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皇帝的声音里掩不住疲惫。
陆韶推门进去,就见皇帝趴在书桌上,手边高高摆放着奏折,几乎将整个书桌挤满,他人也像被奏折淹没了。
陆韶跪到地上,“陛下,再过一月就到了征兵日,若照往年,应该征收五万人,但今年跟高句丽一战,我军折损了六万……”
皇帝揉着太阳穴,端起茶咕了一大口,才勉强睁开眼,道,“这事儿朕想过,有些头疼。”
六万不是小数目,加上要退伍的,今年至少征十一万人,十一万壮年男丁,那些百姓家家户户都靠着顶梁柱才能活,如果全部拉进军营,老百姓恐怕怨声载道。
陆韶顿了顿,犹疑道,“陛下,奴才有一个想法……”
皇帝忙道,“快说!”
“齐王才被陛下镇压,估计其余藩王现下都心有余悸,如果陛下这个时候提出燕京兵力不足,让他们各自出一点兵作为补给,相信他们一定不会拒绝,”陆韶道。
皇帝不由一震,转瞬就大喜,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削了藩王的兵力,往后他们就只能老老实实的呆在藩地里,想再蹦哒,随随便便就能镇压。
皇帝扬声大笑,从座上起身,将他扶起来,拍着他的肩膀道,“朕没看错你,你比那些个只会耍嘴皮子的大臣能耐多,他们个个说的头头是道,朕要兵,他们只会打太极,一边说百姓苦,一边说朕不容易,朕脾气都被他们折腾的发不出来。”
陆韶只露着笑。
皇帝发完牢骚,正声道,“朕瞧你稳重,这收回来的兵由你整编,朕放心!”
陆韶便露出拘谨的表情,“奴,奴才手里已经有京军九营,这若是再将他们归拢到一起,只怕,只怕奴才会遭人嫉恨,不如把这些兵将收编进西厂,掌印自来跟奴才说人不够用……”
皇帝黑下来脸,“先帝设西厂是让他缉拿监察犯人的,他要那么多人干嘛?”
陆韶适时抖了下身,往地上跪道,“奴才说错话了,掌印只是随口一提,并没有当真要人。”
皇帝摇手道,“起来,朕又没说要怎么,瞧你吓成什么样子?”
陆韶乖乖站好不敢动。
皇帝打了个哈欠,按着酸疼的脖颈坐回椅子上。
陆韶小心走到他背后,抬手给他按肩,谨声道,“奴才刚刚瞧小殿下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皇帝才舒坦了会儿,一听这个脑瓜子都大了,“他还有脸哭,朕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早跟着父皇一起修习政务了,他倒好,连三字经都背不出来,朕怎么养出个这么笨的儿子?”
陆韶扯了扯唇,试着劝道,“小殿下也才六岁……”
皇帝搅着耳朵,“朕六岁可没他那么能哭,比姑娘家还磨人。”
陆韶陪着笑,“陛下望子成龙……”
“行了行了,这话朕都听腻了,朕每天一堆事,还得管着这个小祖宗,一点儿也不省心,”皇帝是真烦,他从辽北回京后,那些奏折堆积了好几个月,本就忙的不可开交,偏偏这个儿子还不懂事,成天给他找气受。
陆韶观察他的神色,试探道,“奴才以为,小殿下年岁尚小,陛下也忙,不如挑个折中的,陛下给小殿下寻个先生,等陛下忙过这段时间,再亲自教导小殿下……”
皇帝眉一挑,觉得这个法子甚是可行,“朕当年母后去的早,朕也是独自一人,当初父皇可没朕这么尽心,直接将朕扔到一旁,只在每月末抽查,朕也照样应付自如,他是朕的儿子,他岂能比朕差,改明儿朕在翰林院选个人出来,专门给他做先生,看他还有没有长进!”
