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雍容开了门,只见风长天一手拎着一只大铜壶热水,肩上还搭着一条细棉白布巾,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客倌,您的热水。”
姜雍容接过热水,欠身行礼:“多谢陛下。”
这是致谢,也是逐客,毕竟她尚未梳洗。
但风长天长腿一迈就过了门槛,一手托住她:“嘘,小心露馅。”
姜雍容只得直说了:“陛下,妾身要梳洗了。”
“唔唔,你洗吧,”风长天说着,还殷勤问道,“要我帮忙么?”
“……”姜雍容,“多谢,不用。”
梁家的客房布置得都差不多,一床一桌两椅一案,一道屏风。
风长天坐在椅子上,自自在在的摊手摊脚,自己屋子里的时候无甚感觉,一踏入这屋里,却觉得这屋子十分不赖,单是这么坐着,也觉出十二分的舒服。
瞧这些桌椅全都擦拭得干干净净,多么清爽,床上的青布帘子颜色多么大方,还有那床和他床上花色同样的棉被都显得十分柔软十分可爱起来。
再深深呼吸一口,唔!连空气仿佛都有一丝与众不同的芬芳。
忽地,他的视线落在了床头,一顿。
屏风内,姜雍容洗净了脸,正在拧布巾的时候,听得风长天问:“雍容,这傅知年到底是个什么人啊?”
看来是看到那幅画了。
“傅知年是扬州人,丁丑年中进士,同年殿前被点为状元。”姜雍容道,“他小先帝一岁,品貌风采俱佳。傅贵妃是他亲生胞妹,与他有五分相像。”
风长天入宫之时,正是先帝与傅贵妃殉之日,他没见过傅贵妃。不过想来能让先帝将姜雍容这样的绝世美人置于不顾,一心专宠,傅贵妃的美貌可想而知。
“看来是个小白脸啊。”他下判断。
姜雍容走过来,“傅知年以状元之身允探花之职,那一日京城所有人家的大门敞开,都盼他能来家中采花。”
“采花,嘿嘿。”风长天勾起半边嘴角笑了笑,“结果他采的却是林鸣这一朵。”
姜雍容觉得他笑得有几分诡异,但又不明白他在笑什么。
风长天咳了一声,问道:“我那七哥既然这么看中他,怎么后来又杀了他?我还听说他百罪并罚,这人也是有能耐啊,一百样罪行,他是怎么犯下的?”
姜雍容沉默了一下,道:“新法。”
让傅知年以一已之力犯下上百种罪行的,正是他一力推行的新法。
新法全名为《安庆法》,推行之际,先帝特意为它改元为安庆。这部新法显然寄托着先帝诸多美好又宏大的愿望,但实行不到两年便告废除,
新法分为农法、兵法、市法、士法,基本涵盖了大央上下各个层面,每一法又有具体细分,比如农法中有田法、水法、役法、赋法,兵法中又分将法、甲法、马法、器法及监法……每一法下又有细分,其细致周全,是姜雍容生平仅见。
据说新法及其论述一度堆满永晴斋三四间屋子,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走卒贩夫,嘴里讨论的全是它。
姜雍容那个时候才十三岁,豆蔻年华,待字闺中。她研究过一段时间的新法,以她当时的眼光看来,觉得此法大有一革天下气象之势。
但父亲看到后只说了一句话:“阿容,这东西狗屁不如,莫要浪费你的时间。”
那是她第一次听见父亲说粗话,可见父亲对它的厌恶之深。
那段时间父亲和其它大臣一样,每天天一亮就上朝,天色黑透也不还家,即使回来了也是同着几个走得极近的大臣在书房彻夜商谈,并且关上了门,再没有让她去煮茶旁听。
不单是父亲,绝大多数王公大臣都反对新法。
他们看到新法就如同看到洪水猛水一般,每天都有雪片一样的折子飞出御书房,弹劾傅知年和他的新法祸国殃民,弄得民不聊生,怨声四起。
先帝置若罔闻,赋予傅知年生杀予夺之大权,新法雷厉风行,在天下各处开始实施。
父亲不爱在她面前提新法,但她对这新法又着实颇为好奇,好在二哥会时常告诉她一些关于新法的事,于是她隐约嗅出一点真相——要行新法的并非傅知年,而是先帝。
先帝是傅知年的盾,而傅知年是先帝的矛。
那一两年,傅知年名满天下。
穷乡僻壤的山民们,也许不知道风氏的皇帝,也不知道姜家的丞相,但一定知道傅公爷。
新法颁行的第一年,国库增了一倍收入,皇帝大喜,在傅知年回京的时候用半副皇帝的仪仗迎接,封傅知年为一等公爵,世袭罔袭,永世恩宠。
那是傅知年人生当中的最高峰。
人们甚至猜测他会让傅家成为第二个姜家。
姜雍容说到这里,顿住了,视线落在自己的头发上。
她的头发还来不及挽起,直垂膝下,风长天的手握着一缕,一时在指掌间把玩,一时又将五指成梳,替她梳开。
是到姜雍容停了下来,风长天才发觉自己的小动作被发现了,“咳,爷可没有在玩,爷是打算替你挽个头发,爷挽发的手艺你还记得吧,很过得去对不对?”
姜雍容:……想不记得都不行。
“妾身自己来就好。”
“怎地?看不上爷的手艺?”
姜雍容:“……”
想看上确实很难。
风长天找到姜雍容的发簪,一面正儿八经挽头发,一面问:“那后来呢?他那么威风,怎么还落得那么个下场?”
