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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节
    于蒙叹为观止,他也曾听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进了宫要适当给宫人一些好处,否则上头不为难你,这些人还要想着法子为难你,如今见徐澈动作娴熟,顾香生神情自若,一点都不惊诧,显然都是久经场面的,比起自己都要淡定了许多,不由暗自惭愧。
    乐正被他逗得直笑:“从前听说徐郎君长于诗赋,没想到说话也这样厉害,竟让小人无法反驳!”
    他也就顺势收下了。
    这一来一回,彼此立时融洽了几分。
    乐正道:“陛下正与人在里头议事,应该也差不多了,你们且等等,不会太久的。”
    徐澈等人笑过,他便告辞离开。
    于蒙压低了声音跟徐澈顾香生开玩笑:“一块水晶印章换这一句话,好像有点亏了?”
    顾香生也笑着低声道:“你可别小看这一句话,这位乐内监跟了皇帝许久,在这宫里头的内宦算是头一把手,每日都有许多事要处理,他能跟咱们多说一句,已经算是很给面子了,由此也可以得出一个信息:陛下召见我们,大抵不会是什么坏事,否则他避之唯恐不及,别说水晶印章,就是给龙肉,他都不敢接。”
    于蒙听得心服口服。
    论打仗,他有一手,但论起宫里头的人情世故,他在其他两人面前只有当学生的份了。
    片刻之后,外头果然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是一名年轻宫人出现,说陛下要见他们。
    三人跟在后头,正巧看见夏侯淳和另外一个武将模样的中年人从里头走出来。
    夏侯淳一见他们就高高扬起眉毛,无声冷笑。
    徐澈等人也不搭理他,低眉敛目错身而过。
    没人敢在文德殿放肆,夏侯淳也一样,即使他有点手痒,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三人从他面前走过去。
    皇帝果然在里头,却不是坐在桌案后面,而是站在窗台旁边,正瞅着一个盆栽细看。
    三人进去之后也没法多看,等前面的宫人停住脚步,他们就要下跪行礼。
    “邵州徐澈、焦芫、于蒙等,拜见陛下。”
    “焦芫?朕明明记得是顾香生,怎么会是焦芫?”
    虽然低着头没法看清对方的神情,但顾香生不难听出其中明知故问的戏谑意味。
    “顾香生已死,焦芫还活着。”她如是道。
    私下里被人如何称呼并不妨事,可若在皇帝面前也自称顾香生,那无疑承认自己原来的身份,她自然不能这么傻,没事给自己找麻烦。
    夏侯礼哈哈一笑,没有继续在名称上纠结:“三位请起!”
    待三人起身之后,他又仔细打量:“美徐郎的名头,朕在齐国也有所耳闻,今日一见,果如清风玉树,难怪当年那么多女子非君不嫁啊!”
    旁人说这句话也就罢了,被皇帝拿来开玩笑,徐澈却并不觉得荣耀,反而很不好意思:“陛下过奖了,父母所赐皮囊,不敢自厌,可也当不起如此赞誉。”
    夏侯礼笑了笑,转而望向于蒙:“听说邵州在短短几年之间,由原先兵疲意阻,变为兵强马壮,甚至能阻挡齐军于城下,汝居功不小。”
    于蒙忙道:“不敢当陛下夸奖,邵州不过占了守城之利,齐军又是久战疲惫,方才……”
    夏侯礼一挥手:“两军交战,自然要分出胜负,彼时你身在南平,自然要为南平全力以赴,何过之有,朕不至于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输便是输,赢便是赢,输了不必找借口,赢了也不必谦虚。五郎六郎回来之后也与朕说了,邵州府兵军纪严明,秋毫不犯,的确称得上精兵。”
    于蒙道:“草民这几年在邵州带兵,略有些心得,并将此记载下来,起名《练兵要略》,其中包含阵法军纪等,愿呈与陛下。”
    夏侯礼欣然:“喔?这倒是意外之喜,这书你可带来了?”
    于蒙:“草民随身带着一些手稿,方便随时修改,只是内容稍显凌乱,怕为陛下所笑。”
    夏侯礼:“这倒无妨,呈上来瞧瞧。”
    内侍便将于蒙所呈手稿拿了过来。
    老实说,字体算不上好看,不过就一个武将而言,能做到字迹端正,已经很不错了,写得再难看的字皇帝也见过,倒不算惊诧。
    夏侯礼翻开看了几页,神情逐渐从一开始的漫不经心变为认真,于蒙虽然将其命名为练兵要略,但里面不唯独练兵的内容,也涉及两军交战时如何进攻,如何防守,特别使这一次夏侯淳攻城的两次战役,都被于蒙写了进去,从夏侯淳的角度来看攻城的要点,包括攻守双方的心理状态对战役胜负的影响,这都是前人未曾提过的,可见于蒙的确有几分将才。这样的人落在南平,自然是可惜了。
    夏侯礼心下想道,没再继续往下看,合上手稿:“一时半会也看不完,朕想留下来慢慢看,你不介意罢?”
