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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节
    不仅出乎那些告状的人的意料,更出乎了顾香生本人的意料。
    皇帝直接将赵婕妤所出的十四公主送到顾香生这里来开蒙。
    十四公主年方四岁,连封号都还没有,整一个小奶娃,说话也磕磕巴巴,并不比寻常孩子聪明伶俐多少,但皇帝这一举动,公然摆明了支持香生的态度,令许多人跌碎了下巴。
    自打顾香生来到齐国,皇帝屡屡站在她这一边,不止一次两次。
    若说皇帝对她有意也就罢了,然而事实是对方压根就没有纳她入后宫的意思,这样的另眼相看不单令顾香生,也令其他人颇感费解。
    当顾香生上门拜访孔道周,询问起这件事时,孔道周却给了一个更加出乎意料的答案。
    “其实陛下这样做,只是想借你的手推动他一直想做的事情。”
    顾香生:“请先生有以教我。”
    孔道周:“如今齐国国内门阀势大,虽还没到天子必须仰人鼻息的地步,但他们的影响力也在不断扩大,不知你有否注意到这一点?”
    顾香生想了想:“的确是,来我学堂里上课的那些世家孩童,家世普遍都是齐国新贵,据说那些根深蒂固的世家门阀,根本不屑通过此道来讨好陛下,而这样的世家,在齐国足有十来家,他们虽然不曾手握兵权,却也基本把持着满朝上下的官员。徐澈徐春阳也曾与我说过,翰林院里基本都是世家出身的翰林,通过科举进去的士子仅有十之一二。”
    这种情况下,那些世家出身的人自成一派,而剩下的少数科举晋身的翰林,也结成一派,像徐澈这种半道空降的人,自然受到了一致排挤,世家出身的人觉得他不是本国人,瞧不上南平小国,不愿意搭理他,科举晋身的翰林又觉得他曾为世家宗室,跟自己不是一拨的,也不爱和他说话,结果徐澈就被孤立了。
    顾香生听见这件事的时候,还很是哭笑不得。要知道徐澈出了名的人缘好,连他都能被孤立,可以想象翰林院是个什么环境。
    孔道周点点头:“不错,翰林院尚且如此,其它地方就更不必说了,这是立国之初留下来的弊端。”
    魏国其实也有这样的情况,譬如魏国兵权,就掌握在程、严两家手里,尾大不掉,连皇帝都无可奈何,先帝死后,更是一个扶植魏善,一个支持魏临。而且程家与严家,并不单单是两个家族,他们还代表着背后在面对外敌与内患的情况下,魏临不得不选择与严家合作,这就是君权向门阀妥协的一种现象。
    齐国情况稍好一些,它的兵权依旧牢牢被掌握在皇帝手里,门阀世家控制的是朝中任官权力,也就是说,皇帝想要任命某个职位,只能从世家出身的人才里头选,这些年齐国虽然也开设了科举,但成效并不大,那些寒门出身的士子,至今还在地方的小职位上打转,中枢基本为世家所把持。
    世家子弟从小出身好环境好,受的教育也比寒门子弟好,长大之后比寒门出身的人有出息,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对于世家而言,这样的良性循环能够延续家族的生命力,齐国现在其中两个世家,便已经有了三百年的历史,这些家族人才济济,英才辈出,综合起来人数就比寒门子弟来得多。
    但这对皇帝而言,却并非什么好事。
    一个有为之君都会希望中央集权,将权力集中到自己手中,而世家门阀所组成的臣僚集团,则会想方设法,有意无意地去分薄君权,这是必然趋势,一个王朝就在这种拉锯战中持续向前。
    皇帝想要削弱世家门阀,就得提拔寒门士子,慢慢抬升他们的地位,等寒门成长到能与世家并驾齐驱的地步,就可以利用帝王心术在两者之间寻找平衡点,纵观史书,与之相似的法子并不少见。
    顾香生是个聪颖之人,孔道周稍稍一说,她便明白了七八分:“您的意思是,陛下想借由我开蒙学这件事来做文章,趁机扶植寒门势力,表现自己的一视同仁。”
    孔道周微微苦笑:“你说得也太直白了,不过大抵是这样的意思罢。蒙学虽小,却集合了寒门子弟与世家子弟,陛下将公主送过去听课,明面上看,是对世家告状的回应,实际上……”
