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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清欢 第192节
    姚欢悄悄地拉了拉他的袍袖。
    只听前头苏颂哈哈一笑,觑着曾纬:“唷,四郎,看不出来,你无论做长辈,还是做平辈,都颇能来事哪。”
    又向座上天子道:“官家,此事,吾等媒人说了都不算,还得问姚娘子自己的意思。”
    赵煦也觉得今日将趣味寻得够了,准备寻几句体面话收官:“不必问啦,朕还看不出来么?邵清,你心爱之人连酿酒这等金山不换的秘诀,都舍得交给朝廷,朕也自不会让她委屈。朕给你的赏赐加多一些,你当作聘礼。”
    邵清一提袖子,大步上前,驻足于曾纬身畔,向赵煦深躬拜谢。
    赵煦颇有些沉醉于自己宽宏大度的帝王气量,趁兴吩咐道:“择日成亲吧,你二人一同随苏公去雄州时,也便宜许多。哎,曾卿家,亲迎之日,替朕去喝杯喜酒。”
    第319章 那桩事是不是你们做的
    曾纬来到蔡攸的院子里时,闻到一股水果香。
    这香气所带有的丝丝甜意,没有西瓜浓,没有桃子媚,没有葡萄醉,更不似杏子和柑橘那般,透着刺激鼻腔的微酸。
    置身这样清润柔淡的果香里,人仿佛即刻就平心静气下来。
    “四郎来得真巧,父亲命人送来的软刁,今早才运到京城的。”
    蔡攸一面说笑着,一面将曾纬迎进花厅。
    蔡京这个仍留在都城、执掌裁造院的长子,穿着一身松垮的湖丝道袍,发髻上插一根云头木簪,细溜溜的眼睛里盛着过于灵活的波光,配上鹰钩鼻子和两侧被白腻皮肤绷得紧紧的颧骨,越发显出一种半雌不雄的轻佻模样来。
    曾纬与大舅兄拱手见了礼,淡淡道:“什么软刁?”
    蔡攸道:“就是枇杷,但,应算得枇杷里的西施,产于杭州附近的塘栖。本名白沙软条,条、刁同音,南人又叫作软刁。”
    曾纬撇撇嘴,直言:“岳父在江南,看来心绪不错,拈花采果的。”
    蔡攸也不掩饰得意,向眼前这位蔡门上下颇为看好的女婿打包票道:“四郎尽可把心放到黄河那么宽。吾家不是邓家,父亲一时赋闲,算得什么。来日方长嘛。”
    又道:“江南枇杷七月熟,仲秋能吃到这新鲜枇杷,殊为不易,父亲命人,用大缸套小缸,运来的。大缸放石灰,小缸里是去岁腊月的雪水,枇杷摘下,须在半个时辰里浸到腊水中,如此存放,数月后仍如生采。午间我已命人,给宫里和端王府送去几十缸。四郎也快尝尝。”
    蔡家婢女端上一碟来,奉给曾纬。
    曾纬将带着芝麻点子的外皮剥了,吮一口丰沛欲滴的汁水,嚼一阵果肉,品咂品咂咽下,赞道:“果然和京畿所产的黄枇杷不同,莹白如玉,甜味也清雅,不似寻常那些果子,腻得发齁。”
    蔡攸眯眼凑趣道:“唔,我看这软刁,还可叫销愁果,四郎一尝,脸色霎时就好看了三分。方才照面时,吓我一跳。我那妹子,又寻你的不痛快了?”
    今岁,曾纬和蔡攸,与端王赵佶的私交更上一层楼,二人同船渡江,休戚与共,有些阴私之事,曾纬也不瞒蔡攸,好比交个投名状。
    曾纬遂一边将官袍脱了,松泛松泛,一边冷哼着与蔡攸道:“今日进讲筵所,听了官家两桩口谕。一桩是让我参与修撰先帝实录,另一桩,是官家准了姚氏和那姓邵的小子成亲。官家还让我替他去喝杯喜酒。哼,当初要收人进后宫,如今倒装出一副仁君的大度模样,给哪个看?”
