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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
    “不碍事的。”武惠妃浅浅一笑,温柔的目光落在两个风华正茂的儿子身上,似是怎么看都看不够,“孩子们都长大了……见他们两兄弟如此和睦,臣妾这个做母亲的,当真是高兴。”
    众妃嫔为讨好武惠妃,纷纷出言附和,赞扬寿王与盛王是如何的仁孝贤德、兄友弟恭。刘尚宫侍立在武惠妃身后,目光与李琦相触时,便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李琦会意,从身上悄悄取出一枚备好的药丸,再用衣袖掩口假装轻咳了两声,趁机将药丸吞下。
    数十名歌姬舞女翩翩入殿,向帝妃施礼参拜后便开始献艺,歌有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态,*醉魄,冶艳无双。刘尚宫却无心观看,一双清明的眸子始终望向大殿左侧,牢牢盯住了那手捧酒壶的宫女赵五娘。宫中的膳食供给皆由尚食局负责,为防止有人下毒,菜肴呈给帝后嫔妃之前,都要由宫人先尝以检验是否安全。宴席上的酒菜自然都是经查验后确认无毒的,赵五娘若心怀鬼胎,就只能趁着为寿王呈送的过程中悄悄做些手脚。
    果然,负责为寿王斟酒的宫人正是她。
    赵五娘款款行至几案右侧,斟了一杯酒呈至寿王面前,狭长的凤眼中隐隐有锋芒跃动。不料,李琦却抢先一步接过酒杯,对她吩咐道:“你先退下吧。十八哥的酒,我亲自来斟。”
    赵五娘心中暗道“不妙”,却也不能公然抗命,只得默默施礼退到一边,静观其变。李琦举杯轻轻抿了一口,又用自己的酒壶为李瑁斟了一杯,双手奉上道:“十八哥,请。”
    李瑁见他今日举止怪异,心中不由纳罕,酒杯只放在唇边碰了碰,并未饮下一滴。几次出言试探,李琦却只是顾左右而言他,也不举箸,也不再饮酒。李瑁暗生警觉之意,兄弟二人彼此心照不宣,都不去触碰席间的酒菜,只聊些少年公子感兴趣的轻松话题。
    张嫣嫣坐在忠王李玙身侧,见状不禁微微蹙起秀眉,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殿下,盛王该不会是已经察觉到什么了吧?要不要我现在就派人过去,赶快让他们处理掉……”
    “无妨。”李玙淡淡一笑,用筷子夹了块鲈鱼放在张嫣嫣盘中,侧首在她耳畔轻声说,“消息不是已经放出去了么?况且,那赵五娘也的确是废太子的心腹,与咱们那是连半点关系都没有。放心吧,他们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查不到咱们头上来。”
    忠王妃韦珍就坐在李玙的另一侧,见二人言谈举止甚是亲密,心中顿生妒意,遂把手中玉盏往几案上轻轻一搁,沉下脸来低斥道:“张孺人,请你放尊重些!在大庭广众之下举止轻浮,哪里还有半分亲王侧室的样子?”
    张嫣嫣忙敛容低首,不动声色地将眸中恨意泯于无形,恭声道:“王妃教训的是,妾知错了。”
    一曲歌舞之后,又有两名身材壮硕的角抵士踏进殿来,表演相扑为晚宴助兴。武惠妃笑盈盈地为皇帝斟了杯酒,又转头对李琦说道:“二十一郎,这两位角抵士都是神策军中的壮士,相扑技艺尤为精湛。陛下知道你喜欢这些,特地为你准备的。”
    “多谢父皇……”李琦忙起身拜谢,然而甫一开口,额上便已渗出粒粒黄豆大小的冷汗,面色渐趋苍白,看起来甚是痛苦。
    “二十一郎。”武惠妃关切地唤他,问道,“怎么了?可是觉得哪里不舒服么?”