    于蒙:“草民惶恐。”
    夏侯礼有些忍俊不禁,这于蒙当真是没有面过圣的,连话都不会说,由此也可见南平朝廷的昏庸,这等将才放着不用,反将其丢到邵州那等偏僻之地,又怎能不亡国?
    “朕想让你去金吾卫,你可愿意?”
    金吾卫属于十六卫之一,是皇帝的亲卫,负责宫中和京城的巡视警戒,权力很大,所以当年光武帝就曾说过,为官当作执金吾,不过这还得看在金吾卫里当什么官儿,以于蒙的资历,虽然不至于被发配去当小兵,从头做起,可皇帝肯定也不可能直接就让他当金吾卫大将军的。
    虽然是询问,却未必会给于蒙回绝的余地,他忙道:“但凭陛下吩咐。”
    皇帝满意颔首:“夏侯淳也在金吾卫,你们二人从前虽为敌人,以后却要同朝为官,还是要多亲近些才好,恩怨俱往矣,朕可不想看见你们在金殿上争执。”
    于蒙看夏侯淳,那是一百个不顺眼,可皇帝既然如此说了,他难道还能说不吗,只能恭声应是。
    夏侯礼又看徐澈:“徐卿才高八斗,仁厚礼让,在邵州一隅之地,委实可惜了,依朕看,宜于中枢就职。”
    魏善,南平天子来降,皇帝就给他们一个爵位,让他们荣养着,徐澈却被如此期许,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抬举。
    徐澈却道:“承蒙陛下错爱,草民原为一闲散宗室,因缘际会方才当了邵州刺史,邵州治理有功,却非草民之功,陛下抬举,实在令草民汗颜。草民别无长处,吟诗作对也皆为风月之词,于家于国无半点益处,只怕担不起如此重任,但求作一乡野闲人足矣。”
    顾香生和于蒙都有些意外,早前徐澈没有露出半点风声,他们也没想到徐澈会当着皇帝的面直接拒绝,任职中枢,往后能更进一步,便是当宰辅也不无可能,这桩泼天的富贵放在眼前,徐澈竟也毫不动容。
    然而仔细一想,似乎又不意外,徐澈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在魏国的经历造就他淡泊名利的心态,官场对他而言,并非青云之路,反是自由的束缚。
    但顾香生和于蒙可以理解,不代表皇帝也会理解,他们不由暗自担心徐澈此举会热闹皇帝,让他觉得徐澈不识抬举。
    皇帝并未勃然大怒,反是呵呵一笑:“朕也听说徐春阳不慕富贵,不求高官厚禄,人各有志,朕不强求,不过你文名在外,当乡野闲人也可惜了,不如就在翰林院诗文待诏,朕不拘你每日非得当值点卯,来去自由,如何?”
    这已经是相当优厚的待遇了,徐澈也明白自己没有讨价还价的本钱,当即便道:“但凭陛下差遣。”
    徐澈的安排告一段落,顾香生意识到下一个很可能就是她了。
    果不其然,这个念头才刚闪过,皇帝便道:“焦娘子才貌俱佳,品德兼备,在邵州种种作为,朕也有所耳闻,可惜本朝没有女子当官的前例,朕也不好破这个例,若你愿入宫为妃,朕愿许以贵妃之位,不知你意下如何?”
    ☆、第121章
    此话一出,三人皆是一愣。
    顾香生不至于自恋到自以为国色天香,皇帝一见钟情,即便强取豪夺也要得到手。
    那么皇帝忽然如此提议的动机和目的是什么呢?
    站在男人的角度和立场,她觉得很可能是由于自己以前的身份,让皇帝觉得得到了自己,便有种成就感,因为历史上不乏有这样的皇帝,乐于接受前朝皇帝的妃子或女儿,对方未必如何美貌,然而对于男人而言,却能从中得到征服的快感。
    当然,夏侯礼也未必当真想要将她纳入后宫,有可能只是一时兴起,或者出言试探。
    这个问题很不好回答,尤其是在摸不清对方心思的情况下。
    回答太过强硬,可能会使皇帝恼羞成怒,回答太过软弱,有可能会令其觉得是在欲迎还拒。
    如何拿捏好分寸,则显得十分重要。
    从方才皇帝与其他人的对话里,顾香生发觉夏侯礼果然如同夏侯渝形容的那样,专横多疑,但也不乏容人之量,考虑事情多从大局出发,如果不是因为私心而做错事,他一般不会多加苛责,反过来,如果不够坦诚,被他发现了小心思,他却很有可能让你吃不完兜着走。
    短短一瞬间,顾香生脑海里转过许多念头,但在别人看来,她的脸色仅仅是微微变了一下,旋即恢复平静。
    “陛下龙章凤姿,容色英伟,我甚仰慕之。陛下垂爱,以我区区平庸之姿,更不该拒绝,只是在邵州四年,我已习惯了闲云野鹤的生活,受不得半点拘束,若是到了后宫,一来是怕自己失了规矩,令陛下蒙羞,二来则是自己嫁娶之心已淡,若是为妃为嫔,难免力有不逮,反令陛下不快,三来,惟愿以微薄之力,开一蒙学,令更多读不起书的穷苦百姓孩童知书达理,还请陛下成全。”
    徐澈屏住呼吸,强忍住扭头去看顾香生的念头,心口怦怦直跳。
    他不知道对方在说这番话时是什么样的心情,但徐澈自己却替她捏了好一把冷汗。
    进齐君后宫当然不是一个好去处,徐澈很明白,若是顾香生想当这个贵妃,当初又何必离开魏国,绕这么一大圈,她那时候宁肯离国远走,现在自然也不可能应承齐君。
    但这样直截了当的拒绝,不会令齐君恼羞成怒吗?
