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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炉 第80节
    周奚恍惚间记起来他那个被遗弃的夜晚,花开满了幼儿园的院子,在童年那个黑暗又绝望的场景里,天上是明月千里,脚下是花香四溢。
    生活就这样讽刺。
    现在他的认亲现场,又是香的。经过高温烘焙的面包散发着饱满的麦香,的香气迅速溢满了整间屋子。
    他跟许琴——这个应该归在亲人类别里,他应该称之为“母亲”的女人,如今正面对面地坐着,小花怯怯地走过来递了两杯水。
    陆向阳没有拿平时待客用的一次性纸杯,换成了玻璃杯。
    “你读书那会儿,去打工的餐厅我都去光顾过,也看过你这样给别人端过水。”许琴拿起水杯先行提了一句,“只不过没相认罢了。”
    打工?
    那是前几年在国外留学那会儿,他不由得愣了愣。
    “你在美国?”
    周奚有点诧异,来自很多方面。比如许琴对他的了解和直觉莫名地浑然天成,他像个透明人般的在她眼皮下,赤裸裸的一览无余。
    扯上血缘关系的玄学也许是真的。
    他脑子里问题太多了,挤压得毫无余地,不知道该挑哪个先说。
    “一直在。”许琴润了润喉又说,“你知道偷渡客么?就是那时候把你落下的。”
    胡扯。
    陆向阳心烦意乱地揉着面团,好在他熟能生巧,在流程上不需要太多思考,能保持精力去听他们两人之间的对话。
    周奚只盯着面前的水杯,他轻轻眨了下眼。
    “你说吧。”周奚一动不动地坐着,他抱着双臂靠在椅子上,“我听着。”
    许琴看了他一眼,她深吸了口气,像要讲一个很长的故事。
    “你的伯父,也就是你爹的大哥,是第一批出去站稳了脚跟的,回过头想拉扯着把弟弟们一起偷出去,也都同意了。”
    周奚在听见“爹”这个词的时候,平白无故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有些角色对他来说太生疏了,生疏得让人害怕。
    “然后呢。”周奚俨然是一副成年人的样子了,他平静地看着杯子里不起涟漪的水面,慢慢地说,“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许琴摇了摇头。
    “我们原本是打算一起到了目的地,再生个孩子混个绿卡。可惜你来早了。”许琴说,“你爹还没走,我就怀孕了。”
    周奚呼吸停了一下,继续抬着眼盯着她。
    “那时候的下海客,得找个靠谱的蛇头,交一笔高昂的劳务费,要花至少一两年。需要不停地辗转许多地方,沙漠大洋都要蹚过去,伤亡率极高。”许琴抿了口水,又重新把杯子放回去,“我没有走,选择留在了棉城。本想着凭一己之力带大你,等过几年你爹也安稳下来,再把我们接过去。我没有错吧。”
    许琴说话时没有太多的情绪起伏,语气很淡,像在茶余饭后描述一段埋在尘土里,远去的历史。
    两人面对面坐着,却仿佛生命里毫无相干的路人。
    周奚很快地眨了下眼睛:“继续。”
    “可不到半年,你伯父突然联系不上人,说是失踪在一个边境的小村镇,生死不明。”许琴说到这,忍不住苦笑了一声,“我即刻出发去寻找——我不愿意失去你的父亲。这件事又太危险,我不能带上你走,我就把你放在幼儿园……可我万万没想到,最后我们失去的竟然是你。”
    周奚慢慢地抬起眼看她,有极暗的光留他眼里,一点一点地熄灭。
    “因为你们非移,短时间回不了国。”他一字一句都咬在牙间,竭尽全力地像在解释给自己听,“后来呢,为什么不回来找我?”
    “找了,已经晚了。”
    许琴边说着边转了下杯口,上面还沾着点干涸的口红印子。
    “时间过去太久,你已经被徐如意领养了。你有归宿了。”女人重重地放下了杯子,声调往上提了提,“我打不过道德,也打不过法律。一年零三个月的法律期限,从任何意义上都给我判了死刑。我丧失了当你母亲的资格。”
    周奚大概知道为什么陆向阳给他换的玻璃杯了。
    如果是纸杯,他能捏烂好几个。
    只可惜,这样的愤怒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你骗人。这么多年过去,我每一天……每一秒,都在想。”他忍着浑身颤抖说,“徐老师领养我之后,她甚至不愿意给我改名,一直在等你们能有机会找回来。”
    “对!”他面前的女人突然提高了音量,“我找回来过,我的的确确回来找过。你以为她有多好?她自私到连我出现过都不敢告诉你!”
