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袖手安静站在一旁的苏青荷,傅同祯暗哼了一声,压根没当一回事,估计是曹显德临时抱佛脚,不知从哪位相玉师那儿弄来的学徒吧,这个年纪不过初窥门径而已,能有几分眼力?
从进来就一直躺枪的苏青荷终于能说上一句话,在傅同祯发话的时候,她就不紧不慢地上前打量起了那块翡翠。
乍一看像是上好的冰种料子,还是水底飘蓝花,散发着幽幽淡淡的蓝光,像是一望无际、清澈见底的汪洋,水润通透,水头足到像是能掐出水来。
苏青荷微抿着唇,没有用异能接触,一双灵动的黑眸不断地扫视那翡翠的每个角落,待捕捉到那几块边角处不起眼的白色棉絮状的水沫点时,嘴角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笑意,笃定了一开始心中的猜测。
“是块不错的料子,”苏青荷冲傅掌柜笑了笑,淡定地收回手,“但它不是翡翠。”
“不是翡翠”四个字像是凭空炸响的惊雷,在场的众人俱是惊了一惊。
傅同祯心中顿时咯噔一声,当下把茶盏重重一搁,戟指怒斥道:“你在胡说什么!无知!”
苏青荷没有理会,直接从博古架上拿下一只普通的翡翠碟子,用碟子边沿朝着那块“翡翠”,手下用力,狠狠地一划。
只见“翡翠”顿时出现了一丝肉眼可见的细小划痕,而翡翠碟子则丝毫未损。
“此乃水沫玉,硬度和密度都比翡翠要低得多,傅掌柜要还不信,可取来差不多大小的翡翠,来对比称称重量。”
“你…你竟敢…”
傅掌柜见她像对待一块破石头一样随意地就划了他的翡翠,胡子都气得一翘一翘,颤抖地指着她鼻子,一时间激愤地说不出话来。
苏青荷看到除了傅同祯外,其余人脸上或震惊或不解的表情,心下暗道不好。
水沫玉是翡翠的伴生矿,又称翡翠杀手,因为其水头足,透明度高,经常会被一些黑心商人充当冰种翡翠贩卖,外行人很难区分。
水沫玉因主要成分是钠长石(玻璃、陶瓷的原料),透明度很足,但没有翡翠特有的那种历史厚重感,加之玉石内部常有不规则棉絮状的白色水沫存在,因此并不被人们所喜,价格自然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这个时代许多东西都在颠覆她的认知,或许这时的人们还并未普遍地见过水沫玉,或许压根就不叫它水沫玉,又或许压根就把它当做翡翠的一个种类。
苏青荷暗怪自己鲁莽,转身去看曹掌柜,只见他一愣一愣的,竟是还未反应过来。
水沫玉是个什么东西?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但这玉石必定不是翡翠,翡翠乃断金断铁之物,怎么会轻易地就有划痕?
曹显德心中转过几个念头,二十多年从商的经验让他本能地没去深想,冲徐景福使了个眼色,后者连忙搬起那块水沫玉,放在傅同祯面前的桌案上。
“琳琅轩只做翡翠生意,恕曹某人不接这单,傅掌柜,好走不送。”
曹显德腆着肚子冷哼,戳穿了傅同祯这副戏码,腰板难得地挺直了,直接下了逐客令。
傅同祯没吱声,紧紧盯着苏青荷看了好一会儿,半响,拂袖起身,带着那帮随从,大步流星地走了,连那块水沫玉都没拿。
苏青荷被他那最后一眼盯得很不舒服,像是被某种毒虫蛇蚁狠狠地蛰了一下,心中暗道,真是个阴鸷的老头。
傅同祯走后,曹掌柜像犯了癫痫似得,夸张地笑了半天,对苏青荷说话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和蔼:“你怎么知道那不是翡翠?”