第35章 .百罪 来,给爷抱一抱就好了
新法为国库带来了丰盈的财富, 却在百姓当中激起了极大的反抗,有些人家为逃避兵役赋税甚至宁愿自断一臂。
各地也出现了数次声势颇大的匪乱,虽然官府立即带兵平息了, 但一查问,所谓匪徒, 竟多是交不起新法赋税的百姓被逼作乱。
弹劾的奏章再度密集飞往御书房,先帝还是像从前那样不为所动。
只是这一次姜原准备的并非单单只是奏折, 他将各地因新法受害的百姓全都带上了大殿。奏折上的白字黑字, 变成了活生生的人, 血淋淋的伤口,有一家三代只剩妇人,她们抬着祖孙三代的棺木上殿, 哭声动天。
姜原呈上的奏章,在后来被称为“十过百罪书”。在奏章里,姜原历数了傅知年十大过,一百零五条罪刑,最后跪下, 奏请先帝:“此獠罪当凌迟, 请陛下为大央为万民除去此害!”
那一天是月初的大朝会,所有具备上殿朝见资格的人都在, 无论是宗室还是朝臣, 无论是风氏保皇一派还是姜氏一党, 哪怕是一直站在皇帝这边的文林,全都跪下了。
“你一定没有看过乾正殿上全跪满了, 没有一个人站着,所有人都在说同一句话,声如洪钟, 震慑天地。”
二哥姜安城下朝之后,回来这样跟姜雍容描述。
姜雍容当然没有看过那样景象。也许正是因为未能亲身经历,所以她没办法像二哥那样因为匡扶了国家大义而精神焕发,只是隐隐地觉得,所有的人用最谦卑的姿势跪在面前,目的却是为了阻止先帝的意志,对于先帝来说,其实很绝望吧?
先帝罢朝三日,三日后,下了一道圣旨。
判傅知年百罪并罚,凌迟处死。
行刑那一日,父亲带姜雍容去了刑场。
“女孩子家本不应该看这样的场面,但你不是普通女子,你是未来的皇后,以后的你还要去见更大的风浪,看更多的厮杀,所以,就从这里开始吧。”
父亲看着刑场上的人,声音与表情都十分和悦,像是欣赏着某一幅名家之作,“看吧,这是老虎的最后一根尖牙,为父替你拔除了,你将会顺利登上后座,为姜家诞下大央未来的储君。”
姜雍容记得那是夏季最炎热的一天,太阳晃得人睁不开眼睛,天下地上都蒸腾出郁郁的热汽,天地间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蒸笼。虽然马车里置有冰块降温,她的额头还是冒出了汗。
围观的百姓仿佛形成了人山与人海,他们瞪着刑场上的人咬牙切齿:
“杀了他!”
“快杀!”
“快动手啊!”
极刑一般要选在一天当中日头最盛的时候施行,借天地至刚至烈的阳气震慑阴魂,刽子手在等午时,监审官在等午时。
天地被晒得发白,刑架上绑着的那个人一身囚衣仿佛也是发白,他低着头一动不动,从姜雍容的角度,只看见一截尖削的下巴,白皙如玉。
这是她第二次看见傅知年。
第一次是在傅知年被半副皇帝仪仗迎进京城的时候。
其实她想看的是先帝。据姜安城的消息,先帝会亲自去迎接傅知年。
可当她跟着二哥上了城墙,却发现来的只有仪仗。
傅知年当时坐在轿中,仪仗到来,他下轿行礼,叩谢皇恩。
就在他掀起轿帘的那一个瞬间,她听到了周围女孩子们的抽气声。
那一刻姜雍容总算明白了当初那个原定的探花郎为什么会自惭形秽。
他身上有一种奇异的静谧气质,那一身位极人臣的紫袍不单没有给他添上任何一丝富贵气,反而让他显得越发出尘。
“静如秋月,皎若晨星”,这八字是文林所赠,用在傅知年身上当真是再合适不过。
而这时傅知年人被绑在刑架上,身上那种奇异静谧的气质居然没有消失,天地如同洪炉,可只要目光落在他身上,便能让人不自觉地心头清凉起来。
“父亲,”她的声音微微颤抖,“一定要杀死他么?把他关着行不行?”
“对,一定要杀死,而且要用最最痛苦的法子杀死,这样,那些想效仿他的人才会引以为戒。”姜原道,“杀死一个傅知年,等于杀死无数个傅知年。这个道理阿容你懂么?”
姜雍容不懂。
她只是本能地觉得有点害怕。
太阳一点一点移到当中,午时了。
行刑开始。
姜雍容下意识别过脸,下巴被姜原捏住,姜原迫使她的脸对着刑场,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依然是一如既往不紧不慢,就像在书房里教导她那些宫廷规则朝中人事:“看好了,阿容。这是你的功课,可偷懒不得。”
姜雍容不敢看,也不敢不看,她咬牙生生忍住一声已经到了咙头的尖叫,全身心都在抗拒即将入耳的哀嚎。
但是没有。
跟周遭沸腾的人海和嘈杂的人声比起来,刑场上异常安静。
他低着头,没有呼号也没有挣扎,静静地受刑。
只有迅速被染红的衣服,提醒人们世间最残酷的刑罚正在施行。
姜雍容的眼泪流了出来,她再也忍不住,哀求道:“父亲,我们回去好不好?我不要看,我真的不要看……”
“阿容,不要任性。”姜原柔声道,“坐最高的位置,便要有最硬的心肠,最狠的手段。”
他捧着姜雍容的脸,声音轻柔,双手强硬,不允许她转头,“皇后的路可不止有鲜花着锦,还有无边业火啊。”
不,不,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