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懂, 今晚没有他开口的份,是他僭越了。
云延泽收回视线, 伏地拜叩:“父皇,儿臣……儿臣……”
他词不成句, 哭声哀哀,心肠再硬的人听了,也能感受到他的痛苦与无奈,然而郑家与郑美人的所作所为, 实在罪无可恕。
“杨侍郎。”明敬海把宸王堵回去后, 似乎并不打算收手,他走到神情呆滞的杨侍郎面前:“方才你问本官侄女,陵州的藕与京城的藕有什么差别, 现在本官回答你。”
“管它什么地方的藕,藕就是藕,丝长丝短不重要,好吃就完了。”明敬海挽了挽袖,吓得杨侍郎往后退了一步。
别人挽袖子只是吓唬人,但明敬海是真的能打。
看他这样,明敬海冷笑一声:“就像是我们在座诸位同僚,只要忠于陛下,心系天下百姓,尽忠职守,那就是个好官,难道还要分祖籍是哪,南方还是北方?”
“杨侍郎身为朝廷命官,不分青红皂白指责陛下,是为不忠。你只为齐郡王叫屈,却视那些受郑家迫害的百姓而不见,是为不仁。敢问杨侍郎,如此不忠不仁,如何做官?”明敬海指着在座诸人:“今日本是我等团圆的日子,敬舟得到证据却没有当堂揭露,陛下得知皇妃皇子差点被刺杀,强忍心中悲痛,一直隐而未发,为的是什么?”
“为的是给大家一个祥和美好的除夕夜,为的是君臣同乐,团圆美好。可是这一切,都被你毁了,难道你的内心,就没有半点愧疚?”
杨侍郎被明敬海接连的指责,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或许是因为明敬海气势太足,又或许是被郑家与郑美人犯下的累累罪行惊呆,杨侍郎噗通一声跪在了隆丰帝面前。
“陛下……微臣知罪。”杨侍郎浑浑噩噩地请罪,虽然一时半刻他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
“陛下。”明敬海瞥了眼跪在地上的杨侍郎:“杨大人虽无歹心,但他性格冲动,不辨是非。户部掌管天下赋税,需官员细心谨慎。所以微臣认为,杨大人这样的性格,不适合在户部任职。”
户部尚书面色微变,他犹豫了一下准备出去为杨侍郎求情,可是当他看到陛下似乎对明敬海的说法有些意动,便打消了这个心思。
明敬海现在是吏部尚书,又深受陛下信任,他没必要为了一个部门下属,去得罪明敬海。
“敬海觉得,杨大人该去何处任职?”隆丰帝没有看跪在自己面前的儿子,反而很有耐心的询问明敬海。
“微臣记得,陵州通判年迈,不久前才上书请辞。杨大人既对陵州的藕好奇,就让他接任陵州通判吧。”明敬海拱手行礼:“还请陛下成全杨大人的一片好奇之心。”
好家伙,由三品户部侍郎,直接把人贬成六品通判,菜市场老太太讲价也没这么狠。
“好。”隆丰帝点头:“过完年,杨大人就去陵州任职吧。”
“杨大人,还不快向陛下谢恩?”明敬海作揖高声道:“陛下体恤下臣,你好奇陵州的风土人情,就送你去陵州。可惜你却不够体贴陛下,真是让人扼腕叹息。”
“大哥,杨大人喝醉了。”明敬舟接过话头:“陛下,酒多难免失态,还请陛下开恩,遣人送杨大人回去休息。”
以后,他应该再也没有机会来参加宫宴了。
杨侍郎被人带走后,明家两兄弟看了眼跪在地上哭泣的齐郡王,都退到自己的位置上坐好。
剩下的事,就交给陛下。
大殿上过于安静,安静得玖珠想伸筷子夹东西吃都不好意思。
她偷偷对香绢道:“姑姑,刚才齐郡王偷偷瞪了我一眼。”
所以他现在,肯定是在做戏,真正伤心难过的人,哪能分心给别人?
香绢笑了笑,皇城根下,满地皆是做戏之人。
齐郡王的哭声已经嘶哑,隆丰帝翻完明敬舟呈上来的各种罪证,低头看哭泣的儿子:“老四,郑家与你母妃做的这些事,你可知情?”