    蔡攸笑道:“原来如此。四郎,你还惦记着那柴禾娘子呐?她前头那个姓贺的男人,回了西夏,我们蔡家一时半会寻不得仇,可她,就算牌坊摘了,能给你做妾,我妹子只怕头一日就要剁了她。”
    曾纬森然道:“那也不能叫姓邵的小子就这样顺风顺水的。”
    蔡攸宽慰他:“你那对头,是给太医局当差吧?行,他总给人开药,回头我也琢磨琢磨,怎生给他吃几回药。”
    正说到此处,一个狮鼻短髭的精壮家丁模样汉子,抱着竹筐来到屋外。
    蔡攸打个手势让他进来,又对曾纬道:“上回,张尚仪与我说过一个戏法,我今日试试,你也看看。”
    家丁把竹筐放下,倒出许多枇杷核来,然后掏出一把铁家伙,尖刃入核,搅动几下,挤出琵琶核里更微小的几粒籽。如此开了二三十个,攒出一堆湿漉漉的芝麻似的枇杷籽,方在惠夷槽中碾碎。
    那一厢,又有个蔡家婢女端来一条还冒着些微热气的烧鱼,掰开鱼肚子,将一半枇杷碎籽塞进去,再将另一半枇杷碎籽抹在香喷喷的鱼皮上。
    “放吧。”
    她冲门外喊。
    “喵呜……”
    一只被关了许久、饿惨了的猫儿,甫一获得自由,便顺着腥香味,窜了进来,径直寻到鱼盆边,狼吞虎咽地啃起来。
    不多时,鱼便只剩了骨架,并几颗残留下的枇杷碎籽。
    猫儿就像所有饱餐一顿的同类那样,片刻前穷凶极恶的贪吃样,被悠哉游哉的姿态所替代。它心满意足、不紧不慢地舔着爪子,肉垫仿佛帛巾,清理粘在嘴边和胡子上的肉汁。
    然而,没过几息,这样的节奏又变了。
    先是猫爪落了下来,撑在地上,接着猫的背脊拱起来,猫头前伸,猫嘴张大,“哈,哈”地试图吐出鲠在喉中的鱼刺似的。
    厅中诸人再凑近看一回,原来猫儿并不是要呕吐,而是在拼命喘气,一阵紧似一阵,仿佛那嘴巴张得越大,进气越不够一般。
    很快,猫站不住了,身子一偏,侧卧在地上,继而开始流涎、痉挛,连须臾前断续几声“嗷呜、嗷呜”的惨叫都发不出来,最终瞪着两只眼睛,不动了。
    蔡攸看得惊讶,但那惊讶之色,却和悚然于一条生命的快速消失毫无关系,而只缘自猥琐的猎奇之意。
    蔡攸伸出脚,踢了踢猫肚皮,又狠狠地踩一记猫尾巴,见猫均无反应,才抬起头,与那剜取枇杷籽的家仆道:“真能毒死呀?”
    家仆也是和主人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贱兮兮的冷血微笑,谄媚禀道:“小的照着大郎吩咐,试了好几回,自不会错。头一回只这些枇杷籽的两三成份量,亦是这大一只猫,喘得厉害些,四处找水饮了,没死成。小的加量几次,总算药死了一只猫。今日才敢演练给大郎看。”
    蔡攸嘀咕着“有趣,有趣”转头与曾纬道:“我只道,苦杏仁若不炒制便入药,会有毒,没想到这枇杷核劈开来,也藏着毒药呐。四郎,四郎,你怎么了……”
    蔡攸说得兴致勃勃,却见曾纬剑眉微蹙,眼睛既不是盯着死猫,也不是盯着剜剩的枇杷核,而是望向那家仆,目光透着古怪。……
    大宋内廷,毓秀阁。
    张尚仪哄着闷闷不乐的刘贵妃。
    “贵妃要做皇后,是对的,但不必那么急。中宫之位,贵妃不坐,难道会让折美人、种美人这些个武将女儿去坐?”