    顾香生接道:“实际上却是走了一步意味深远的棋,表明了自己对寒门与世家一视同仁的态度。”
    她原想着远离纷争,但现在看来,自己实在是太天真了,打从她入宫嫁给魏临的那一刻开始,她就一直身处漩涡之中,从未离开过,现在看似离开权力中心,实际上也被皇帝陛下作为一颗计划中的棋子。
    但实际上,顾香生非但没有半分怨怼,反而还得因此感谢齐君,对方是在利用她没错,可帮助她的事实也是客观存在的,假如没有他的开明,她现在还未必能够拥有相对平静的生活。
    这样想想,被人“利用”一下,好像也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孔道周以为她心有芥蒂,还安慰道:“你也别介怀,陛下虽借你之手,但这事儿与你干系并不大,你只管开你的蒙学就是,纵然多一个公主,照样也是这么教。”
    顾香生含笑点头:“我省得了,多谢先生。”
    她心里对这位热心肠的老先生很是感激,从孔道周方才的话来看,他并不是那种只知道一味埋进书堆里的腐儒,恰恰相反,孔道周对天下时局和各国内政都有着独到而清醒的认识,这样一个人才,明明魏国可以抓住,却被先帝亲自赶跑,魏临若能有他在身边辅佐,今日未必不是另外一番局面。
    “先生,修史进展如何了?”
    孔道周摸着胡须:“还行罢,你那几篇传记写得尚可,不过有些地方还要修正。”
    可怜顾香生修修改改数十次,终于得了一个“尚可”的评价,简直都要感动的泪流满面了。
    “可我听说齐国文人对先生主持修史不太服气,他们没有难为您罢?”
    从邵州搬到上京,有齐君发话,规模又大不相同,原先的人手自然不太够用,齐君又召集齐国知名学者到孔道周麾下任他指挥调派,但文人相轻,尤其是这么大一桩差事,做好了必然名垂青史,自然人人眼红,免不了有人挑刺,又说孔道周名气再大,也不是齐国人,由他来主持修史并不合适云云,虽然掀不起大风浪,但私底下没少小动作,连顾香生都听见了一些风声。
    孔道周却不将这些事情放在心上:“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书能修成才是正道。”
    二人又顺势聊到修史过程中出现的一些问题,孔道周也交代她务必将奇女子列传里需要修改的地方一一完善,还语重心长道:“自古只有后妃列传,而无奇女子列传,此处便是开了先河,修好了,足以为后世千古典范,不可马虎待之,你若想为天下女子争一口气,这奇女子列传,便是至关重要的一环。”
    顾香生郑重应是,又有些好奇:“先生何故肯为女子如此发声?”
    说罢,她不好意思地补充:“非是我看低先生,只因先生是男子,而天下男子,很少能设身处地为女子着想的,先生行事为人,与世人不同,简直谈得上超凡入圣了!”
    孔道周笑骂:“你别拐着弯拍我马屁,我不吃这一套!”
    正说笑间,外面有童子进来,说先生,林郎君前来拜见。
    孔道周颔首:“让他进来罢。”
    顾香生在邵州日久,也没有见了外男要避忌的规矩,等对方进来之后,定睛一瞧,竟然还是熟人?
    对方先向孔道周行礼,孔道周向顾香生介绍:“这是我门下弟子林旭林文曦。”
    顾香生笑道:“不劳先生介绍,我们曾见过。”
    林旭也笑道:“是,曾见过不少回。”
    最开始是在*饭庄猜灯谜,顾香生坐在包厢里,那夜胡维容出了大风头,一干文人都对她仰慕不已,林旭却独独注意到从包厢里走出来的顾香生,对方那种文静娴雅之中又带着飞扬洒脱的气质令林旭印象深刻,后来是在客栈里,顾香生与一干书生言语交锋,舌战群儒而不落下风,林旭又在一旁亲眼得见,他不像一般男人那样觉得这女人很厉害,不好相处,反而心有所悦,可惜不久之后便得知顾香生嫁为思王正妃,一段无缘开始的缘分就此戛然而止。
    然而辗转几年,却终又重逢,人生际遇之奇妙莫过于此。
    他将两人见面的经历一说,孔道周也觉奇妙。
    三人小叙片刻,顾香生唯恐师徒俩有话要说,便起身告辞。
    谁知她前脚刚走,林旭后脚也跟着出来。
    “顾娘子可是要出城,不如同行?”