    李琦痛苦地蹙起剑眉,没有说话,唯有几滴鲜血从唇角缓缓溢出,代替了所有回答。
    “二十一郎!二十一郎!”李瑁大惊失色,忙扶他在自己身边坐下,扬声对宫人吩咐道,“快,去请太医!”
    麟德殿内一时乱了起来,两名角抵士也停止了相扑,默默退到一旁恭敬待命。太医署距此处甚远,一来一回至少也要花费小半个时辰,蓦然想起刘尚宫也精通医术,李瑁忙扬声唤她过来诊治。刘尚宫早有准备,只上前作势略一把脉,便立即从怀中取出一粒丸药喂李琦服下。
    武惠妃心急如焚,疾步赶来守在爱子身边,颤声问道:“阿澈,他……他怎么样了?”
    “盛王殿下中了毒。”刘尚宫欠身回答,随后拔下发间银簪往案上的酒杯中一探,再取出时,银簪末端已是一片乌黑,“所幸殿下饮酒不多,中毒也不深。而且我身上常备有各类解毒药物,已经给殿下服用了,虽不完全对症,却能暂时缓解毒素侵体,以保性命无虞。”
    “中毒?”武惠妃惊得面色惨白,一壁握紧儿子的手,一壁转头对李隆基泣道,“陛下,有人要杀咱们的儿子!是谁……是谁要杀咱们的儿子?”
    李隆基面色阴沉,目光凌厉地扫视殿中诸人,对身边的内侍高力士冷声吩咐道:“尚食局的人都要彻查。朕倒要看看,是哪个贼子如此胆大包天!”
    李琦靠在母亲怀中,服下刘尚宫事先备好的解药之后,腹中的剧痛渐渐缓解。他暗自松了口气,努力睁开眼睛,轻唤了一声:“父皇……”
    “好孩子,别怕。”李隆基在他身旁蹲下,双眸一改往日里的沉静冷锐,目光中满是慈父的疼惜,“太医很快就到了。放心,有父皇在,你是绝对不会有事的。”
    “父皇……”面容苍白的少年虚弱地抓住父亲的手,仿佛要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气若游丝地说,“我喝的是十八哥的酒……有人……有人要害十八哥……”
    ☆、第30章 少年
    一阵刚起的劲风,呼啸着吹开夜空沉重的云块,露出了半个月亮。月光从半掩的幽窗泻进房间,银辉流荡,清晰地照亮了那人容颜。
    盛王李琦安静地躺在卧榻上,双目轻瞑,剑眉浅蹙,略欠血色的唇轻轻抿成一线。短暂的昏睡后,他渐渐苏醒,微启眼帘侧耳倾听窗外的声音,喃喃道:“起风了……”
    “二十一哥,你醒了?”灵曦坐在榻前,一脸欣喜地拉住他的手,又侧头吩咐侍女,“紫芝,快,去把窗子关上。”
    不待紫芝移步,就有延庆殿的宫人麻利地将门窗关好,又往熏炉中添了些炭火和香料。紫芝端起炉上温着的一碗汤药,捧至灵曦面前,轻声提醒道:“公主,适才尚宫大人吩咐了,待盛王殿下清醒后,要尽快把这碗药给他服下。”
    灵曦点了点头,轻轻扶着哥哥起身半坐。紫芝则屈膝半跪在榻前,小心翼翼地用银勺喂他药汤,目光游离在少年俊美的眉目间,带着掩不住的关切。他,依旧恹恹地半垂着眼帘,苍白的皮肤有冰雪般的凛然色泽,长长的发丝披泻而下直达腰际,隐隐散发着用芳水沐过的余香。
    虚弱的少年,然而,眼眸深处的冷定与沉静却不曾减损了半分。
    李琦略饮了几口药,抬头时瞥见窗下那一抹熟悉的身影,不由诧异道:“十八哥,你怎么还没回去?”