    皇帝呵呵两声,没有就她入不入后宫的事情继续讨论,反而问道:“你不是魏国人么,开蒙学,教的却是齐国的孩子,等他们知书达理了,将来长大从军为官,带兵去打魏国,你岂非成了魏国的千古罪人?你于心何安?”
    这个问题竟比入宫为妃还要尖锐百倍,连于蒙额头上都沁出一点冷汗。
    顾香生会怎么回答?
    他没有徐澈那么沉得住气,当即就忍不住微微转头,拿眼角余光去瞥顾香生。
    后者微垂着头,面色清淡,好像在思考要如何回答,好像也被问得愣住了。
    这皇帝该不是看魏国不顺眼,见了顾香生就故意刁难罢?于蒙想道。
    片刻之后,他们听见顾香生道:“天下之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从古至今莫不如此。前朝灭亡至今数十年有余,各国分而久之,吴越、南平既灭,天下一统是迟早的事情,区别只在于谁能来做这件事。可无论兴衰起伏,无论谁坐稳皇位,黎民百姓方才是江山的根基。百姓便是百姓,如何有南北之分,难道陛下将吴越、南平纳入版图,那些百姓也要区别对待?”
    “教他们知书识礼,是让他们将来能明是非懂道理,知道要孝悌父母,友爱亲人,知道如何依靠自己的双手自食其力,而非等灾荒来临时只能坐等官府赈济,与其等事到临头再行之教诲,不如自幼苗初长便开始栽培,正所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这一代代下去,何愁百姓不贤?陛下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为安天下,正合一代明君之风范,必然也能明白民重于社稷的道理。”
    “退一万步说,莫道我没有逆势而行的想法和能力,区区草芥之身,仅是想开个蒙学安闲度日罢了,更不值得陛下如此看重。”
    一语既毕,内殿之中无人说话应声,几乎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徐澈与于蒙心中忐忑,即使他们觉得顾香生这番话回答得很好,却还忍不住担心皇帝会忽然暴起发难。
    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对方是有容人之量的君王也就罢了,若是没有,对方想无理取闹,他们同样是半点办法也没有。
    为今之计,只能寄望于皇帝像夏侯渝说的那样,不是一个小气之人。
    “好一个百姓不分南北!”皇帝却笑了起来,“先前听说焦娘子在邵州首倡修史,首倡建藏书楼,朕还当传言有所夸大,如今看来,却反倒是朕有些浅薄了。这么说,你是宁愿在宫外过清苦日子,也不愿入宫享福了?”
    在宫外便是清苦,在宫里便是享福么?顾香生觉得未必,她这辈子生于富贵之家,更差点成了皇后,什么荣华富贵都已见过,到头来最可贵的,反倒还是能够自己作主的生活。
    不过对皇帝,尤其是一个极度自信的皇帝,自然不能这么说。
    她想了想,道:“请陛下赐笔墨纸砚。”
    皇帝:“依她所言。”
    乐正自然马上去办了,不一会儿文房四宝便都摆在顾香生面前,一应俱全。
    她不慌不忙,提笔蘸墨,直到狼毫吸足了墨汁,方才在宣纸上下笔。
    大家不知道她想写什么,连皇帝都有几分好奇,目光停住在那里。
    顾香生写下两行字,纸墨未干,夏侯礼对乐正道:“拿过来。”
    乐正与年轻内侍走过去,一人拎起一边,拿到皇帝面前,将横幅竖了起来。
    皇帝原还以为顾香生在写诗,此时才发现是一幅对联。
    伏羲女娲,功业何分男女?
    秦皇汉武,一统不辨先后。
    对联的意思很好理解,伏羲结绳记事,占卜八卦,自不必说,女娲造人补天,同样功盖千秋,都是庇佑后人的老祖宗,功业自然没有男女之分。秦皇汉武都曾一统天下,更没有必要分辨谁先谁后。
    溜须拍马也是分能力的,最低等的,话语直白,阿谀奉承不要钱地倒出来,也许有人会喜欢,但帝王每日早已听惯了好话,寻常马屁根本无法令其动容,尤其是夏侯礼这种精明的皇帝更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