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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98)
    如果是前者,在找到我之后,只要直接动手就可以了,大可不必费事等待。如果是后者,就算与我立场不同,但同样都是站在前者对立面,我又有什么不可言说的呢?
    他似是已经决意要将那使他身死的消息交给漓池。
    然而在仰苍开口的之前,漓池却先开了口:你并没有信任我,又何必如此?
    仰苍正欲再说些什么,抬头间却忽然注意到了漓池的眼睛。那双眼原本幽深到连满室灯火都照不进去,此时却映出两点明亮的光来。那是他手中所捧的心焰。
    心焰的光倒映进那双眼睛里,又返照到了他的身上,将他的所有心思都照了个通明。
    你无法看透我,所以也无法信任我。漓池说道。
    是的,他并没有信任漓池,他方才所说的话仍然是在试探,而他的心思在对方目中早已被看了个通透。
    可他又怎么能不试探呢?他才经历过一场惨烈的出卖,他所要做的事是他最强盛的时候都十分艰难的,而他此时已经跌入谷底,一身修为废掉大半,他怎么能不谨慎呢?
    他对对方一无所知,对方却像是早已知晓他的一切,虽然炎君留下无碍二字,可就连借炎君之力的办法都是对方传授的。而他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够做什么呢?
    你还忘了一件事。漓池忽然说道。
    什么事?仰苍问道。
    你记住了自己许下的誓言,却忘了别人对你的许诺。
    仰苍一怔。
    誓言与许诺这类东西,说出口的容易,实现的却并不太多。举头三尺有神明,神明却并不太管这种事。随便发誓的人如此之多,神明要是一一记下,估计也没有功夫修行了。唯有天地间自然运转的因果默默记录下一切。
    但没有完成誓言或许诺的果并不依照誓言和许诺的内容来运转,否则,这世间不知要多出多少个被天打五雷轰的人。
    所以誓言和许诺这种东西,大多数人的对待都并不怎么认真。有些人或许说出口的时候是真心的,但时过境迁之后的反悔也是真心的,有些人或许说出口的时候就没当回事。
    可这世上,还有一种人,对每一句说出口的话,都很认真。
    我说过,我会找到他。昌蒲说道,如果你们有他的消息,请一定告诉我。
    你们是什么时候分开的?白鸿问道。
    六十八年前。昌蒲说道。
    他救下我的时候,我才只有七岁。我的父母都死了,我的哥哥把我卖了。我没有能去的地方,师父就一直带着我,直到我长大到能自己生活的那一天。
    那天他说他要走
    六十八年前,云把天空遮成了白色,太阳的光亮穿透云层照亮大地,使得白天的光亮看起来有些冷、有些暗,像蒙了一层看不见的雾。
    昌蒲已经长大了,也有了一定的修为,可以独自生活下去,仰苍便打算离开。
    师父,我可以跟你一起走吗?昌蒲这样问道。
    不行啊,我要做一件很危险的事,并不能带上你。仰苍说道。
    有多危险?我长得很快的,如果我长到可以面对这件事的时候,我能去找你吗?昌蒲又问。
    危险到也许有一天,我会横尸荒野。仰苍没有直接说不行,但他的话已经昭示了答案。
    如果昌蒲想要参与,她至少需要成长到像那时仰苍的修为才行。但那是一件很遥远、很艰难的事情。
    昌蒲抿了下嘴唇。
    不会的。她说,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一定会找到你,不会让你横尸荒野的。
    仰苍笑了一下,摸了摸她的头,留给她一缕灯焰。自那之后,他们四十五年没有见面、没有消息。
    二十三年前,他留在我这里的一缕灯焰灭了,我就知道他已经死了,所以我来找他。昌蒲说道。
    她说得很平静,也很坦然,好像寻找一个已经四十五年没有见过面的人,并一直寻找了二十三年,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如果你们有他的消息,请一定告诉我,昌蒲别无所长,但有所能,必不推诿。她取出一张画像,与柳穿鱼手中的那张一样,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并没有什么太突出的特征。
    丁芹忽然感觉到额前神印一动,她看向昌蒲,突兀道:我能看看你的心焰吗?