    顾香生奇道:“林郎君也要出城?”
    林旭点点头:“我与般若寺的惠行师父约好了对弈。”
    般若寺就在长春观不远,京郊有名有号的道观佛寺,基本都在那一处。
    但顾香生仍旧是婉拒了:“林郎君先行一步罢,我还有些东西想买,暂且别过,后会有期。”
    林旭不是那等死缠烂打的人,闻言也只好遗憾地目送她离去。
    若换了夏侯渝这种无视脸皮的人,此时便会顺着杆子爬说好巧,我也想逛逛京城,能否请香生姐姐顺便带我一程?
    所以说性格决定命运。
    马车上,朱砂掩嘴笑:“林郎君一定是对娘子有意,方才会追出来说那些话!”
    顾香生白了她一眼:“你倒是明察秋毫!”
    主仆俩一路说笑回到京郊道观,留守的苏木迎上来:“娘子,嘉祥公主来了,正在花厅歇息呢!”
    顾香生有点诧异:“这都傍晚了,怎么才来?”
    苏木小声道:“公主没说,不过婢子瞧着她仿佛来的时候刚哭过。”
    ☆、第128章
    顾香生走进花厅的时候,嘉祥公主正对着厅中一盆君子兰发呆。
    兰花还没开,但公主的视线却极其专注,仿佛要一直看到那盆君子兰忽然冒出花苞为止。
    顾香生道:“公主若想看兰花,还得过些时日才行,院子里的蔷薇倒是开了,您若有兴致,不如我陪您过去瞧瞧?”
    嘉祥公主回过神,强笑道:“罢了,那蔷薇我昨日才刚见过。”
    小孩子的朗朗读书生从不远处传来,陈弗正在教他们读《千字文》,这是因为附近农户的孩子许多连字都不曾识过,要从头教起,他们也有好胜心,见世家小孩连论语都会背了,心里也着急,学起来很是刻苦,顾香生原以为将两拨出身不同的人放在一起,只怕天天鸡飞狗跳,从孔道周那儿回来之后就盘算着要不要将他们分开,谁知方才去看了一眼,那些小屁孩居然也学会化愤怒为动力,卯足了劲想在学问上超越对方。
    志气可嘉,只要不再打架,顾香生也就由着他们去了。
    顾香生笑了笑:“那便先吃些桃子罢,我让朱砂切瓣之后蘸了冰镇过的梅汁吃,比平日里的吃法还要爽口。”
    嘉祥公主现在哪里有心情说吃的,对方一说,她眼泪忍不住就下来了。
    顾香生吓了一跳:“您别哭,发生了何事?”
    嘉祥公主兀自哭了一阵,方才拭泪道:“没什么,我便是听见陈弗在旁边教书的动静,心里有所感触!”
    都说女人是水做的,可顾香生还真没见过如此多愁善感的公主,照理说天之骄女,要什么有什么,除了生死不能勉强,感情不能勉强,其余的比常人要顺心很多,活成嘉善这样憋屈的还真没有。
    “公主有什么烦心事,不妨与我说说。”顾香生温声道。
    下午嘉祥公主出门前,在公主府门口正好遇上彻夜未归的驸马,刘筠三天两头往外面跑,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作没看见,但当面遇上还是头一回,嘉祥觉得有些拉不下脸,就让刘筠以后尽量不要往外面跑,谁知刘筠却笑道公主府规矩大,跟个牢笼似的,他却不愿住在牢笼里。嘉祥听了心中便有气,对刘筠说,你既然不愿意,当初就应该让你父亲拒婚,而不是娶了我之后却当懦夫。刘筠说我倒是想拒婚,可陛下所赐怎敢辞,公主若是有能耐,不早早就去向陛下陈情了,又何必在我这个小驸马面前逞威风呢?
