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是元宵,一路过去张灯结彩游人不断,热闹得跟上辈子和人扎堆看演唱会去似的。知薇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看到这满世界的火树银花,一扫之前的颓唐之气,也跟着兴奋起来。
出宫就是好,外面的世界多精彩。宫里太无聊,连放着烟花都冷清清的,远不及民间来得喜庆。
京州卫的人和从前一样,打扮成游人或是小商贩的样子,混在人群之中,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人人神经紧绷,生怕再出现上回那样的事情。
那个姓骆的花花公子,后来的下场可不大好。那天的事情过去没多久,他的父亲户部左侍郎骆文修,就被人查出贪污巨款,一本参到了皇帝面前。皇帝大笔一挥,就将他罢官严查。
查出来案情属实之后,皇帝倒没杀他,而是批了“流放”二字,将他们一家人都赶去了边塞的苦寒之地。
那个骆子唯前面二十几年享福惯了,若杀了他反倒便宜了他。皇帝就想让他尝尝苦头,从前耀武扬威鱼肉百姓,从今后成了被鱼肉的人,那心理落差足够折磨他一辈子。
钝刀子割肉才能叫他晓得厉害,否则他永远不长记性。
可怜骆子唯到死都不明白到底哪里出了差错,怎么一夜之间家里败落至此,他也从金贵的大少爷,沦落成人人可欺的狗奴才。
若知薇知道骆子唯事后的下场,肯定会对皇帝竖起大拇指,再“夸”他一句:“您可真够狠的。”
杀人不见血,皇帝当真狠辣。
但皇帝没同她说这个事儿。他觉得知薇那脑子里装不下太多的东西,说多了她犯迷糊。再说那种奸险小人,皇帝也不愿提起,脏了他的嘴也脏了她的耳朵。就让他在西北边塞吃一辈子黄土吧。
皇帝边走边想着,突然前面冲过来一帮小孩子,大约五六个的样子,人人手里都拿着吃的,有甜腻腻的棉花糖,还有油呼呼的炸糕,笑着追逐着,也不看道儿就跑了过来。
前几个皇帝都避开了,最后那一个也不知怎么的,跑起来不按既定路线走,他好走弯道儿。皇帝身形算灵敏,但在人多的地方到底施展不开,一个没留神就没躲过,刚留头的小哥儿砰一声撞他身上,手里成串的臭豆腐拍在他身上,连着红红的辣酱一道儿糊在了他的缂丝夹袍上。
一股奇异的味道冲鼻而来,皇帝当时就有点不高兴了。
知薇察言观色,知道皇帝洁癖犯了,生怕他开口吓着孩子,赶紧把已经撞懵了的孩子抱开,搁到旁边他的哥哥姐姐堆里。
皇帝的衣袍上红一片黄一片,当真不大好看。知薇便拿出帕子给他擦,边擦没安慰:“没事儿,就有点油,回头我给您洗一洗就好。”
皇帝不是心疼衣裳,就是觉得难受。油腻也就算了,这东西味儿怎么这么奇怪,当真不大好闻。
他便看着那个傻愣愣的小子,面色凝重一言不发。
皇帝板起脸来那是相当吓人的,有着一股旁人没有的威严。那孩子当时就怕了,觉得比家里跟老虎似的亲爹还让人害怕。
原来长得漂亮的哥哥,板起脸来这么吓人啊。
忍不住,他就要张嘴哭。结果还没哭出声来,皇帝就拿手拍拍他肩膀,语调平稳道:“你以后走道要当心些,莫再撞着人。”
知薇差点厥倒。那孩子才多大啊,也就三四岁吧,拿那么成年人的语气和他说话儿,他能听懂吗?当真是个当皇帝的,都不知道对着孩子要用他们的语言来交流吗?
那孩子果真没怎么听明白,但却被他的架式给唬住了,居然忘了哭,一脸认真地看着他,半天憋出一个字:“哦。”
其实孩子也都看傻了眼,没人敢走也没人惦记吃东西,都跟看天神一般地看着这个大哥哥。
长得真漂亮啊,如果能笑笑多好。
知薇见皇帝没追究,不由松口气,拍拍惹事那孩子的脑袋,笑道:“行了,你们走吧,回头小心点。”
其他孩子都点点头,拿着手里的吃食准备跟丫环婆子走。偏偏那个闯祸的站在那里不动,一脸纠结地望着皇帝。
知薇有点好奇,就问他:“你怎么了,还有事儿吗?”
那孩子指了指皇帝:“他碰掉了我的臭豆腐!”