“父皇,儿臣……儿臣虽不知情,但是儿臣疏于发现,未尽到劝导之责,儿臣有罪。”云延泽感觉到有人在自己身边跪了下来,他抬头看向陪着自己跪下的孙采瑶,很快收回视线,朝隆丰帝重重磕头:“父皇,儿臣不堪郡王之位,请父皇削去儿臣爵位。”
好一招以退为进,郑家与郑兰音做的事,已经兜不住,不如把姿态放低,还能落个知错就改,勇于承担的美名。
苏贵妃轻笑一声,眼波流转,把奸妃的媚态拿捏得十成十:“无论爵位高低,你都是陛下的孩子。四皇子殿下,快起来吧,好好一张脸,磕成这样,你的皇妃看着该有多心疼。”
她弯下腰,把孙采瑶从地上扶起,轻轻握住她的手:“四皇子妃,回去后好好陪着四皇子,让他别太难过。”
苏贵妃的手很软,孙采瑶却觉得,握住自己手的,是一只美女蛇。
眼前媚笑的女人,和梦中那个发了疯,把所有皇子都逼得灰头土脸的苏贵妃,在她脑中不断地交织变换,心中的恐惧无限扩大,若不是四周还有人看着,她差点忍不住把手抽出来。
其他人见苏贵妃开口就叫云延泽为“四皇子”,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心里微微叹息一声,四皇子的爵位怕是保不住了。
如此德才兼备的皇子,被外祖家与母妃连累至此,实在令人叹息。
但支持云延泽的官员并未死心,“四皇子”这个称呼,只要陛下没有说出口,一切就还有缓和的余地。
“陛下。”苏贵妃松开孙采瑶的手,笑盈盈地看向隆丰帝:“您快让四皇子起来吧,当务之急是清算郑家与郑美人的罪责。”
沈氏微微扬起嘴角,苏贵妃短短一句话,就把郑美人一伙,坑得干干净净。不愧是能做宠妃的女人,收拾起自己的敌人时,毫不手软。
看来今晚不处罚郑家与郑美人,苏贵妃不可能罢手。
也对,若她是苏眉黛,也不可能错过这么好的机会。他们家帮她把台阶都搭好,若她都不知道该怎么踩,那才是真正的麻烦。
隆丰帝握住苏贵妃的手,低头看云延泽:“老四,你当真半点都不知情?”
“儿臣,不知。”
“好。”隆丰帝闭了闭眼,把苏贵妃的手包裹进自己手掌:“刘忠宝,扶四皇子起来。”
“四皇子”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等于是判了云延泽死刑。
一个已经成年大婚的皇子,由亲王变成光杆皇子,这是帝王用直白的态度告诉全天下人,他放弃了他。
“陛下。”户部几个官员,以及对云延泽有好感的官员全都站了出来:“陛下,请您三思啊!”
“延泽。”隆丰帝没有搭理这些大臣:“他们让朕收回成命,你觉得朕该如何?”
云延泽藏在袖子里的手,紧握成拳,眼眶通红地磕下去:“儿臣,不堪为王,求父皇成全。”
“朕成全你。”隆丰帝看向这些求情的大臣,语气淡漠:“朕成全一个儿子的要求,我们父子之间的事,你们也要插手?”
众大臣知道,四皇子大势已去。
“臣等,不敢。”
“郑家作恶多端,罄竹难书,不处罚他们,不足以平民愤。”隆丰帝开口:“郑家家主斩首示众,郑家后代皆入奴籍,年满十二岁的儿郎,发配三千里,终身不得回京,三代不得出奴籍。”
“至于郑美人……”隆丰帝叹息:“今夜子时过后,赐白绫。”
“父皇!”云延泽惊愕地睁大眼睛,跪行到隆丰帝面前,抱住他的腿道:“求父皇开恩,饶了母妃一命。”
“死于你母亲之手者,数已逾十,其中一人还是你皇姐的母亲。”隆丰帝把明敬舟呈上来的证据放到云延泽手里:“你让朕如何饶了她?”
公主席上,一个坐在后面的公主正在掩面落泪。她很早就没了母亲,伺候她的嬷嬷说,母亲生下她不久后,便病故。她一直以为,母亲因为生了她才病死的,没想到竟是郑氏害死了她。
别人有母妃陪伴时,她没有。
别人难过时,有母妃安慰,她也没有。
就连她与驸马大婚,也是由苏贵妃操持所有。
没有母妃的孩子在后宫有多难,云延泽这种有母妃有外家的皇子,又怎么会知道?