    刘贵妃沉脸撅嘴道:“孟氏自请卸去后冠的,在瑶华宫装腔作势地清修已一年,官家虽然快将她忘了,但也不下诏封新后。我当不上皇后,盛来便做不了储君,我能不急吗?”
    “盛来”是刘贵妃所生儿子赵茂的小名。
    “贵妃又说糊涂话了,”张尚仪嗔道,“官家也不是向太后所出,不照样继承先帝大统了么?盛来如何不能以贵妃之子继位。”
    刘贵妃不服气地反驳道:“官家,官家可还有个虎视眈眈的亲弟弟。”
    两个女人,竟似已讨论起赵煦的身后事来。
    不过,刘贵妃的担忧,倒也不是空穴来风。官家生母朱太妃所生的第二个儿子,简王赵似,与端王赵佶只差了一岁。从前,因晓得向太后喜欢端王赵佶,刘贵妃曾经与朱太妃站在一个阵营里,没在官家赵煦跟前少说赵佶的坏话。
    可今时不同往日,刘贵妃越来越感到,打从自己生下皇子赵茂后,朱太妃的敌意越来越炽烈。
    官家赵煦的心疾不见向好之势,全力以赴要为小儿子赵似谋求储君之位的朱太妃,如今看向两岁孙儿赵茂的目光,只怕与看向端王赵佶的目光,是一样的。
    张尚仪望着刘贵妃道:“正要与贵妃说一桩事。向太后送去端王府里的两个宫人,一个听闻三月前被诊出喜脉,只是大约年纪到底小了些,胎没坐住。而向太后送去简王府里的几个宫人,都跟那没启封的窖酒一般,教简王恭恭敬敬退回来了,说是女色误人。”
    蠢人总是不耐烦,或者没能力去理解,那些需要拐几个弯才能分析利弊的话。
    刘贵妃果然冷冷道:“一个好色,一个做作,那两个王弟,与我有何关系?”
    张尚仪心中暗笑,你与你亲生的婆婆朱太妃,还真是般配,都傻乎乎的。
    面上却继续耐着性子给刘贵妃解释:“朱太妃捏着此事,去官家跟前编排端王,说他小小年纪就如此荒淫贪色,又褒扬简王,说他比端王还小上一岁,却懂得自制自持,简王才像先帝。太妃还添了几句旁的话,惹得官家不太高兴。”
    刘贵妃眨眨眼睛,起初感慨于张尚仪的消息灵通,继而终于恍然悟道:“太妃是要与官家表明,她小儿子也有治国之资、明君之风?嗬嗬,活该被官家嫌弃。”
    张尚仪捏出一副赞许的表情,柔声道:“所以呐,贵妃该晓得,哪些话,官家听着入耳贴心了吧?莫催着官家一时三刻地就给你戴上后冠,外头朝臣里,还有不少给孟氏说话的元祐旧臣,磨得官家头疼。你只端出不闹不争的懂事模样来,莫急于给盛来讨储君之位,还要时不时地给简王说说好话。”
    刘贵妃听明白了,高兴起来,还要拉着张尚仪讨教,对方却已起身告辞。
    “我今日是给宝昌公主来教习礼仪的,若待太久,隆佑宫和圣瑞阁那两位的耳目,该起疑了。”
    此际才交了午时,张尚仪去隆佑宫向太后处,领些滋补药材并两个金元宝,奉太后的懿旨,往端王赵佶府上,探望那正在坐小月子的侧妃。
    进到府中,一番交际应酬后,梁师成寻了个机会,偷偷与张尚仪道:“干娘,曾四郎急着找你。”
    张尚仪晓得曾纬刚领了修撰《神宗实录》的好差事,也正想问问他,赵煦是否另行交待了,架空苏辙。
    这妇人瞅瞅天色,当下不再耽误,马不停蹄地赶到城北隐蔽的别院。
    “张玉妍,那桩事,是不是你与蔡家干的?”