    “你这个样子,叫我如何安心回去?”李瑁侧首看他一眼,眉宇间微露忧戚之色,“父皇去阿娘那里歇息了。他很担心你,特地准许我今夜留宿宫中,也能和灵曦一起多照顾照顾你。”
    李琦颔首不语,棱角分明的五官映着幽寂月光,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宁静、透明而光彩夺目的美。他的左手随意搭在锦被上,那洁净而修长的五指,让紫芝蓦地想起今天早晨的那个吻——那青涩而仓促的一吻,她的唇曾与他的肌肤无限接近,电光火石的瞬间,心中便有种甜蜜而忐忑的窃喜。
    想到此处,少女的脸竟微微有些红了,恍惚间,脑海中忽然闪现出一句似乎并不相干的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个念头实在太过大胆,甚至,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荒谬。他是高高在上的尊贵皇子,而她,在这等级森严的深宫中卑微如草芥。她与他之间,始终横亘着身份、地位和尊卑的辽阔海洋,毕生难以跨越。然而心念动时,那种甜蜜的感觉却又如此真实,她握着银勺的手不禁轻轻一抖,刹那,便有几滴深褐色的药汁洒在他唇边。
    紫芝顿时手足无措,不知这小小的失误是否会惹他不悦,抬眼时瞥见公主微蹙的秀眉,心中一凛,忙欲放下药碗俯首请罪。而李琦却似乎并不介意,只默默用衣袖拭净唇角,动作从容优雅,眉目间亦无丝毫责怪的神色。待气力略恢复些,他便接过紫芝手中的药碗,仰头一饮而尽。
    灵曦复又扶他躺下,李琦轻轻拍了拍妹妹柔嫩的手背,微笑着催促她回去歇息。李瑁始终端坐于窗前,待灵曦与众宫女全都离开,才叹息道:“二十一郎,你做事之前就不能先和我商量一下么?”
    心知刘尚宫必会将此事告知寿王,李琦丝毫不觉得意外,只是说:“这种事必须速战速决,若是几个人在一起商量来商量去的,反倒会误事。”
    “谬论!”李瑁轻斥一声,语气中半是责怪半是疼惜,“没错,这几年来我一直都想彻底扳倒太子,可无论如何,都不能以牺牲你为代价。对付他们也可以用别的办法,你怎么就这么冲动?”
    李琦微微笑道:“你急什么?没有把握的事,我绝对不会去做。和刘尚宫一起在父皇面前演场戏罢了,哪里会真出事呢?”
    李瑁默然不语,只凝神静听窗外的飒飒风声,良久才道:“答应我,以后……别再做这样危险的事了。”
    “好。”李琦随口答应着,唇角依然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笑意。
    李瑁轻轻叹了口气,然后缓缓走到榻前坐下,用推心置腹的语气对他说:“二十一郎,你是我至亲的兄弟,所以,我不需要你像其他臣子那样去为我做什么。夺嫡之争太过凶险,我这个做哥哥的,只希望你能尽量置身事外。这样,无论我成功与否,你都能以亲王之尊安享一世荣华,不至于为我所累。”
    “既是兄弟,就不要再说谁为谁所累这样的话。”李琦微微一笑,苍白的面容犹显虚弱,然而说出的话却是掷地有声,“废太子早已对我恨之入骨,其党羽也绝不肯与咱们善罢甘休,此人一日不除,我终是寝食难安。更何况,如今暗中觊觎储位的皇子大有人在,咱们的对手可并非只有废太子一个……十八哥,唯有你我二人兄弟同心,才能……”