她抬起头恨恨地看着云延泽,这一切,都是他母亲造成的。
“四皇妃,你陪四皇子去外面走走。”苏贵妃体贴地安慰孙采瑶:“以后有什么难处,来找本宫也是一样的。”
云延泽捏着这些泛黄的证据,在众目睽睽之下,浑浑噩噩走出大殿。大风一吹,这些证据漫天飞起,四散落去。
他猛地回神,狼狈地伸手去抓,可是已经飞扬开的证据,又怎么如他的意,随着寒风落进大殿。
无人敢去看上面的东西,也没人敢伸手去捡。
其中一张,落到了玖珠桌上,她伸出了手。
香绢张了张嘴,想去阻拦她的行为,可是见她已经把纸拿在了手里,就把话咽了回去。
【显德二十年,侧妃王氏产下一女,因与郑氏相争……】
“明县主。”云延泽手里拿着一把泛黄的纸张,站在玖珠身边:“多谢县主为我拾得此物,请县主归还于我。”
玖珠抬头看他,他的发髻乱了,袖摆处也多了泥点,面色比纸还要苍白。
她低头看自己手里的东西,目光匆匆在上面掠过。
【郑氏深恨,遂杀之。】
在这个瞬间,她觉得这张纸,如积雪般寒凉瘆人。纸张顺着她的指尖飘落,在空中打了个璇儿,掉在了云延泽脚边。
在所有人看来,这是她有意在羞辱云延泽。
“县主。”孙采瑶走到云延泽身边,弯腰捡起泛黄的纸:“冬日凉,县主莫要冻僵了手,掉了东西便罢了,若是不小心伤到自己,多不妥当。”
云延泽从孙采瑶手里拿走泛黄的纸,沉声道:“走吧。”
走出大殿,他浑身在颤抖,把所有证据狠狠捏作一团,转身对跟在身后的孙采瑶道:“你先跟下人回去,我想自己走走。”
“殿下,我陪你……”
“不用了!”意识到自己语气有些重,云延泽面上露出歉意:“采瑶,我只想一个人安静的待会儿,你先回去,好不好?”
“好。”孙采瑶不情不愿地答应下来,但她也知道,此时此刻,殿下并不想让她跟着。
云延泽一路往西走,直到看到浅意阁的门匾,才停下脚步。
门匾两边,红灯笼摇来晃去,他踏上台阶,听到屋子里传来母妃的骂声。
他停下了脚步,静静的听着。
渐渐的,他神情平静下来,转身准备离开,却看到白芍捂着脸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殿下。”白芍看到云延泽站在门口,匆匆向他行了一礼:“殿下请稍候,奴婢这就去通报主子。”
“不用了。”云延泽叫住她,也看见了她脸上红肿的巴掌印,沉默片刻:“怎么只有你,红梅去哪了?”
白芍摇了摇头没说话。
云延泽注意到她发髻有些乱,连绢花都歪了,猜到母妃打她的巴掌肯定很重:“明日我会向苏母妃求情,让你到璋六宫伺候。”
“主子这里……”
云延泽没有回答她的话,转身就走,很快便消失在夜色里。
在他身后,又响起了母妃的叫骂声。
黑暗中,云延泽擦干眼眶掉下来的一滴泪,大步走远。
白芍捂着脸,听着主子不甘的叫骂声,心里隐隐有种可怕的预感。
两个时辰后,她看到端着白绫出现在浅意阁的大力太监,终于明白了殿下的脸色为何那般难看,也终于明白殿下为何会让她去璋六宫。
听着太监宣读完陛下的口谕,白芍怔怔地看着又哭又笑的主子,神情恍惚地想,事情为何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我要见陛下,我不信!”郑兰音推开靠近自己的大力太监,人在极度疯狂的时候,力气大得难以想象:“这一切都是苏眉黛的阴谋,陛下不可能杀我!”
“要你性命的是朕,与旁人无关。”隆丰帝走进浅意阁,两人已经多年不曾好好说过话,他看她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一日夫妻百日恩,陛下。”郑兰音痛哭道:“你为何对我如此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