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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序(1)
    她从山上看见了天空的眼睛,认识她的人都说这是世上最初的神灵。东金山南麓,蜿蜒着一朵云一般的火山池,已有千年,牧人经过此,只见池中纵使在大雪封山的冬季也偶有热气,四面无一分积雪,还有绿草相映。牧人多不识火山和地热,只当这是神灵的眼睛,每至此,便要膜拜祭祀一番。
    时值江南初春,只是这关外极北之地,山坳中虽绿树环绕,可山坳外依旧白雪皑皑,今年的雪很大,足以淹没腰身,所以,今年的冬天甚至没有往来的牧人和动物,显得格外寂静。湖畔有人家,两座木楼。木楼很考究,数百根巨大的杉树打进十尺深的地下,做框架和地基,在上用严严实实的两层木板在柱子的两侧镶嵌建成,房顶并无中原的高拱长梁,因地制宜,坡度很陡。
    四面偶有山风对流,湖面升腾起隐隐白烟,烟中走过一少年,黑色的刀,弯刀,像黑色的月亮。尽管此地温和如春,但是身体极为瘦削的他在拣拾路边零星的小花之时,还带着轻轻地咳嗽。他身高六尺,皮肤不算白,长得不算英俊,穿着不算儒雅,目光看起来很是凶恶,像极了凶恶的狼。虽地处关外蛮荒之地,但是,他依旧学着中原人的样子,轻轻地一举一动,慢慢地一颦一簇。他的额头总是皱着,似乎有数不尽的忧愁,似乎有魂牵梦绕的过去,似乎不喜欢这个季节,似乎不喜欢这个地方。但是又能如何呢,一年中这里有一半的时间是冬天,所以,一年中他有一半的时间只能待着这片不大的湖畔,每日游走在环绕湖岸的一里多的石径上,他已经熟悉这里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株常青的草,可是,他却走不出去。
    十多年了,他只记得当时一片火海,他所在的竹林也是大火弥漫,那片大火在他的后背留下了永久的印记,他还小,可他却清晰地记得那年冬天江水的奇寒无比,他在那样的江水中浸泡了四天四夜,从平都漂流到忠州,才被沿途的江匪救起,受尽百般折磨凌辱,后被师父所救,带他四处游历,最后偏居塞北五大火山池畔,随师傅学习刀法。那四天四夜的奇寒为他留下了一生的病患,他每到冬天和阴寒季节便会咳嗽和喘不过气来。在塞北,他凭借着狠辣的刀法,已经闯下了名声,人称病狼。关于过去,他记得他姓唐,会几招拳法,会背几首诗,他记得他美若天仙的母亲,和平庸却颇受尊重的父亲,记得那位像神仙一般的叔叔,记得大火,和冬天的长江,也仅此而已。当然,他也问过师父为何偏居漠北,师父只说,曾遇到一位像神仙一般的高手,弹指一挥间便击败了自己,所以,才知道世上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偏居此,苦悟刀法,望能有所长进。他会问师父那人是谁,师父说,神仙。他不知道什么是神仙,所以就把他当作了他还隐约记得的那位神仙叔叔。
    关于自己的未来,他希望自己能住在南方的艳阳里,慢慢的养好身子。可师父总是劝他练好武功,对于此,他却常常不以为然,毕竟他杀了许多人,打败了许多人,在塞北名声显赫,他已经亲手杀死了七只大虫,十五头黑熊。但是,他却走不出这里的冬天,所以,他想去一个冬季没有雪的地方,去东海的一座火山岛上,找到岩浆附近生存的海龟,传说,那乌龟的血,可以治愈身体的寒症。还有师父总说中原的高手层出不穷,那个曾经让他师父惨败的人,仿佛梦魇,师父总是说他于漠北精研十余年,也不及其万一。尽管他也许知道那个人,但是他还是想见见他,直到有一次师父从王庭回来,带着一个惆怅的消息,忧愁了一个多月,后来,他才从醉酒后的师父口中得知,那个神仙叔叔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他也伤心了许久。自那以后,师父似乎总在四处漂泊,很少回来看他,有时一个多月,有时两个多月。最近一次,两年没有回来,直到去年秋天,师父托人来信,说自己遇见了追寻小半生的女子,已经在幽州成亲,准备举家南迁扬州,信中说,让他苦练一个冬天,然后去找漠北王比武,然后去江淮扬州与师父会和。