    短短几句话就已耗尽他的全部体力。李瑁颇为动容,忙俯身握紧他的手,郑重道:“好兄弟……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不会忘记今日你为我做的事。”
    两日后即有消息传到忠王府。彼时,忠王李玙双目微阖,正懒洋洋地斜倚在软榻之上小憩,身边有几个妆金裹玉的美婢为他轻轻捶着腿,神情甚是惬意。府中的内侍李静忠上前施了一礼,恭声道:“殿下,宫中有人送消息来了。”
    侍婢们皆知这李静忠是自家主人的亲信,见忠王轻轻一扬手,便都识趣地依次退下。李玙缓缓坐直了身子,又唤住一名即将离开的婢女,吩咐道:“去请张孺人过来。”
    这李静忠刚刚三十出头,相貌奇丑,心思却极是缜密,想出的鬼点子最能迎合上意,故而甚得忠王欢心。他从袖管内抽出一封书信来,恭敬地双手奉上,道:“殿下,这是延庆殿的王碧雯姑娘呈给您的。”
    李玙展信一看,笑道:“好,她在延庆殿做了这几年的杂役,如今总算有些出息,被盛王提拔为近侍宫女了。”
    李静忠含笑解释道:“王姑娘可机灵着呢,这几年在宫中广结人脉,大大小小的人物都结交了不少。如今盛王身边最宠信的宫女名唤碧落,正是咱们王姑娘的好姐妹,自然事事都帮着她了。”
    张嫣嫣片刻即至,似乎是刚刚从午睡中被人唤醒,粉颊上还泛着几抹妩媚的嫣红。李玙把手中的信笺递给她,又让她在一旁的胡椅上坐了,叹道:“嫣嫣,咱们还真是太小瞧盛王了。”
    张嫣嫣接过信函匆匆浏览了一遍,不禁蹙起了蛾眉,喃喃道:“那毒药可是青蔓的‘断魂散’,服下之后必死无疑,这才短短两天,盛王的身体就恢复了大半,不应该啊……江湖人最重信诺,那宋少主既说没有解药,就断然不会……”
    李玙冷笑道:“没想到他小小年纪,倒是个不怕死的狠角色,对自己都舍得下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咱们辛辛苦苦设下的局,却被他给算计了。”
    张嫣嫣悚然一惊:“难道……他早就知道咱们……”
    李玙缓缓摇头,道:“咱们的人只是诱骗赵五娘买了毒药,并没做其他的事,应该不会引起盛王的怀疑。他在宫中耳目众多,偶然得知赵五娘的阴谋也不足为奇,如此冒险一搏,只是为了打击废太子。”言罢,又蓦地冷笑一声,“如今太子一党尽数剪除,寿王又毫发未损,可全都是那个小子的功劳呢。以后,只怕寿王对他会愈发信任了。”
    “离间计是用不成了。”张嫣嫣忧虑地点点头,低首沉思片刻,又问,“陛下已经决定要处死废太子了?”
    李玙颔首道:“这次父皇丝毫都没有心软,把尚食局内所有可疑的人都送去宫正司严刑拷问,除了赵五娘之外,还牵扯出宫中废太子旧党十余人,皆被处以腰斩。父皇最重颜面,自然不肯让天下百姓得知诸皇子手足相残之事,便只以谋逆罪赐死废太子李瑛及李瑶、李琚三人。其朝中党羽也被清洗一空,流放贬谪者数十人。”
    “有一个手足情深的好兄弟,又有一个宠冠六宫的好母亲,寿王可真是幸运呢。”张嫣嫣莞尔一笑,仿佛漫不经心地说,“不过,就在前日的宫宴上,我见惠妃娘娘的身体似乎不太好,若是哪天不小心出了什么意外,以致病情加重……”
    “仅仅是病情加重么?”李玙眼眸中亮光如电,唇角轻扬,勾起一抹阴恻恻的笑,“嫣嫣,你那么聪明,替武惠妃制造一个天衣无缝的‘意外’,应该没问题吧?”
