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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118)
    都极静静看了一会儿,将壶中的桂花酿倾进井中。
    秋风扫枯草,院里已不见了人影。
    在那藤椒青泥涂壁的宫殿里,胥有容看着突然出现的都极,不由颤抖了一下,强撑着嗓音问道:你你要做什么?
    我来带你去见你父母。都极平静地说道。
    胥有容先是惊喜,但转瞬间就想到了更多,脸刷一下白了,死死抓住都极的斗篷,问道:你我、我父母
    都极的声音很平静,那双漆黑的眼中却如有霜降:你该感谢我才是。他们当年,可没给过我这样的机会。
    没来得及见到娘亲的最后一面,还什么都不知道,就被侍卫拖到了老祠堂里。
    胥有容悲鸣一声,冲上去对他厮打。都极轻而易举制住了她,身形一转,带她消失在宫殿里。
    汤面店里,人们很快就不再讨论梁王胥昌弑父的传言了。
    这种传闻能够突然甚嚣尘上,不是正常的情况,有敏锐的人已经从中嗅出了变天的味道,比如这涉州城内,身为梁王心腹的一家缩起来了,另一家自然就风光起来了。
    但是,至少现在的梁王还是胥昌,在公开场所,谈这些还是要小心着点。
    常安渡拿自己这一路的经历作为话题,与漓池闲谈起来。
    能保住性命才是最重要的。常安渡感慨道,自下了船后,能一路来到这里,我已经很有运气了。
    他是从卢梁交界的九曲河岸进入的梁国,而涉州城已经是梁国腹地。这一路百千万里,妖邪横行,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莫说修行,连拳脚都练得粗浅,能够平安来到这里,几乎能算作奇迹。
    或许是保佑。常安渡把中间那个词含糊了过去,因偶遇漓池的喜悦之情也抑了下去。
    他想说的是父亲。自从在九曲河旁的周家村得了那一梦后,他就感觉到,父亲确实已经不在了,死在那条河里,死在恶神手中。可未见尸骨,只是做了一个梦,常安渡心中还是存着一丝微小的希冀也许、也许他的父亲还活着,只是流落在梁国没能回去呢?也许那个梦只是他听了大周的话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呢?
    也许,他只要不承认,父亲就真的,还在梁国的某个地方,好好地活着呢?
    正说着,店小二端着汤面上来了,搅断了他的哀绪。
    青花勾勒的白瓷碗里热气扑面,微黄的清汤里盛着小半碗雪白的细面。挑面的人是个熟手,一根根面条齐整地卧在碗里,汤上浮着几点香油花和雪白碧翠的葱丝。用筷子一搅,面条历历分明地散开,散出扑鼻的鲜香来。
    常安渡低头,借面汤的白汽遮掩闭了会儿眼睛,再抬头又对着漓池笑起来:李先生快尝尝!他们家的汤底是用羊骨熬的,面条劲道,鲜得很。
    碗里的面并不多,柔韧有弹性,面香浸着汤的鲜,几口就挑完了,剩下大半碗的热汤,可以捧着慢慢呷。店家并不怕人占位子,店里多是这样的客人,吃完了面一边慢喝热汤一边闲谈。在这霜降的秋寒里暖身,惬意得很。
    常安渡续上之前的话:我刚开始跟本没想能到涉州城,就想先找一个稳定点儿有庇护的地方活下去。说到这他不由苦笑了一声。
    他想得简单,反正自己也流落在梁国了,母亲妻儿都在卢,但他也没法回去,只能在梁国,尽力让自己好好活下去,不要等到以后终于有了回卢的机会,自己却已经没命了。
    结果常安渡摇了摇头。
    因为以前跟父亲一起往来于卢梁,走过几次路,他自诩对梁国还算熟悉,可是这一次梁国已经天翻地覆。好像他曾经走过的只是白天的城市,而在夜晚它撤下了自己的伪装。
    是啊,一个邪派林立鱼龙混杂的国家,怎么可能秩序井然呢?大劫撕下了勉励维持的和平,将矛盾与斗争彻底展露。
    从周家村开始,常安渡就没能找到一个还算稳定的居住地,还算稳定,意味着拥有一个愿意并能够在乱世横行的妖魔鬼怪中保护好自己辖域的庇护者,而其向自己的被庇护者索取的代价,是他支付得起的。
    而这样的存在,在梁国之中,简直比无暇的玉璧还要稀有。
    常安渡不得不一直四处流离,他从看似安宁的城镇里逃出来过,也在阴冷可怖的荒郊野庙中暂且栖身,他不幸落入过妖魔的爪牙中,也幸运地获得了其他人的帮助