    昌蒲没有疑问,只道:好。
    她双手在胸前合捧,掌中出现一小汪如虚似幻的清亮灯油,灯油中央,一束小小的灯焰明亮而温暖。灯光恰恰填满了一室之内,所照之域,没有阴影。
    彼庙宇中,漓池忽然开口道:你已等到了。
    他抬手一拨,因果冥冥而动。仰苍掌中心焰忽然一亮,在那虚幻的灯油下倒映出一束略小的灯焰。
    山长水远外,昌蒲忽然低头面向掌中,灰茫茫的目中映出一大一小两束灯焰:我找到了
    昌蒲?仰苍的声音自昌蒲掌中倒映的那枚略大的灯焰中传入昌蒲耳中,灯油中漾起柔软的涟漪。
    昌蒲忍不住闭上了眼睛,两滴泪水滑落,砸在心焰之上,将那小小的火苗浇得更大了几分。
    心焰相照引,可以无距离。
    仰苍霎时明悟,这才是无忧天女指点中所要他等待的。他已经等待到了,他可以信任的、可以交托的人。
    漓池闭目,没有打扰这分别了六十八年的师徒之间的交流。
    等仰苍收回掌中心焰,再睁开眼时,正看见对面深邃平静的眼。仰苍已经等到了他等待了二十三年的事,可是看起来却并不轻松。
    如非意外,他本是不想将这件事交托给昌蒲的。可是以他现在的状况,已经不能继续下去了。这并不是因为他身死的缘故,哪怕生时的修为被废去大半,他仍可以鬼身修持,但他的情况已经暴露了,他已经被盯上了。幕后之人要他闭口,自然是知道人死并非灯灭,他死后所化的鬼身仍然可以开口说话。在二十三年前那一场身死之劫中,他也是拼了命才逃出重伤的神魂的。
    因为重伤的缘故,后来他只能借助一个凡人的力量才能来到这处偏远的破庙之中。幕后之人必然在寻他,可这里是无忧天女所指点的地方,他躲避了二十三年也没有被发现。但如果他离开这里,再去参与他之前要做的事,恐怕他在做成任何事之前就会立刻被找到。因为出卖他的那个人,正是最了解他的师父。
    如果时间来得及,他可以就此重入轮回,借轮回的力量洗去此生痕迹,等待一个信任之人引他重新点亮心焰,他的心焰足以照破轮回迷障,令他想起前生之事。原本,他只打算使昌蒲接引他的来世。可是在与昌蒲交流过,知晓外界情况之后,他才知晓,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梁国已经不是胥氏的梁国了。仰苍说道。
    胥是梁国的王姓,如今的梁国国主名为胥昌,虽然年纪不小了,但身体还算健壮,他的继承人也是青春正好。胥氏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可忧之处,但仰苍这样一个已经封闭了二十三年的人,却说得十分笃定。
    二十三年前,我正是因为听说了一件事,所以欲往梁都阻止那件事,但是我死在了路上。二十三年了,那件事已经成功了,无论梁国现在看上去是什么样,它都已经不再是胥氏的梁国、不再是梁国百姓的梁国了,它成了玄清教的梁国。玄清教在梁国的图谋已经成功了,接下来,便是隋。
    玄清教,欲谋国。
    仰苍所说出的并非全部,也没有请求帮助。他只觉得他所说的东西,对面之人似乎都已经知晓,而他所说的话,也是没有办法改变对方的决定的。
    谋划诸国只是玄清教的一部分计划,他所想要做的事情也并不只是阻止玄清教谋国,但这已经成为了双方目前的切入点。
    不能放任隋国就这样落入玄清教之手,但隋国的事情只能交给昌蒲,否则就来不及了。而他若还想参与进这间事来,就必须轮转一世方能重新入局。
    轮回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漓池忽然道。
    仰苍沉默了片刻,他不知道是该为自己还没有说李泉就能知晓此事而惊讶,还是该略过这个问题直接询问为什么不建议他轮回。
    他没纠结太久,选择了后者。
    大劫已起,你已经在此地空耗了二十三载,若入轮回,又要耗去多久呢?
    仰苍无言,他不是不知道这个问题。可如果未经轮回,凭他师父的手段,他只要再参与其中,恐怕来不及做任何事就会被抓住。
    明灯教是一股力量,你可以让你的弟子不必遭遇如你一般的事。漓池道。
    您是说整合明灯教的力量吗?仰苍很快就明白了漓池的意思。
    如果只是侧面行动,将明灯教的力量悄然整合,并不直接与现在的玄清教对上的话他或许的确有可能避开那种可怕的针对。而像明灯教这样一股力量如果能够整合的话,也可以使昌蒲在遇到事时不必像他曾经那样孤立无援。此外,他并不清楚像他师父那样能够伪装明灯教心焰的人究竟有多少,这种法门又流传了多久。但假如能够整合明灯教的力量,并借助炎君的力量,就可以将这些伪装全部破除。
    仰苍忽然收回飘远的神思,转而对漓池正色谢道:感谢您的指点。
    那便再给你一点指点吧。漓池道,他目中忽映出仰苍的鬼身模样。
    身材高大,似与常人无异,唯有双肩比常人要更厚实一些,如果按照生人的身体构造来看的话,这种异常却又和谐的宽厚,来自于比常人更大、更宽厚的肩胛骨。这是天生异象,然而在昌蒲的画中,仰苍的肩膀看上去却并没有什么异常。
    漓池悠悠而道:鬼身之相多为其自身所执之相,枉死者心中惊惧难忘便现死时狰狞之相,怨煞消解便现生前模样。你如今这个模样,又是因何而现的呢?