    光阴飞逝,转眼间又见三春盛景,小鸟在白花满枝的梨树上啁啾,春风温煦,空气中有草木初生的芬芳气息。因身体才刚刚恢复不久,盛王李琦出宫外居一事便暂且搁置。此时,他正漫无目的地信步于宫苑深处,踏着嫩绿浅草,目之所及唯见千重花瓣如冰绡般漫天飞舞。穿过几重门,转过几道弯,忽有一个粉衫罗裳的娇俏女孩儿迎面走来,头梳宫女式样的小鬟髻,衣带翩翩,步履轻盈。
    她独自徘徊于树影婆娑的林荫道,手里摇晃着一根新折的嫩绿柳枝,一边走,一边漫不经心地哼着歌。斑斓的阳光从花树低垂的枝桠间流过,静静地洒在她发际眉间,为她镀上一层浅金色的温柔光芒。花繁秾艳,春.色明净,她,是光影中跃动的精灵。
    精灵般的女孩儿自与其他宫女不同,见了他的第一反应并非行礼问安,而是灵巧地闪入花影深处,慌慌张张地转身就跑。浅粉色的宫缎绣鞋踢起片片落花,灌木丛中的鸟儿亦被她惊起,扑棱着翅膀四散飞去。
    这本是极严重的失礼行为,然而,他却只觉得她可爱。
    草丛中隐匿的石块险些将她绊倒,于是,那玲珑纤秀的背影趔趄了一下,柔嫩的小手扶在盈满露水的花枝上,摇下漫天缤纷落英。李琦驻足凝望,不禁哑然失笑——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自从那日半哄半骗地吻了他之后,似乎也变得有些害羞了呢。
    心念一动,便想趁机捉弄捉弄她。
    “紫芝!”他微笑着向她走近,故意沉声道,“你,给我回来!”
    ☆、第31章 玉兰
    紫芝闻声驻足,一颗稚嫩芳心怦怦地剧烈跳动,在身后,依稀有他衣袍的风声。
    唉,这次可真躲不过去了……自从那日鬼使神差地吻了他之后,小姑娘后悔不迭,一时间竟也变得格外胆小起来,羞涩得再不敢见他。短暂的迟疑后,她终于忐忑地缓缓转身,只见那少年负手立于澄净疏朗的苍穹之下,一袭素雅的月白长衫被阳光涂上耀眼的浅金色泽,眉目俊美如画。
    他安静地凝视她,目光温和,半低的眼帘却隐隐有俯览众生的姿态,高贵宛如云端神祇。
    她螓首低垂,一步一步地向他走近,却因他气质中含而不露的威仪而恍然明白,这咫尺之间的距离其实遥远如天涯。于是,愈发不知该如何面对他,紫芝只浅笑着施了一礼,便如寻常宫女般安静而恭顺地站在他面前。
    李琦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淡淡道:“如今愈发没规矩了。见了我,就不知道要说句话么?”
    并未发现他眼眸深处刻意压制的笑意,紫芝心中一凛,旋即敛容跪下道:“殿下恕罪,奴婢并非有心冒犯,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李琦故意追问。
    “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小姑娘无措地咬了咬下唇,慌得几乎要哭出来,却偏偏还要硬生生地做出从容稳重的样子,让他看了就忍不住想笑。
    李琦还欲逗她,却再也无法维持淡漠冷肃的神情,遂俯身将她扶起,含笑道:“行了,和你开玩笑的,快起来吧。”
    紫芝讶然抬头,见他神色和悦如常,这才暗自松了口气。她扶膝缓缓站起,适才的紧张与惶惑顿时化成了满腹委屈,泪眼盈盈地盯着他看了半晌,又赌气似的别过头去,嗔道:“你、你欺负人……你故意吓唬我……”
    李琦踱至她身侧,笑吟吟地说:“那又怎样?谁让你失礼在先,故意躲着我的。”
    紫芝无言以对,便默默侧过身去,低着头闷闷地不说话,单薄的肩膀一耸一耸地轻颤着,似乎是在啜泣。
    “哎,不至于吧?”李琦不解地笑了笑,见她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心中也不免有些着慌,忍不住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她,好言劝解道,“那个……你别哭了行吗?我这人最看不得女孩子哭的……而且,仔细想想,刚才我好像也没说你什么吧?”
