清听到对面的人,同样平静地开口道:“我昨日去认尸,仵作恰是当初与助我救过辽国使者的熟人。我请他复验得仔细了些,他说柳氏的喉舌,伤得很厉害,像是被人灌了烈药。”
邵清道:“对,绿矾油灼伤,愈合后也会令人喑哑。但我用的剂量很少,她只是哑,不会丧命。她被贺咏吓疯以至于跳了汴河,乃因自己心里有鬼。”
姚欢听到最后一句,脱口而出:“说得好!”
虽然绿矾油灼人的法子,着实令那恶妇痛苦了些,但在这千年前的世界,她姚欢,也不至于圣母心爆棚到,想做现代法治理念的宣传大使。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罪刑相应,可是柳氏与张阿四做的事,没被抓现行,曾纬又抢先去御前参了一本,姚欢静心思量,自己不顾一切去告官,即使有邵清、有小汝舟作证,倚仗公器出面惩戒他们的希望,也并不大。
只能仰仗私力救济了。
不过,姚欢未免感慨,原来古人真的会被鬼和地狱,吓疯。
对现代人来讲,生活本身比鬼故事残酷多了好不好?传说中煮肉焚心的阎罗殿,哪有充满了996福报的商务楼格子间可怕?
那一头,邵清听姚欢这样干脆地赞同自己,倒是没几分心理准备,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姚欢将咖啡汁液盛入瓷壶中,“你方才见我,为何没有即刻言明?”
邵清默了默,道:“此法,毕竟算不得光明正大,我怕你,对我生了惶恐之意。但又想到,越是在意你对我的看法,越不能骗你。”
姚欢侧过头,望着他:“可是有一件事,你还是骗了我。柳氏此番露面后,我想着能否告官,要回阿父的宅子。我去地屋行寻冯牙人,方知他已搬去外州。一番打听下来,也教我知晓,当初地屋行,根本就没有拿出保金。冯牙人送来的钱,其实是你的吧?”
邵清一愣。
事到如今,他也不想再磨磨唧唧了。
回京后发现姚欢已与曾纬分道扬镳,贺咏又表现出那样明确的真诚鼓励之态,他没有理由不去勇敢地追求心怡的女子。
“那八十贯,是我当初想请媒娘子送去姚府的聘礼中的一部分,本就该是给你的!我如今,想请媒娘子,再来一趟竹林街。”
这话出口,邵清不禁仍有些自怪嘴笨。
他为何就是学不会真正的宋人那样,说出令女子心悸神漾的情话呢?
但想来,姚娘子这样的敞亮人,应明白自己后半句话的意思吧?
邵清将袖子背在身后,静静地立在那里。
他救她的时候,可以心无杂念地搂住她。但此刻,他是在等她的回应,他不想有任何令她骤然紧张的举动。
她如此信任他,与他好像寻常人家举案齐眉的伴侣一般,没有任何局促与不自在地,站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叙话。他是堂堂正正的男子,要对得起女子这份信任。
而姚欢,当然听懂了邵清在表达什么。
自与他以那样一种方式重逢后,这些时候,她总觉得,竟是期盼着,白日里他会出现在面前,来看看她是否安好,或者带她去办已经商量好的事。
这不仅是对安全感的渴望。
更鲜明的是,当她静下心来翻检过往的点滴时,才发现,有一句话适合送给自己:头上就有月光,你却昏沉沉低头,视而不见。
小小的灶房,因生火煮咖啡,变成了寒冬黄昏里,这红尘人间的一个温暖小窝。
邵清站在身边的姿态,以及他结束表白后平稳气息里传达的沉静,与暖意和咖啡香一道,交织出令人舒悦的气氛。
姚欢难免要想到另一个男子,是多么不同。
如她这样前世经历过情事的人,换一个时空,再遇心动与情爱之境,也仍会迷茫、陷落。
谁能最初就开启上帝视角,洞悉一切呢?
总是投入其间,心如鹿撞过,欣然憧憬过,又被压制伤害过,继而挣脱与反抗后,才晓得,自己当初,走眼了。
姚欢放下咖啡壶,转过身,完全面对着邵清,与他四目相对。
她觉得,自己将要与他说的话,比他的表白,更重要。
“邵清,你说你不想骗我,我也不想骗你。其实,我自汴河边醒过来后,就觉得,我似乎,不是原来的自己。我忘了许多从前的事,就连在庆州时候的日子,也不太想得起来。我身体里,好像住着另一个人,改变着我,又鼓舞着我,去做一些,开封城里许多女子都不会去做的事。”
“可是,”姚欢走得离邵清又近了一些,“你当初动心的,遣媒娘子要去登门说亲的,并不是这样的姚家大娘子,对吗?”
邵清凝神,认真地听完姚欢的每一个字。
他的目光并未露出诧异,而是越发温润如月色,一直有些绷着的眉梢嘴角,也蓦地松开了。
“我头一回见你,是在相蓝外的杏树下,我跟着你到云骑坊,后来又在那附近,见过你几次,只是你并不晓得。的确,那时候的你,与现在的你,很不一样。正因此,这两年来,我才明白,我倾心的,是我走近后、看清后的你。”
邵清停下来,瞥了一眼姚欢煮好的咖啡,浅笑着柔声问:“我,能喝吗?”
