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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姊 第2节
    直到确定自己的呼吸平稳了不会失态,她才缓缓朝苏母的方向走过去。
    苏母看着自己最小的两个儿女玩了半个下午的会泥巴,觉得在最后的时刻能有短暂的岁月静好,也是极好的。看着看起来与小儿子一般大的小豆丁走到自己身边,她怔了怔,微微失神。
    回过神来见着小豆丁排斥又防备的目光,轻叹一声,问他,“你的母亲,可还好?”
    她的声音软而轻,带着病弱的无力,仅仅只能让两个人听得清楚。
    小豆丁的目光瞬间变得更为防备,清冽的雪香悄悄散开。
    苏母拉住他的手,“别怕。这里没有人认得你。再过几年,等你的样貌变了,回你的家乡,也不会有人认出你。只要你不在人前动怒。不必把自己抹得臭哄哄的。多漂亮的孩子。你母亲是极精致的一个人,一定也不想你委屈自己的。”
    雪香更甚,小豆丁甩手就要把她甩开,可听到她的话,动作停了下来,震惊又慌乱地看着她。
    她知道他?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
    她不想把他绑了或是杀了?
    她认识他的母亲?
    他的手缓缓垂下,眉眼耷拉着,笼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哀伤。
    “不见了。”
    苏母诧异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说他的母亲不见了。
    安慰他,“以后总会再见的。”
    小豆丁摇摇头。他跟着母亲逃亡多年,母亲从来没有像这一次一样,让他一个人独自离开过。
    然而,那些人还是追了上来,掉入遥河的时候,他以为自己会死。
    苏母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般,轻声安抚,“你是个好孩子,你母亲一定会舍不得你。想着法子也会找你。”
    小豆丁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目光也柔了几分。
    苏母笑着摇摇头,再厉害,样子再凶,也不过还是个孩子。
    “你叫什么名字?”
    小豆丁眼里的柔和少了,盯着苏母看了好一会儿,没有感受到恶意,才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姬言。”
    说完又紧紧盯着苏母的神色,但从对方柔和又怀念的目光里,什么也没品读出来。
    “这个姓,以后别用了。除非你有自保的能力了。”
    小豆丁点点头,真心了几分,明显放松下来。
    苏槿时走进屋正看到小豆丁由着苏母拉着他的手没有挣扎,诧异地停了一下,抬眼便对上苏母那双柔柔的与世无争的眼,清澈得似乎能把什么都洗得没有任何遮掩。
    “伊伊。过来。”
    苏槿时依言走过去,在苏母身边蹲下,“娘,爹很快就回来了。您再等等。”
    苏母笑了笑,没有接这个话题,拉过苏槿时的手,和小豆丁的放到一起,“他是你的弟弟,苏槿言。他……生辰与你相近。弟弟妹妹们都交给你,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苦了你。你才不到十二岁,就经历了这么多,便别人家及笄的……”
    听着苏母交待后事一般的话,苏槿时猛然抬头,“娘,爹很快就会回来了,您再等等。”
    苏母摇了摇头,仿佛已经知了天命,往院门处看了一眼,“回来了,也与我说不了话。没差。”
    她从怀里取出一张叠得整齐的纸来,塞到苏槿时的手里,“母亲没什么能留给你的,一手字是你爹所教,难辨真伪。你们也莫要因我怨你爹,他心里苦。我在最好的一段人生里,随着他过了最好的日子。是高兴的……”
    她的声音小了下去,一双眼睛对着院门的方向,看到来人背上背着的身影,唇角弯了弯,缓缓合上了眼。
    苏槿时垂眸看着手里的文书,眸色晦暗,没有应声。直到听不到母亲的声音,才慌忙捧住无力垂落的手,将脸埋在她的臂弯里,两滴滚烫的泪顺着长睫没入苏母臂弯的衣料。
    她喃喃:“母亲……好走……”
    第2章
    林满仓扛着苏父进院子里就觉得有点古怪,以苏母的处事,开着门的时候,不会不理门边的事儿,不过也没多想。家里要是有事儿,三个孩子也不会在院子里玩得这么开心了。
    瞧,躺在摇椅上的,不就是苏母吗?不愧是从京城回来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可到得门边,把苏父放下,连叫了两声“苏三嫂子”都无人应声,这才发现了不对劲。
    苏母一动不动,没有如从前一般热络地起身和他打招呼。
    苏槿时缓缓起身,转身。眼角微红,干净,面上干干的。
    “多谢满仓叔把我爹送回家。我娘走了,不知满仓叔能不能再帮帮我们。”她的神色平静如常,声音却是止不住地颤了颤。
    林满仓呆看着苏母含笑的平静面容,回过神来便听到苏槿时的话,整个脸都僵住,同手同脚地向外迈腿,“小小年纪,不厚道啊。叔是个做生意的,还让叔来沾这样的晦气。看在你娘刚去的份儿,这回就不和你计较了。送你爹回来的钱,我也不要了。”
    这样的钱,他不敢要了。
    苏槿时的声音幽幽地从他身后传来,“若是觉得晦气,又何必做我爹的生意?”