——
隔天皇帝上朝时下了诏书,今年入伍的将士不从百姓当中征取,令各地藩王抽出二十万兵充为燕京守备,以安民心。
这诏书直接堵住了那些口口声声为民着想的大臣的嘴,这其中有拥立藩王的大臣,还打着藩王可以镇守地方的名义上奏,想让皇帝撤旨,被皇帝当堂骂的狗血淋头,直说这种大臣丝毫不顾念百姓疾苦,哪里配当官,他借机罢了几人,其余朝臣才都安分的当缩头乌龟。
到下午,皇帝从翰林院中挑出方玉林给姬焕做先生,顺便让宫人将紫宸殿临近的宣德殿收拾出来,让姬焕住进去,就再不管他了。
这事儿一出,宫里各种说法都有,倒是姬焕开心了,方玉林性格温和,待人也和善,姬焕跟着他读书每天都乐呵呵。
还在姬姮跟前夸赞陆韶,多亏他帮忙。
姬姮忍了三天怒火,直至第四天她再难憋下去,叫京墨去传话,让陆韶来见她。
彼时陆韶在院里逗鸟,他看着京墨笑,“九殿下是贵人,咱家这样卑贱的身份,岂敢面见贵人,京墨姑娘有什么事就直说吧,咱家洗耳恭听。”
京墨面露难色,小声小气道,“您就过去一趟吧,殿下生了好几天闷气,奴婢怕她气坏了身子。”
陆韶对着那只八哥吹一声口哨,八哥也跟着叫唤一声,他喂了一把鸟食,悠哉悠哉道,“姑娘这话说的奇,咱家跟九殿下好像没什么关系,她生气也轮不到咱家去哄,你跟咱家说这些,咱家可帮不到什么。”
京墨揣度不了他什么意思,都快急哭了,“您多大人了要跟殿下闹生分,她当真气的吃不下饭,您就让让她,好歹让她消消气。”
陆韶放掉八哥,神色冷下来,“不是咱家跟她生分,是她跟咱家生分,咱家如她意还不好?总归她是主子,咱家不在她跟前自讨没趣,她若还是气,咱家也没法。”
京墨瞧出来他是说真话,便也不留话说,“陆总督可能不清楚,殿下曾唤过鬼臼进院子,还伸手……”
“啪嗒!”
鸟笼子被打翻在地上,那只八哥扑腾着翅膀飞上天,陆韶的拳头上磨出来伤痕,他咧嘴嗤笑,“原来在她心里,咱家的用处也可以找其他人替代。”
京墨连忙摇头,“您误会了,殿下没碰鬼臼……”
陆韶呵呵的笑,没再应声。
这时王欢从院外跑进来,哼哧着气道,“总督,暖春阁那边儿开了窗,说请您过去说说话。”
陆韶拍拍手,踱到京墨身旁道,“公主府咱家不去了,你替咱家带句话给她,咱家命贱,断不敢脏了公主府的宝地。”
京墨大张着唇,呆呆瞧他出了院子,眼瞅着王欢道,“暖春阁住着谁?”
王欢脸泛红,嘿嘿道,“住着位天仙似的姑娘。”
京墨心一慌,急忙跑出了院子。
——
暖春阁里住着韩凝月,陆韶过去时,她在屋里做着针线活。
陆韶就坐在她身旁,看她一针一线的绣着团扇面,他温笑道,“韩小姐身体才好些,还是不要过于操劳。”
团扇上绣的是个秀字,她用红线绣成,乍一看还当是鲜血写出来的,她低声说,“我本应该死在流放途中,陆总督却将我救回燕京,我很感激,陆总督想要我做什么请直言。”
陆韶翻开桌上茶杯,拎着茶壶倒了两杯茶水,他将茶水端到她手边,“咱家想问问韩小姐,当年的那桩案子真是韩大人错判的?”
韩凝月捧着热茶的手止不住发抖,片刻就湿了眼睛,“我父亲岂是那等小人,那家人是诬告,根本没有窃贼,不过是两家没结成亲事翻脸,互相攀咬,我父亲当时将两家人都抓进牢里,为的是给他们一个教训,哪里知道那一家子气性大,就在牢里自杀了,只剩了他们的儿子,我父亲也给放了。”
陆韶啧一声,“这么说,告密的定是那个还活着的孩子。”
韩凝月落了泪,拿帕子抹掉,柔柔道,“不会的。”
陆韶翘眉,“怎么说?”