    我这一路也算得上逢凶化吉贵人相助。常安渡笑了笑,最险的两次,一次是在九曲河的船上,您救了我,另一次是在被迫流落郊野的时候
    他是个足够谨慎的人,会算计好路程与时间,尽量不要让自己被迫在野外落脚。他身上虽然带有护符之类的辟邪之物,可遇上了真正难缠的对象,那些东西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比如九曲河上的白面恶神。
    但在这样的环境中,意外是难免的。那一次常安渡原本以为自己找了个好落脚地,那个镇子很小,也有些萧条,这是大劫中梁国常见的景象,不过除此之外,总体来说还算安稳。他原本准备在那里住一段时间的,可是在日暮的时候,他发现了一个问题那座镇子里所有的影子,都和阳光照射而来的方向是反的。
    这个发现让常安渡毛骨悚然,他固然不知晓这背后的原因,但他也不需要知道,他要做的,就是逃。
    他勉强赶在最后一抹日光消失前逃出镇子,但却不得不在野外找了一处落脚点,如果幸运的话,他可能什么都没遇上,平安度过这一夜。他那晚的运气不能说好,但也不算差。
    我遇到了一些鬼怪常安渡说这话时瞳孔些微放大,像被带回回忆里一样恐惧地绷紧了,他没有细说自己究竟遇到了什么,只将此略过,继续道,但幸好,在我以为我要死的时候,遇到了另一个人。
    那是个孔武有力的侠士,是个真正的好人。他护着我走过了后半程的路,一直来到这涉州城里。这里靠近梁都,有人护卫,还算安稳,我也就一直住下了。那位侠士
    店外突然出现些嘈杂声,把人们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有好奇又性急的人张望了片刻,仍不见发生了什么,唤来小二询问。
    早有跑腿的小伙计出去打听发生什么事情了,这会儿回来,正好传给担心的客人们。
    守卫军退到城墙上了,把流民放到墙根。有饿疯了的流民在拦出入城门的人和车讨饭,就闹出动静来了。
    这消息在店里一传开,客人们登时都炸开了锅。
    怎么给放这么近?
    守卫军在想什么?
    这以后可还怎么出城啊!
    还是梁都好,听说在三十里外就把流民拦住了。
    听说有马车被流民强拦住的,别说东西了,连人都没了。那些流民都是疯子!
    店里的人或愤愤不安或唉声叹气,常安渡也生出不安来。流民固然值得同情,可饿疯了的人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好些人匆匆灌下碗里剩的面汤,结账离开店里。能在这个时候还到外面吃饭的人都是有些身家的,能不能安全的出入城对他们影响很大,流民们对自己与自己的资产安全影响需要他们尽快做出应对。
    汤面已吃尽,离开店铺后,外面的嘈杂声更大了几分。
    漓池遥遥投去一道目光,城墙下有人在放粮,但远不如曾经卢国王都与玄清教在甘南城做得专业。流民们挤成一团,因为害怕轮到自己时就没粮了,所以都疯了似的争抢着,得到一点吃的就拼命塞进喉咙里,甚至有被生生噎死的。至于踩踏碰伤的,更是不计其数。放粮的人已经不知所踪,只剩下一群抢红眼的饥民。而驻守城墙身披铁甲的士兵们,只是沉默且无动于衷地看着这一切。
    这样放粮,不是在救人,是在杀人。
    涉州城。拱卫梁都的、繁华兴盛的,涉州城。庇护这里的,应该是梁国的力量才是,本该如此才是。
    你不该恨我。
    胥有容缩在角落里发抖,指甲抠进肉里:胥桓,在你让我看见你杀了我的父母之后,还能说出这样的话?
    我让你见了他们最后一面。你的父亲也杀了我的父母。都极说道。
    你在骗我!胥有容尖利地嘶声道。她已经哭得没有泪了,只剩下满是血丝的眼睛瞪着都极。
    胥昌与胥桓同父异母,胥桓杀死她的父母是在杀死他自己的兄嫂,可如果胥昌杀死都极的父母,就是杀了他自己的亲父!
    胥有容现在也听过了那个甚嚣尘上的传言,可如果胥昌有能力害死老梁王,又怎么会被压制得保不住自己的储君之位?
    他还真是把你养得天真。都极淡淡道,涉、靖、洪三州之城拱卫梁都,是梁都最有力的屏障,纵使国内势力纷乱,但这三座城一直掌握在胥氏手中。但自你父亲登位以来,涉州城就落入了罗教手中。你猜,他用涉州城与罗教做了什么交易?