    仰苍愣住了。
    第96章
    鬼物的身相来自于自身所执,可仰苍生前并不是这般模样,也从未见过这样肩骨特殊的人,在漓池点破之前,他甚至从未觉察到自己鬼身之相有异。
    他的执念来自于何处?
    被他收回胸中的心焰轻轻摇动了一下,却照不到他这一执念所隐的神魂深处。若与他此生无关,那便只有可能是更久远前的前生,久远到连他的心焰都照不出的前生。
    而他的这一点不知从何而起的执念,穿过了厚重的时间与轮回,在他自己都未曾觉察之时,于鬼身之相上倔强地冒出一点芽叶。
    他胸中的心焰突兀地跳了一下,仰苍下意识按住了心口,他忽然感觉到烫,烫得他心口酸软发涨,从那不知从何而起的执念中,感受到了模糊却深重的哀伤。
    昌蒲重新睁开眼睛,灰茫茫的眼睛里哀意深重。
    谢谢你们。她说道。
    丁芹摇了摇头,她觉得自己并没有做什么,是上神指引了昌蒲与仰苍。不过,既然昌蒲和明灯教都没有问题,那么还有一件事,就可以直接问一问了。
    我想问你一件事。她说道。
    昌蒲点头。
    你教给柳穿鱼的点灯法是有问题的,这点你清楚吗?丁芹问道。
    我之前是不知道的,直到方才。昌蒲眉心结起。
    方才与仰苍交谈过后,她才明白那法门的问题。她教给柳穿鱼的点灯法并非跟随仰苍学来的,仰苍也曾传授给她基础入门的点灯法,但那法门却只有消减阴魂怨苦之效,虽然很有用,但用处到底单一了些。
    这法门是我后来从其他偶遇的明灯教教众那里学到的。昌蒲说道。
    这种点灯法的用处更广,看上去似乎也没有什么问题,但明灯教广传的入门法只有一种效果不是没有原因的。
    但这表面看上去毫无问题的点灯法,却已经不知不觉间在明灯教的教众中流传开来。
    不过,因为这种点灯法自有其局限,它的流传并不算多严重的事情,但这代表了一个信号,有人在对明灯教下手的信号。不过这件事不是昌蒲要管的,仰苍既然要整合明灯教的力量,那势必会解决这件事,而昌蒲,她有着别的事情要做。
    我要去隋国。她说道。
    丁芹和白鸿还未回应,就见此间房门突然被一把推开。
    路四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两只眼睛瞪得牛一样大,看着昌蒲怒道:好啊!你果然想跑!
    昌蒲转向路四,她面上的神情更无奈了:我说过,那幅画解决不了你最近遇到的问题。
    不可能!路四瞪着她,就是在你给我画了那幅画之后,我才出问题的。如果不是你做的手脚,你怎么知道我最近遇到什么事了?你做人不厚道!我是赖了赌约,可我已经把那画买下来了,这事就该了了!我告诉你,你要是不给我解决,我就堵在这儿,你哪儿也别想去!
    白鸿偏着脑袋瞧他,问道:你遇到什么事儿了?
    路四道:我周围的人全都变不正常!
    哪不正常了?
    路四哼了一声,气愤道:就我隔壁那个老太婆,自己多大岁数了也没个数,推了个小推车半天也上不去坡,我嫌她挡道顺手给推上去了,她瞧我跟瞧见鬼似的,连声谢谢也不说!
    丁芹问道:你那幅画呢?我看看。
    路四犹豫了一下,把画掏出来交到丁芹手上。
    他也没好好收着画,就胡乱塞在怀里,此时画上已经折上了好多乱痕。
    这画上画的是路四的肖像,瞪眼撇嘴,凶气毕露,瞧着就不像什么好人,也难怪路四看着生气。如果仅从画的水平上来评判的话,这幅画无异是非常出色的,寥寥几笔勾勒出路四的五官,蛮横之气扑面而来,无疑称得上是形神兼备。但这幅画最特色的地方却不在于此。
    在之前丁芹遥遥瞥见这画一眼时,她就注意到了,这幅画里画进了三分恶气。
    这三分恶气的存在使得画中的凶气愈发鲜明,而这三分恶气的来历丁芹又瞧了一眼路四。昌蒲目不视,她看人靠得是心,落笔画得是神。路四是个人人避讳的泼皮,身上自有凶恶之气,昌蒲在画他的时候,有意把他身上的恶气也汲出来画了进去。这也是为什么路四之前明明是个令人嫌恶惧怕的无赖,这几次闹事的手段却温和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