“我曾跟着一个老前辈学相玉,见过此类的玉石。”
苏青荷现在编起谎来,可谓是脸不红气不喘。但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她若以后干起这行,必定一路与谎言为伍。
曹显德没有再细问,经此一事后,他不由得对苏青荷高看了几分,今日若是接下了这笔生意,待交货那日,傅同祯必会一口咬定他调包了翡翠,贼喊捉贼地污蔑他拿水沫玉假冒,琳琅轩的名声就彻底臭了。
一大帮人走了之后,琳琅轩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清,苏青荷便上街置办些被褥用品。
这俩月有了固定的工资来源,苏青荷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算是落了地,大出血地去裁缝店给自己和苏庭叶一人裁了两件新衣,一直穿着打补丁的衣服、走在街上被人歧视的眼神总是不好受,有钱了没必要亏待自己。
正欲打道回府时,碰巧遇见买冷饮的摊主准备收摊,苏青荷便上前买了一碗冰雪冷丸子,准备回去带给小包子。
虽按大米猪肉的价格换算,一两银子等同于现世的一千块,但纯按购买力来说,像街边卖的小玩意、粗布衣料、客栈住宿等,一两银子的购买力确实要大得多。像这样一大碗做的冷饮吃食,不过才两文钱,裁制的新衣是纯棉布料,比麻葛料要舒服贴身许多,四件短衣不过百文钱。
左手拎着新买的被罩衣服,右手端着一碗直冒冷气的小丸子,小小地满足了下购物欲的苏青荷心情很好,三步并作两步回了琳琅轩。
走进小院,苏庭叶正弯着腰,欲从井里打水,苏青荷连忙把手里的冰碗塞进他怀里,小包子顿时瞪大了眼,诧异地抬头看她。
“方才从街上买回来的,尝尝味道怎么样?”
苏青荷一副献殷勤完毕求表扬的神情,就差屁股后面摇尾巴了。
苏庭叶从未吃过冰碗,碍着她太过热情讨好的眼神,放到嘴边,抿了一小口,不料入口的美好滋味让他怔了一怔。
唇齿间甜意和凉意交织在一起,直沁到心底,那指甲盖大的小丸子软软的糯糯的,轻轻咬开,竟是满满的黄豆香,霎时驱散了不少暑热。
所谓的冰雪冷丸子,实是用黄豆和砂糖做的,把黄豆炒熟,去壳,磨成豆粉,用砂糖或者蜂蜜拌匀,加水团成小团子,最后浸到冰水里面。
糖在这个时代是奢侈品,苏庭叶从未尝过糖是什么滋味,那冰碗里放得糖极少,多是蜂蜜的甜味,但足够让这个男孩耽溺在这未知且美好的味觉体验中,久久没有回神。
苏青荷见他低着头半响不出声,不知他喜还是不喜,自己用勺子舀了,尝了一口,疑道味道挺好的呀,莫不是他不喜欢吃甜食?
默默地受挫了一把,苏青荷略忧伤地进了屋,换了被罩床单,一番拾掇后再出来,却发现小包子不见了踪影,一只小瓷碗干干净净地搁在水井边。
沮丧的心情瞬间由阴转晴,苏青荷弯起月牙似的眼睛,步伐轻快地走向了院子东边的灶屋。
灶屋里浓烟滚滚,徐婶正忙着切菜下锅,苏庭叶在帮着砍柴加火。小包子的性子,苏青荷摸得清楚,怕是不愿在店里白吃白住,力所能及地就尽量帮干着些。
徐婶是徐景福的娘,和店里唯一的玉雕师徐伯是一家三口,徐伯因与曹显德拐着弯的带点亲戚关系,似是在年轻时曾受过其父的恩惠,在琳琅轩开业时,徐伯便被曹显德请过来做事,这一呆就是二十年。不光如此,这老婆儿子,一个终日呆着灶屋,照料着伙食,一个自记事起就为琳琅轩跑上跑下,算账传话。
徐伯年约四十多岁,儒雅清瘦,带着股文人气,说话也慢吞吞的,行事谨小慎微,不然也干不来雕玉这么精细的活计,徐婶则有些大嗓门,说话做饭雷厉风行,夫妻二人都是极好相处的脾性。
曹显德在外另有府邸,一般都在打烊宵禁后归家,常住在琳琅轩的,除了徐伯一家三口,还有徐伯收的两个关门弟子,刻工都很不错,跟了徐伯十几年的那个,几乎快要达到玉雕师的水准。
另有两个粗使仆人住在最西边的角落房,皆是膀大腰圆的壮实汉子,平时负责搬运石料及解石护宅的工作。
随着徐婶的一声吆喝,热腾腾的大锅饭出炉,一共七个人围在一张矮圆桌上,热络地吃着饭菜。琳琅轩的伙食还真是不错,白米粥配白面馒头,两大盆热菜,土豆萝卜芥菜杂七杂八地炖在一块,扒拉扒拉还能发现几根肉丝。
这虽是苏青荷和苏庭叶在琳琅轩的第一顿饭菜,但她姐弟二人都不是怯生的人儿,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拉着白粥,还能精神头十足地回答徐婶及几个伙计的友善的问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