韩凝月脸颊浮粉,“父亲收了他做门生,他不会恩将仇报的。”
陆韶要笑不笑,“韩大人的门生叫方玉林。”
韩凝月紧张的揪起手,“玉林哥哥对父亲很敬重。”
这位小姐还真是天真的可笑。
陆韶站直身慢悠悠跨过了门槛,“那位方公子如今大出息了,他今年春闱中了探花,近来又被陛下调出翰林院,给小殿下当了先生,这往后前途无量,韩小姐若想去找他,咱家倒是能将你送过去。”
韩凝月心口砰砰跳,犹豫着嗯了一声。
陆韶肆笑着,抬腿走开。
——
这会儿正值酷暑,出来走动就淌了一身汗,陆韶下了长廊,踏进房里,都觉一阵凉意袭来,才舒适的呼了口气。
他缓过神就感觉屋里有人气,转到那扇釉彩青花金鱼屏风后,姬姮侧身靠在香几旁,桌上的熏香烟烟缭缭围在她周围,模糊了她的眉眼,却越显得她如梦似幻,仿佛伸手过去就能将她打散。
陆韶没上前,就站在屏风边鞠躬,“臣参见九殿下。”
姬姮微偏着脸,眼尾瞄他,“陆韶。”
这是她第一次连人带名的叫他,她的眼里只有奴才和主子,根本不把他当人看。
陆韶弯着嘴角低应,“臣在。”
姬姮手执着团扇轻摇,那层熏香被摇散,她的面容逐渐清晰,纤眉水瞳,鼻梁细挺,那唇似沁着水,红艳艳的惹眼,她微微勾起唇,轻吐声道,“你过来。”
陆韶走到离她一步远的位置站定,低头垂眼,异常本分。
姬姮伸过来团扇抵在他下巴上,托起来仔细端看,倏地将他托近,仰头吻住他的唇。
她不过是清浅一碰,陆韶就神魂一荡,自发回应着她。
他陷在这温柔缱绻中,不由想要更多,他想和以前那般,张手拥她入怀。
姬姮就在这时猛地将他轰开,她的唇更红了,微微上挑出讥诮的弧度,“你让皇弟搬离父皇寝宫,还让父皇远离了他?”
陆韶微笑,“臣没那么大本事。”
姬姮推翻香炉,任香炉灰洒了一地。
陆韶蹲过去,张手捧着香灰往唾壶里放。
这一幕让姬姮回忆到了先前,那时他只是个小太监,顺从听话,她让干什么就干什么,绝不会忤逆她。
陆韶扫干净地面,重新站在离她一步远的地方,温声道,“小殿下被陛下打怕了,哭着让臣给他出主意,臣才跟陛下说了两句话,也不过是让陛下换一种教导方式,并没有让陛下疏远小殿下。”
姬姮将团扇盖在脸上,徐徐笑,“你真贴心。”
陆韶沉默。
姬姮拨开团扇,斜睨着他,“你去杜雪荷宫里听戏,离间父皇和皇弟,你想干什么?”
“臣没想干什么,臣只是想听听戏。”
陆韶将手揣袖中,眼观鼻鼻观心。
姬姮手按在香几上,一瞬坐直,“本宫怎么不知道你有听戏的爱好?”
“殿下是主子,主子怎么会知道奴才的爱好?”陆韶道。
姬姮沉着眉盯他,转而问道,“你为什么喜欢听戏?”
陆韶笑了点,眉尖添着苦涩,“臣的母亲是伶人。”
那时他还小,母亲白天睡觉晚上唱戏,他和母亲住在秦淮河畔的胡同巷里,破破烂烂的小地方,睡觉都得提防着有盗贼进屋,他就在那间破屋子里长到了五岁,在有记忆的日子里,母亲总是穿一身戏服,嘴里唱着小调,吴侬软语煞是动人,他长到现在这么大,仍记得母亲唱戏时的样子,婉转娇柔,如痴如狂。
姬姮看他沉浸在记忆里,手往桌上拍,他就像刚从梦中惊醒,脸上怔忡过就恢复成淡定的模样。
“本宫来不是听你扯皮的。”
陆韶轻嗯声,与她笑道,“九殿下入蔽府,自然不是来闲玩的,还请九殿下直说事。”
他称呼她为九殿下,言辞间自动跟她疏远,他如她所愿不再黏着她。
姬姮的指甲抠在凳子上,恶狠狠地笑道,“你忘了你是怎么爬起来的?”
“九殿下对臣的栽培,臣感激不尽,臣先前确实得了失心疯,这些时日已经自己反思过了,往后不再求那些莫须有的东西,只想为陛下守好大魏,”陆韶说,面上挂着恭敬,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姬姮气笑了,“为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