    这个冬天太漫长了,他的刀法相比去年秋天,已经足足进步了一个层次,似乎比师父也慢不了太多。对于师父,他总是有许多隐藏于心的情感,那个亦兄亦父的男人对他的关怀,似乎比这漠北的火山湖更让人温暖些,师父也许只比他年长十三岁,是个很帅很有型也很冷酷的男人,唯独对他还稍稍耐心一些。
    他叫龙唐,师父龙邕取的名字,贯之以自己的姓,说是等他认祖归宗时,再改名叫唐龙。但是,龙唐自己却从未想过要更改名字。
    居火山池太久,今日,龙唐想去看看外面的雪山,似乎已经开始有了变化。他走到山坳的风口,对流的寒冷的空气,一下呛入肺中,他猛然咳嗽,眼前发黑,几乎就要晕厥过去。但是,他似乎感受到了外面的世界有了南来的风,似乎属于塞北的春天快到了,尽管身体不适,龙唐也多待了些时间,按照季节判断,再过一个月,所有的积雪便会化成琼浆玉露,在土地中浇灌出无穷无尽的草,塞北的春天来得很快,也许就是顷刻间,便百花争艳,碧绿的色彩瞬间扫去那些纵横半载的白色阴霾。归去的途中,一路小心翼翼,细心呵护着这个冬天还在盛开的那些花儿。
    龙唐依旧每日苦练刀法,而那拂过山头的风,明显温柔了些,这个季节。虽繁花艳丽,却让每一朵花都很平庸,因为孤芳独树,更能彰显一朵花的美丽,当然龙唐还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在离开前的最后一个夜晚,他早早的收拾好自己的行囊,这样的夜晚的一颗明亮的星星的下方,足以望见黄昏时分自己残留湖上的影子,那个瘦小步履蹒跚,不断咳嗽的影子,十多年过去了,自己已经行经漠北许多的地方,但是,记忆中他还是那个在竹林的大火中奔跑的少年,若不是那年步履蹒跚的跑进长江,如今的自己不过是腐烂在泥土中的灰烬。可是一切都回不去了,师父从来没有带回过川东的消息,川东没有消息,就代表没有川东了,至少这十多年,没有。对于父亲,他从来没有太多的情感,但是他深爱着自己的母亲,他想回中原后,去川东看看,如今天各一方,父母是否还在世,他并不知道,他会带着这许多问题,去中原追寻自己的过去,追逐自己的未来。当然,首先他得代表师父去漠北比武,能活下来,才能实现这一切。
    漠北王龙业,当年号称漠北第一高手,但是师父告诉龙唐,这是因为自己从来没有出手而已。但是他不屑于与他比武,在这次漠北王族的传统春季节目,狩猎和比武的大赛中,有龙唐代表自己去挑战龙业。对于此,年轻的龙唐还是颇为自信的,他自行走塞北以来,所经百余战,从未败过。狼这个称谓,在漠北是一种神奇的动物,许多牧人敬之为神灵,所以并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拥有,能有这个称谓的,一定是威震漠北的武士。
    龙唐知道,此生或许不会再归回此地,虽平日里对这片弹丸之地充满了各样的不满与厌恶,可在别离时,也会有许多情感杂陈其间,这里或许不是他出生的地方,但却是他成长的地方,没有离开前,龙唐从未视这里为故乡,但是在离开时候,他知道,自己余生的残念中,这片终年雾气腾腾的小湖,将挥之不去。恨之切,爱之深,单纯的龙唐在此处,心中烙下了深深的印痕,离开吧,在所难免,故乡,无数些时候就是用来离开的,不离开哪来的故乡。
    龙唐呆坐湖岸,渐渐的闭上了眼睛,他明日想换条从未走过的路线,他将第一次南下,经嫩水入平原,经平原入大凌河河,沿大凌河而上,过已经强弩之末的大鲜卑山,进入大草原,再一路纵马西北向,直指王庭西,北海牧羊处,英雄壮志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