    这不可能!胥有容的声音比之前更大,可她也抖得更厉害了。
    罗教是梁国内势力数一数二的邪派,他们信奉着一个唤做罗生老祖的神明,最出名的教义就是无生父母
    都极还在不紧不慢地说着:罗教信奉无生父母,天下所有人皆为罗生老祖的孩子,皆该拜罗生老祖为自己的父母,像恭敬奉养亲生父母那样恭敬奉养罗生老祖,至于自己真正的父母
    都极讽笑了一声。
    胥昌与他们倒是一拍即合。
    胥有容疯了似的扑向他,但那个人,那个迫走她兄长、杀了她父母后还能说自己不该恨他的人!他只是伸出手,瘦长苍白的手按在她头上,她就无法控制地陷入了梦中。
    在彻底昏倒过去之前,她听到那人的声音:
    我至少让他们死得痛快,阿慈
    她没有跌在地上,都极托住她,把她抱回床上,床榻柔软温暖,胥有容却极不安稳,皱着眉蜷缩着。都极站在榻边静静地看了片刻,忽道:看好她。
    空中传来一声应是。
    都极转身离开宫殿。
    二十三年前,他的世界一日之间天翻地覆。囚禁在宗祠的十年里,阿慈不止是使他活下去的人,还是唯一一个同他说话、对他展现出善意的人。即使是在借着胥康之病而得以离开宗祠之后,她也是王宫中的唯一一个。所有知情的人闭口不言,不敢与他交流,胥昌不会让自己的儿子与他有所接触,胥康甚至不知道自己所患之病需要换血医治,只以为他是个生性冷淡体弱多病的小叔。唯有阿慈,她已经知道了他的存在,胥昌又不想让自己的女儿知道那背后的真相,所以还一直天真地向这个体弱多病的小叔释放善意。
    胥昌杀了自己的亲父,自己倒是愿意给儿女做个好父亲。
    但不管前因如何,他都珍惜这点善意。所以
    阿慈,你最好能够想明白。
    阿慈沉在梦中。
    她感觉到很冷,又很热,嘴唇干裂,喉咙像在冒烟,胃里火烧火燎的,可身上却冷得打摆子。她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身下冷硬的石砖让她控制不住地发抖,可她已经虚弱得连支撑自己爬一爬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的头也很疼,伴随着难以忍受的眩晕。每一点声音都在她脑袋里放大成刺耳的杂音,像是用铁钉在脑子里钻出来的声音。她甚至恨不能就此死去,可是另一种情感却从她心底撕扯出来。想要活着,一定要活下去!
    于是她勉励支撑起身体,手掌与地面接触的地方疼得她想放弃,她太瘦了,瘦得好像只剩一层皮裹着骨头,骨头与冷硬的地面碰撞,关节被迫撑起虽然轻得可怕却已经令它难以负荷的体重。
    阿慈想要放弃,就那么倒在地上吧,就算倒在地上的滋味,也比一定要爬起来的滋味要好受得多。
    可这具像把骨架在蜡里浸过两次就提出来的身体还是爬着。她控制不了。
    这不是她的梦。她只是附在这具身体上,感受着这具身体的感受和情绪。
    她被迫在这种苦痛中爬起来,但不是站或坐起来,只是在爬,爬到她脑中那刺耳声音最大的地方,然后重新倒下去。
    等到那冰冷的东西打到她嘴唇上后,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要爬到这里。她听到的那声音,那是雨声,雨水从屋顶漏到这里,冻得她五脏六腑都快要凝固,可她得吞咽着,哪怕每一次吞咽喉咙都疼得像在咽粗砂。
    她需要喝水,再不喝水,她会死的。
    而他要活下去。
    胥有容突然惊醒过来,她趴在床边,像连心肺都要呕出来一样吐着。泪水流到颤抖的手上,又湿又冷。
    她梦到被关在老宗祠里,饥饿却并不是最难忍受的事情。没有一个人跟她交流,没有书籍、没有纸笔,门窗永远紧闭,连正午的光透进来都是昏暗的。她把每一块砖都数过了,连哪一块砖上有几道裂纹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感觉自己正在发疯。
    后来,她已经不再数砖了。她开始数自己的骨头。她已经瘦到可以清晰地摸着自己数起自己身上的骨头了。
    她的头很痛,也很晕,每次数着自己的骨头数好像都不太一样,有时候数出来会少几块,有时候数出来会多几块。有时候数多出来的时候,她就会想,那些骨头多出来了,她是不是可以把它们咬下来,吃进肚子里去?这样会不会就不那么饿、不会那么难受了?
    她是不是已经疯掉了?
    胥有容趴在床边吐得泪流满面。
    那不是她的梦,那是胥桓的梦。
    那是她父亲,曾经对胥桓做过的事情。那是胥桓曾经被关在老宗祠里的经历。
    那是胥桓的憎恨。
    涉州城。
    神明遥遥收回目光,目中因果茫茫。
    作者有话要说:  常安渡,出场于第一卷72、73章,为寻父渡船前往梁国,险死于化作船家的白面恶神手中,被漓池所救。
    微隙在所必乘,微利在所必得。少阴,少阳。《三十六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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