    她不知苏父做了什么才被罢官抄家,但她从回乡的半年里亲戚乡朋的态度里懂得了什么是晦气,什么是避如蛇蝎落井下石。
    她的母亲为了能让父亲感受到一点温暖,苦着自己,小心地和周围的人做着人情。可最终累垮了身子,一病倒,便如同倾塌的楼阁,就此寂灭。
    林满仓脚下一个踉跄,听到院子里陡然响起的孩童哭声,迅速逃离。
    苏槿言看着林满仓的背影,双眼几欲喷火。过了一会儿,缓缓垂眸,嘲讽地扯了扯嘴角,如旁观者一般坐到角落里看着屋里的嘈乱。
    目光落在有条不紊地安抚着弟妹,并把活计都安排给他们的苏槿时身上,有些疑惑。如果不是他当时就在她的身边,看到苏母的衣袖上突然湿了一块,几乎要以为她真的内心毫无波动了。可就算是这样,亲女儿对母亲的死也太不在意了些。
    “你真冷静。”屋里只剩他们两个和永眠的苏母后,他闲闲地开口。
    换句话说,就是冷血无情了。
    “哭泣?我有资格吗?”苏槿时扫了他一眼,坐到母亲身边给她上最后的妆容,声音低缓,“母亲走了,是好事。不必再受委屈。也不必再吃苦。”
    苏槿言偏脸轻哼。这个人,真冷血!
    眸光暗了暗。也不知自己的母亲在哪里努力地活下去,有没有如苏母所说的那样寻找他。
    苏槿时这会儿并没有心思说话,用心地给苏母描着最美的妆容,听到门响,看过去,见着林满仓喘着粗气,面上发红,有些为难地道:“我好人做到底,让我帮你做什么,快些,我还赶着回家酿酒。不过……你别和人说我帮了你们。”
    苏槿时手下一顿,与苏槿言不约而同地露出惊讶之色。
    苏槿时到底年长许多,又见识不少,马上就反应过来,向林满仓道谢,这一声“满仓叔”叫得如同幼时一般真诚。
    “母亲给自己备了一份薄棺,可爹爹这样,家中无人能把棺材拼起来。”
    林满仓懂了,但又不懂了,“拼起来?”
    棺材不都是打好后直接抬过来的吗?
    待他看到地窖里藏着的三长两短,恍然,双足定着不动。
    苏槿时也知这样的事叫人为难,主动松了口,“满仓叔若是为难,就算了吧。我已经让弟弟妹妹们去请人了,想必一会儿就会有人来的。”
    林满仓一震。
    先前不想让人知道,那是因为村里人都因为他们家是得了大罪的,隔着呢。可没的是可怜又温柔的苏母,不是惹出事的苏轩,若叫人知道他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还不管,岂不叫人笑话?
    “你娘怎么给自己备了这么薄的?你给我点钱,叔给你娘去找人另打一副。”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样入殓,也太寒碜了些。
    “家里的钱,都被爹拿去了……实在没有钱买更好的了。”
    “怎么可能?!”林满仓不敢置信地看向她,见着她绞着袖子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心里信七八分,又因着她那没说出来的缘由觉得有点臊。
    见苏槿时不松口,只得将三长两短拼好,急匆匆地回去沽酒。
    不过是转眼的工夫,出去叫人的弟弟妹妹们哭着回来,断断续续地把事情哭了出来。
    他们去的是三位叔叔那里,可对方见着他们不似平日里送物什过去,连个笑脸都不给就把人从门口推了老远,让叫大人去和他们说话。
    苏槿时抚了抚他们的头,关了院门,叫上他们与自己一起将丧布挂起。小孩子忘得快,忙到晚间哈欠连天。
    临睡前,习惯性地去和母亲说说话,母亲睡觉的时候,从来都没有这么漂亮过,他们忍不住,又多说了些话,实在困得不行了,这才磨磨蹭蹭地回屋。
    灵前灯火,黯淡无光。
    苏槿时关上门,这才朝一旁醉如烂泥的苏轩走去。面不改色地划开他的指腹,按向文书的落款处。
    苏轩皱了皱眉,“婉娘……”
    苏槿时眉头皱了皱,“娘睡了。你要不要去陪她?”
    苏槿时顿了顿,还是将匕首收入鞘。为自己那一瞬荒唐的念头打了个冷颤。
    苏轩试了几次才撑着身子坐了起来,看到灵前的素白,停了一停,又倒了下去。不一会儿,他突然起身,喃着不可能跑了出去。
    门扑腾了几下,卷着风,将灵堂里弱小的火苗吹灭了两个。
    苏槿时绷得笔直的背垮了下来,肩也耷拉了下来,跪在灵前,泣音阵阵,“娘……你这样,值得吗?”
    棺木里的人,睡得安祥。
    过了好一阵,她抬起头来,“我不要向你这样。我受不了这样的委屈,也不想让弟弟妹妹们再受委屈。”
    眼里的水滚了出去,眼前的雾霭退去大半,这才注意到灵前灯边站着一个豆芽般的身影,正小心地护着重新点起的火苗。
    忙别过脸,用力地擦干眼,挺直脊背,“你怎么不睡?”
    她下意识地以为是苏轩跑出去的时候惊醒了他,“没事了,你去睡吧。”
    这语气,与安抚苏槿瑜三人时一模一样。
    小豆丁撇撇嘴,走到她身边朝苏母的方向跪坐着,“我和母亲被人背叛,我们最信任的。”
    苏槿时愕然看他。想问他是怎么回事,到底没有问出口。
    若是有人问她自己家中因什么落到如今的地步,她亦说不出口。他还这么小……
    她看向小豆丁的目光里多了些怜悯。他生得瘦小,苏槿笙的衣裳在他身上显得有些空。
    “你真的有七岁了?”心里想问,嘴里不自觉地问出声了。
    “不许这么看我!”小豆丁狠狠瞪她一眼,目光里多了些复杂的东西,少了点凶狠,避开沾染着秋日烟雾的视线,把几张纸钱丢进火盆,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倒是看着升起的火苗,低低地道,“我娘,也会哭。”
    苏槿时心里软了软,到底没就着他的话问下去。
    既是被他瞧见了,她也不想再绷着,弓着身子将悲伤都发泄了出来。
    院门口处,头发蓬乱的老妪透过缝隙看着里面,手里的药材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