    他生性骄傲,又高居亲王之位尊贵无比,何尝对一个女孩儿说过这样的软语温言?然而,这梨花带雨的小姑娘依旧沉默,头也垂得更低了。李琦叹了口气,只得微微俯身去探看她的表情,这一看,却不禁啼笑皆非——少女柔弱的肩膀仍在颤动,纤长浓密的睫毛上犹带晶莹泪光,而那双澄澈如水的眸子里,却早已溢满了如春光般明亮的笑意。感觉到他的注视,紫芝缓缓抬起头,含笑的目光里有一丝狡黠、一丝得意,还有一丝若隐若现的、羞怯的甜蜜。
    原来,这个小丫头竟是在偷笑。李琦郁闷地以手抚额,无奈叹息:“唉,可怜我一世英明……再次被你打败了。”
    紫芝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带着小孩子撒娇般的可爱笑容,对他说:“玩笑,嘿嘿,我也开个玩笑嘛……”
    李琦彻底无语。十七年来,除了小妹妹灵曦之外,几乎没有一个女孩子敢跟他这样嘻嘻哈哈地说话。但不知为何,对这个巧笑嫣然的小姑娘,他就是格外纵容,甚至还隐约有一种溺爱的味道。她那么可爱,笑的时候颊边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她那么单纯,明眸净若秋水,不曾沾染一丝浮华宫廷的心机与阴影。他喜欢这样的女孩子,所以,他总是拿她没办法。
    他微笑着摇了摇头,径自向前走了几步,又转身对她说:“若无事,就陪我四处散散心吧。”
    “好呀!”紫芝愉快地答应,一手提起裙裾,蹦蹦跳跳地跟在他身后,然而,却始终只是在他身后随侍,没有忘记要与他保持一步的距离。入宫近四载,如履薄冰的生活让她时刻记住自己卑微的身份,尽管开心,也丝毫不敢再错了规矩。
    避开人来人往的道路,少年与少女穿行于树影婆娑的林间,一路分花拂柳而行。春意盎然的时节,草木在幽深处茂密生长,不知名的野花一簇簇地绽放在林中,那花蕊间随风摇曳的淡金色光芒,就像是从地面升起的奇妙阳光。他时而回头看她,与她闲散地聊着天,笑容温和,谈吐风趣。她便也半含羞地报之以微笑,只不过,谈笑时却忽有一种莫可名状的惆怅情绪,如薄雾般悄然笼上心头。
    那么近的距离,只需向前走一步,她就可以与他并肩而行了。可是,正如森严的宫规不允许她跨出这一步,他与她之间的遥远距离,也一直会横亘在那里,难以跨越,也永远无法逾越。
    见她鬓发间素净无饰,李琦随手摘下一朵枝头盛开的白玉兰,想替她簪戴在头上,然而转身时又忽然很想逗逗她,于是停下脚步笑问道:“小丫头,你都不问问我要带你去哪里么?”
    “啊?”紫芝迷惘地抬头,这才发现自己只是一门心思地跟着他走,不知不觉间已踏入树林深处,忙问道,“去……去哪里?”
    “喏,你看。”李琦指了指远处隐约可见的一道宫墙,对她说,“那是宫中驯养鸟兽的地方,什么稀奇古怪的动物都有,鹦鹉、仙鹤、猎豹、毛猿……哦,对了,还有一只从南洋来的小猩猩,特别可爱。”
    紫芝踮起脚尖,饶有兴趣地向那边望去,雀跃道:“太好啦!那些小动物什么的,我最喜欢了。”
    “那正好,我带你去。”李琦随口应着,目光悠悠地落在她可爱的小鬟髻上,散淡的笑容中忽然多了几分邪气的温柔,“紫芝,这里可偏僻得很哪,你就不怕……不怕我对你……嗯?”
    眼前树影横斜,林木幽深,寥无人影,的确是个极偏僻的所在。紫芝怔了片刻,忽然明白了他言语间的暧昧含义,忙惊恐地向后退了两步,颤声道:“殿下……殿下的意思是……”
    他一笑,朝她招了招手,道:“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