姚欢微赧,忙倒出一杯,递给他。
邵清抿了几口,继续眸影深深地望着对面的女子道:“在边关时,有许多次,行军到一地,四野干涸,没有水源。军士们就抬头望天,祈祷来一阵豪雨。我也抬头看,然后就觉得,那些云,都是你的模样。”
“你在官井边吃瓜的模样,很馋,好像那瓣瓜,是天下最美味的果实。”
“你问我去西园雅集要做何种食蔬的模样,很认真,像肃然问道的学生。”
“你给我送沈公的《梦溪笔谈》时的模样,是早秋,桂花刚开,你吸着鼻子说很香。”
“你在河边熬粥赈济的模样,忙作一团,但对男女老幼都很耐心。”
“你在宣德楼前告诉我租好虾田雇得流民的模样,笑吟吟的,仿如好收成就在眼前一般。”
“我在边关,又累又渴,感觉撑不下去的时候,眼前出现的,都是你我真正相识后,你的模样。”
邵清捧着咖啡,缓缓道来。
窗外最后一缕夕晖隐去,但这一句接着一句的话语,虹光般映亮了陋室。
被这样的话语包围,姚欢如何还能像方才那般,坦然平静地与邵清对视。
她低下头,心跳的节奏,明显快起来。
邵清将杯中最后一点咖啡饮了,与女子道:“我走了,早些歇息,明日我陪你去办那桩事。”
姚欢轻声道:“恶人既除,我该谢谢你。我给你做碗鸡汁汤饼,你吃了再走吧。”
第287章 还是首先信任苏颂
在邵清的协助下,姚欢将柳氏的棺椁送入城外坟庵后,离元日只有不到十天了。
贺咏对于穿越者姚欢来讲,虽然是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但姚欢既然揽下出主意的责任,既然答允了尽快给出计议,就不能对他拖延。
在她决定去找曾布的时候,邵清却先告诉了她一个消息——苏颂回到京城了。
今岁酷夏过后,苏颂就领了圣旨,带上京师榷货务提举王斿挑出的一批好豆子,去到河北宋辽边境的榷场。
不光是去与常来雄州的辽人“推广”大宋的咖啡豆,更是去探勘榷场外的条件,尝试制造出能够利用水力,批量烘豆、磨豆的机械设备。
“苏公如今虽已远离政事堂,毕竟被拜为中太一宫使,想来不能缺席元日朝会,所以此际赶回京城。我们是否,先去拜访苏公,听一听他的意思?”
邵清带着商量的口吻,问姚欢。
姚欢明白,邵清不是那么相信曾布。
她也并不完全相信。
姚欢没有忘记,当初在章惇亲戚出面所开的庵酒店里,曾布为了自己在边关的势力扩展,是可以与政敌章惇秘密地坐在一个屋子里,谈判、达成条件的。
曾布越是成熟的政治家,越不能指望,他会出于单纯同情贺咏这样忠勇为国的边军将士,而按着他们所希望的方向行事。
万一,就像此前对付章惇的手腕那样,曾布也将此事作为砝码,与蔡党两家谈利益交换呢?
毕竟,姚欢没法以后世来人的身份,去言辞凿凿地告诉曾布,你仕途最凶险的一个政敌,并非此时的章惇,而是数年后的蔡京,你可千万要果断除之。
姚欢想了想,向邵清道:“你说得对,不论曾枢相会喻于义还是喻于利,至少,苏公比他,更值得我们信任。在曾枢相之前,若无可信的尊者知晓此事,不太安妥。”
邵清点头。
他正是此意。
他继而咂摸着,姚欢那个“我们”与自己所说的“我们”听起来一样清楚又自然。
邵清心中,于议事的肃然之外,立时又多了一分淡淡的喜意。
“我现下就去送帖子?事不宜迟,明日我们就登门?明日恰是祭灶,朝廷休沐。”
他探询地问。
姚欢与他对视一眼,点头道声“好”
这几日,她渐渐熟悉了耳边这把沉醇但不阴郁的嗓音,总是以这样没有压制意味的语气,询问自己意见。……
“一碗清汤诗一篇,
灶君今日上青天。
玉皇若问人间事,
乱世文章不值钱。”
腊月二十四,祭灶节这天,开封城惠明寺附近热闹的街市边,瞎眼艺人打着铁板儿唱着《祭灶诗》
有过往路人听了,嫌弃他逢年过节之际,开口闭口“清汤”、“乱世”的,不是唱穷就是唱衰,都是些什么晦气词句。
瞎眼艺人停了板子,也不恼,笑道:“这位客官,此乃太宗皇帝时的老相爷,吕蒙正,吕公所写,如何唱不得呀。”
他话音刚落,却听街对面的蜜饯果子铺里,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呼。
只见铺子的掌柜打横抱着个白发老妪,颤音哭唤着:“娘,娘……”
此时正是晌午,街上采买祭灶家宴食材的百姓络绎不绝,登时就围过去不少看热闹的。
却见老妪双目紧闭,胸口戳着把剪子,衣襟已是血淋淋一片。
掌柜边哭边喊娘,似已吓得糊涂了,又猛然气急,抱着老妪追上一个正快步离开的官袍胥吏,朝那胥吏踹去,边踹边骂。
围观众人里,有年长又好心的,忙出来拦住,与掌柜斥道:“打骂别个作甚,快抱你老娘去郎中那里呐!”
这桩意外乍现之际,姚欢正在蜜饯铺旁的小摊上买活鱼,带去苏颂府上。邵清怕与她同行太惹眼,则在离她不远处慢步相随。
见出了人命之事,邵清亦趋步上前,欲要施救。
恰巧一辆马车路过,被热心快肠的几个婶子拦下,央求主家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