    张尚仪刚踏入屋中,曾纬就劈头盖脸地问道。
    第320章 我们之间没有秘密了
    张尚仪走上前,细辨曾纬的双眸,见里头只有掺了疑虑的震惊,算不得凶悍。
    她于是在曾纬对面的蒲团上坐了,安然道:“我与你说过,前些年你父亲对我有弃用之心时,蔡攸恰来宫中执掌裁造院,我便渐渐投向蔡家。我和蔡攸一同做过的事,可太多了,你指哪一桩?”
    曾纬晓得,眼前这女子,虽和自己在鱼水之欢时,会作出柔情逢迎的举动,一旦下了床榻,便表现出旗鼓相当的心理,与其让她发现自己在套话,不如莫和她兜圈子。
    曾纬于是沉声道:“当初,苏颂和姚欢,发现有人要害福庆公主时,并不知那个姓苗的御医是敌非友,他二人,险些被灭口。当日,是邵清发现苗御医身上有他送给姚欢的刀,才拉上我去寻人、救人。事后,苗御医很快就死了。而昨日,我在蔡攸那里,看到他的家仆手上,有一把刀,正是邵清的。“
    张尚仪将曾纬这几句话听了,倒确是有些吃惊。
    还有这么一段原委?
    蔡攸的亲随,办事也太混账了。被灭口之人身上的东西,怎能随便去拿!
    但张尚仪面上,仍是平和气象。她淡淡道:“世上有那么多的刀,你怎晓得乃同一把?”
    曾纬既要问大事,便懒得遮掩自己的丑事,直言相告:“姓邵的说过,这刀是他家中祖传,乃一对。苗御医从姚欢身上取走的那把,我确实从没见过。但但去岁我在柳氏的宅子里想令那女子就范时,姓邵的冒出来搅局,亮过一把瞧着像蓝色火焰的鱼鳞刀。和昨日蔡攸下人手中那把,一模一样。”
    张尚仪闻言,飞速地斟酌自己的应对。
    硬要赖,也不是赖不得。
    可以推说苗御医被杀时,刀掉落在附近,叫什么不相干的人拣去,转手售卖,才出现在蔡家下人手中。
    却听曾纬又道:“苏颂被官家召到御前禀报此事时,说过孟皇后那表姐吕五娘,与宫中人来往。张玉妍,有些事,单看起来,作不得什么蹊跷,但若前后牵连着看,未免也太巧了吧?”
    张尚仪垂下眼帘,表现出三分语噎、五分无奈的模样。
    心下却思量着:曾纬这般自信地推演后,并未戳穿蔡攸,更未去举告,而是单独来这隐秘之处问她,未必就真的是要兴师问罪。
    索性与这男子交底。
    毕竟那已是风静尘落的往事,以此为契机,教他明白,他岳父素来是敢于富贵险中求的臣子,他也才能心定。
    张尚仪蚊声道:“四郎真是厉害,大理寺的推官和各路的提刑官们,都比不得你心思明敏。那案子,我是有份。目下官家正是提携你的时候,你若还觉得慢了些,便将我告到御前吧。”
    亲耳听她这么快就承认了,曾纬胸中不免小有得意。
    张尚仪则不再如方才那样镇定地与曾纬对视,而是咬着嘴唇、偏过头去,盯着案上的焚香奁炉。
    曾纬又问道:“福庆是个公主,不可能做储君,你们谋害她,端王能得什么好处呢?”
    张尚仪越发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对面这男子,第一反应竟然不是“你们差点就得手,害死了欢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