    嘉祥公主一听这话,心里就难受得不得了,她想自己打从嫁给刘筠伊始,本也想着好好过日子的,谁知道刘筠对婚事心生抗拒,人前恭敬,人后冷漠,嘉祥说也说过,气也气过,根本无济于事,她又不是那种会仗着公主威风横行霸道的性子,夫妻二人的关系就奔着冰点一路疾奔而去,成婚之初两人起码还说过几句话,现在竟沦落到见了面连打招呼都生疏冷硬的境地。
    她泣道:“我知道,刘筠觉得自己尚主委屈了,他对这桩赐婚心不甘情不愿,可我又何尝愿意,他怎能迁怒于我!”
    顾香生微微蹙眉。
    从皇帝那里寻求解决显然是行不通的,齐君若是那种温柔情长疼爱儿女的父亲,早就替女儿出头了,但他是个雄才伟略的皇帝,忙着对付魏国,提拔寒门对抗世家尚且不及,自然不会有什么空闲去管小儿女的内帷琐事,说到底,还是得嘉祥公主自己强硬起来,才能震慑住刘筠,让他收敛一些。
    “公主且先在我这儿住下罢,天色也晚了,明日再回去也不迟,此事合该从长计议,咱们晚上再慢慢说?”
    嘉祥公主点点头,擦拭眼泪,有点不好意思:“我总来吵你,反倒累得你没有清静日子过了。”
    顾香生就笑道:“您来了,我反倒有个人陪着说话,还热闹些,远王离京前,也曾交代过我多照看您呢,其实关心您的人还是很多的,即便是为了亲人,您也该振作些。”
    嘉祥公主:“旁的我不知道,我与五兄从前甚少往来,如今他必是爱屋及乌,才会说这些话的。”
    顾香生听着不对劲:“什么爱屋及乌?”
    嘉祥公主扑哧一笑:“五兄定是因为我与你交好,才会这么说的,从前我与他可不见得如此亲近,这不是爱屋及乌,又是什么?”
    顾香生嗔道:“我与你说这个,你偏要扯那个,再罗唣我就不留你了。”
    这么一闹,嘉祥公主的伤感反而去了大半,她拉着顾香生的手道:“你若能当我的嫂嫂,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有你这样威风八面的嫂嫂撑腰,往后都没人敢欺负我了!”
    顾香生哭笑不得:“亏得您好意思说这种话,您是天之骄女,本该为我撑腰才是,怎的倒反过来了!”
    嘉祥公主自失一笑:“你说得对,是我太没用了。你别笑话我,从小我在宫里就无人问津,周围只有奶娘宫女,长到六岁上才第一次见到陛下,宫里多的是攀高踩低的人,就算身为公主,只要不得宠,照样会被欺负,皇后早逝,我又不能找陛下告状,就只能默默隐忍,久而久之,便养成这样软弱的性子,连我自己都讨厌自己,更不要说别人了。”
    顾香生柔声道:“你不令人讨厌,你是我见过最温柔最没有架子的公主了,是驸马没眼光,不是你不够好,不要总把过错归咎在自己身上,只要肯努力,日子总是越过越好的。”
    嘉祥公主将郁闷倾泻出来,心情好了许多:“借你吉言,你说得对,日子总要努力去过,贫贱夫妻百事哀,寻常百姓人家,过得比我还艰难百倍,我不该成日沉溺于此。”
    这便是嘉祥公主的可爱之处了,她贵为公主,却肯设身处地站在别人的立场上考虑,本身就很难得了。
    嘉祥公主:“见你开学堂教书,我也想到一件事,偌大京城,权贵不少,平民百姓却也不少,看看学堂里那些孩子就知道了,他们日子过得一般,若是遇上生个什么病,只怕全家就不堪负荷。所以我想开个善堂,不为施粥,而是专门给那些重病又无钱买药的平民百姓看病抓药的,好让他们病有所医,你觉得如何?”
    顾香生吃了一惊,她从前在邵州时便有过这样的想法,但主要是现在刚到齐国,办个蒙学已然不易,以她稍显敏感的身份,多做多错,暂时不宜太出风头,否则反而会给自己也给别人惹麻烦,但她没想到,这个主意却会被一个公主先提出来。
    “这自然是天大的好事,你若想付诸实施,我还可以为你介绍一名药商,她先前在邵州便是开药铺生意的,不过此事你还得先禀告陛下才行。”
    嘉祥公主抿唇一笑:“我就知道你会支持我,此事需要从长计议,等回去之后我思虑周详,再上呈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