我的天哪。知薇心想当真是碰到熊孩子了。明明是他不对,现在反咬一口要让他们赔臭豆腐。她一脸为难地去看皇帝,真担心他要发飚。
岂料皇帝比她想的有涵养许多,他凝眉不语,心里想的却是,原来那东西叫臭豆腐,难怪这么臭。宫里从不拿这样的吃食上来,以免主子们失仪。民间却以臭为乐,屁大点的孩子就开始吃怪东西了。
熊孩子见他们不说话,拉拉知薇的衣袖:“姐姐,你帮我买吧。”
知薇一愣,心想我穿成这样你还能看得出来我是个女的?为堵孩子的嘴,她立马掏出几个铜板塞他手里:“行行,拿去再买一串。不过我不是姐姐,是哥哥哦。”
“你明明就是……”
“那你把钱还给我。”
熊孩子立马攥得紧紧的,直接往背后一藏,冲知薇甜甜一笑:“谢谢哥哥。”
原来古代的孩子也这么机灵啊,才多大啊就懂看眼色了。
事情解决后,孩子们就一窝峰散了,剩下皇帝站在那里穿着件散发着臭气的衣裳生闷气儿。
知薇知道他的想法,便劝道:“一会儿我给您拿水擦擦。其实这东西闻惯了,也不觉得怎么样了。”
皇帝有点意外:“所以说,你吃过吗?”
“吃过啊,味道不错,您要试试吗?前头就有卖的。”
皇帝理都不理她,径直往前走。走过莫仁杰身边的时候用眼神示意他,对方心领神会,立马去取了他出来时备好的衣裳,送到前头某间茶楼的雅室里,供皇帝更换。
知薇等在门口,真心觉得矫情。有必要嘛,臭豆腐挺好吃的呀,干嘛这么嫌弃。原本看那孩子吃她还想买两块尝尝,毕竟很少没吃了。现在算是彻底歇了这个念头。她要敢吃,对方绝对会把她的嘴给缝上。
那一刻知薇不由想,要不就吃一回吧,惹他嫌弃也好啊。省得像现在这样,搞得她心神不宁七上八下的。
皇帝换了衣裳出来,就见知薇站那里走神,便一拍她的肩膀,皱眉道:“那什么臭的东西,你不许吃,听到没有?”
“其实闻起来臭吃起来香,您要不试试?”
“不必。”
“那我能吃两块吗?”
“不行。”
“别这样,吃一块也行。”
知薇到了外头也有点放肆,加上想惹皇帝讨厌,就故意在臭豆腐这个事儿上做文章。皇帝下楼的时候走在前头,听她喋看不休便突然停下脚步,一个转头两只眼睛直盯着她瞧。
“你以为你吃了那玩意儿,朕便不敢碰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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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薇心想,这人会读心术吗?
皇帝离她挺近,眼神在她脸上来回扫了两遍,挤出一抹笑意道:“你既饿了,便带你去吃点别的。”
于是两人走出茶楼,往前又走了一段,进了一间不大的小饭馆。
那饭馆有两层,楼下坐满了人,他们就跟着小二往上走。一到上面知薇便愣住了,因为这是间没有雅室的饭馆,二楼桌椅排得相对空些,但依旧没有独立的空间。
知薇是没关系,她怕皇帝接触不了。没想到这位爷今儿兴致挺高,居然没挑剔,找了临街的一张桌子坐了下来,视线越过栏杆往街头上看。
“从前似乎没这么热闹,我小的时候来过一两回。”
知薇趁机拍马屁:“如今太平盛世,老百姓日子好过,节庆日就都跑出来凑热闹了。”
皇帝听出来了,这是夸他治国有方呢。想不到她还会玩这一手,当真小看她了。
但皇帝是经得起夸的人,尾巴并没有翘到天上,而是问她:“想吃什么味儿的?”
“什么意思?”
“元宵,问你想吃什么味儿的。”
知薇出来时只喝了一碗粥,这会儿真有点饿了。于是她歪着脑袋认真想,头一个想到的是芝麻的。但芝麻这东西吃了很麻烦,弄得牙齿不大好看,她就不想点。
结果再往下想竟然卡壳了。皇帝看她这样便问小二:“你们都有什么口味的,说出来听听。”
小二这是看家本领,立马数豆子似的报了上来:“咱们这儿什么都有。豆沙的、芝麻的、花生枣泥杏仁山楂。还有玫瑰白糖的,山药白果的,看您喜欢哪一种?”
知薇听他报了一串儿,突然想起一种味道来,便随意问了句:“有肉馅儿的吗?”
旁边的皇帝一听,眼神里闪过一点光。但他没说什么,只听小二又叽哩呱啦讲开了:“这位小爷您真厉害,连我们这儿有这个您也知道。咱们这儿原来只做元宵,只卖甜味儿的。今年刚请了位南方大师傅来,这肉馅的汤圆做得当真叫好。您要不要来几个尝尝?”
他这话提醒了知薇,元宵和汤圆据说是不一样的,一个北方吃一个南方吃。她这是一不小心又露馅了。
没办法,当了二十几年的南方人,一下子改不过来,很多习惯都根植于心了。
她没敢看皇帝,把头撇向一边假装看风景,也不接小二的话茬子。最后皇帝看不过去,便随便点了几样,让他每样各上两份,每份只装两三个便成。
当然他也没忘点鲜肉的尝尝,虽然是头一回,但她喜欢他便试试吧,总比吃臭豆腐强。
一想到那东西皇帝直皱眉头,衣裳虽换了,可他总觉得那股子味儿还绕在身边,简直散不去。气味这么霸道的东西,难怪宫里从来没有。这要是嫔妃宫人们吃上瘾了,他那个皇宫可还怎么住人了。
这家饭馆元宵做得很有名,皇帝也是特意打听了才带知薇来的。今儿他们不做别的,专卖这个。皇帝的单子点了没多久,两个小二各拿了个托盘上前来,在他和知薇面前摆了五六个小碗,里面的元宵看起来都差不多,白白胖胖的,唯有咬开了才能将它们区分开。
小二走了之后,知薇端起面前的碗,盛了一个吹了两下,便轻轻咬了一个。第一碗拿到的竟然就是肉馅儿的,咸咸的味道在嘴里化开,肉汁儿味道极鲜,当真是好吃极了。
她就抬眼去看皇帝,他也正吃着。说来也巧的,他那一碗竟也是咸的。看来这家饭馆真打算把这个味道给做大,这是故意把咸的放他们手边儿的吧。
皇帝以前没吃过这个味儿的。虽然早就听说有,但他是个不注意过节的人。每到节日没什么要求,都按祖宗定制来。祖宗规定元宵节吃猪油豆沙的,他便一直吃那个。
今天托知薇的福算是尝到了,味道不算坏,没想像中的那么怪异。
他吃了一个也去看知薇,两人的目光就这么对上了。然后他便道:“觉得怎么样,跟你从前吃的相比,一样吗?”
“差不多。”
“你还挺厉害,南方的东西知道的一样不差。”
知薇正要解释,就听皇帝又道:“又是你那个乳母做给你吃的吧。你这乳母倒无所不能,只差没教你说英吉利语了。”
知薇暗自吐舌,心想早知道他这么细致,当初就该撒谎,说自己小时候在南方待过一阵子。不过他是皇帝,有心查起来什么也瞒不过她。她有没有离开过京城他会不知道?说了只会漏更大的怯。
她便埋头去吃东西,不理皇帝的话。这家的东西味道当真不错,每一样都很有特色,不像从前吃的速冻的,好像吃什么味道都差不多。
就在她奋力填饱肚子的时候,皇帝突然悠悠地问了一句:“有桩事情过挺久了,我想问问你。你若还记得便说两句,不记得便算了。”
“您问。”
“当初你是怎么被带到那片林子里的,是谁带走的你?”
这是在追问安阳公主生辰那天的事情了。知薇很吃惊,这都过去一个月了,皇帝怎么突然想起来问了。
当初事情刚发生的时候,她还预备着他问来着。结果他闭口不提,好像这事儿不存在一般。皇帝不问她也不敢主动提,就这么随它去了。
听说延禧宫里后来死了三个宫女,知薇想到这儿心就发凉。宫廷斗争的残酷她以前只听说过,这一回却是亲眼见识到了。
她本想把这事儿忘得透透的,可哪里这么容易。现在皇帝一问,她又不能推说不知道,便将当初想好的话说了出来:“我当时喝了点茶,人有点发晕。后来来了个宫女,说让我跟她去办点事儿,我便去了。后来的事情,我当真不记得了。”
她是想维护安阳公主。因为她始终觉得这事儿不可能是公主干的。公主真想要她的命,也没道理派自己身边的得力宫女在太后的寝宫下手,那也太蠢了。
所以她不想供出碧莲来,虽说她人都死了,皇帝也肯定知道了,可她不愿意再往公主身上泼脏水。
皇帝却很不客气地戳穿了她的诺言:“满口胡言。你那喝的茶我让人验过,一点问题没有。那一日带走你的人是谁也有了定论。你编这些个也没用。我只想问你一句,那个人,当真是碧莲吗?”
知薇本来觉得是,但被皇帝这么一问又变得不确定起来。她从前只见过碧莲一回,还没看仔细。公主生辰那天她似乎见她跟在后面侍候来着,穿的就是一件嫩绿色的衣裳。
那天值房里光线不亮,来人穿的也是一样的衣服,加上长相很相似,她就这么认为了。现在想想人有相似,也或许有人故意扮成碧莲,就为了引她上钩呢?
想到这里知薇身子一抖,只觉得一股寒意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