    女人唇角一挑,露出一个悲怆的笑脸。
    “是她不把亲生儿子还给我!她花了多少钱,找律师打官司,把你彻底占为己有,你以为她是什么好人?”
    许琴吐了口气,她拔高了嗓子叫道:“让你无家可归的人,明明是她!”
    周奚喘不过气,他被这叫声刺得有些耳鸣。
    那些话一句一句地灌进耳朵里,浇得他浑身冰凉。
    “说够了么?”周奚定着神平复着呼吸,他抬起眼死死盯着眼前在记忆里素未谋面的女人,“抛下我的人是你,从不过问的人是你,消失不见的也是你。你以为,什么人都能配得上为人父母?”
    “我小时候走丢了,徐老师因为找我喊到嗓子失声,当晚吓得抱着我哭了一宿。”周奚短促地喘了口气,“我从你身边消失了这么多年,你什么时候回头叫过我一句?在美国的时候,明明没人拦着你,你为什么不找我?你根本就没想过要把我要回来——因为我对你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许琴哑口无言地看着他,她不得已地点点头。
    “是,我不配了,你生我气应该的,当年是我先放弃了你。”女人低下头惨笑着,她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裙摆上,声音渐渐弱了下来,“我只是……只是不想让你觉得,我们是因为一点小病故意抛下了你。”
    一直以来牵绊多年的心结,解开的时候竟如此苍白无力。
    “结果已经如此。”周奚机械地扯了扯嘴角,“……怎么开局的已经不重要了。”
    “我……最近打听到徐如意。说她病了,生了大病。”许琴把后面的话忍了点回去,“要是你扛不住了,我这能给你当退路。你爸那边经济什么都挺好的,国外大城市,比棉城这小地方好多了,吃喝不愁。”
    “她好着呢。”周奚好不容易端起水来喝了口,他听见自己不可控制的低笑,从胸腔里一丝丝地挤出来,“免了吧,就算徐老师亲口告诉我,我也不会跟你走的。”
    他停了一下,余光闪烁从陆向阳身上掠了过去:“当年你有选择的权利,我现在也有,我不会离开这个小地方。”
    无能为力的事情太多了。
    被生下来,被放弃,被领养,被迫接受的身世和家庭……甚至是被刻在基因里一辈子解脱不开的血缘关系和所谓的亲情。
    这哪能是由小孩子来决定的事情呢。
    他最模糊的记忆里,怨恨了无数次的母亲,长着跟他一模一样的温润眼睛。
    人有时候就这么可笑。
    周奚笑得肺里一阵抽疼,他捂着心口往后仰了仰,冷汗就顺着脸落下来。
    “你不认我也没关系,缘分已尽,千错万错都是我。”许琴看着他,终究是红了眼,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掉了下来,“但你爸等不起了,这么多年,你给他一个机会吧。”
    “砰——”
    玻璃杯跟着尾音轰然破裂,周奚的杯子轻而易举地砸在桌上,落得满地稀碎,纯净的温水顺着他的指缝流出来,带出了猩红的颜色,滴滴答答地顺着指尖往下淌。
    天边滚动的雷鸣怒吼着跟着闪电一同炸开了,白光撕裂了天空,暴雨狂乱地摇动着整座城市。
    陆向阳迅速把小花拉到自己身后去。
    他看见周奚的眼睛里有什么光彩消失了,黑漆漆的,没有任何颜色。
    陆向阳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眼神,一时间像盆冷水从头泼到了脚,脊背一下子就凉了下来。
    男人的眼里翻滚着无声嘶吼的愤怒。
    “我等了二十三年。”周奚在满桌狼藉前站了起来,他艰难地直立着让自己保持住最大限度的冷静,“你们给过我什么机会?”
    “可你还活着,你们都还活着。”许琴在这一地的玻璃残渣里忍不住地哽咽着哭出来,哭声撕得大脑一涨一涨地发疼,“你爸他、他马上就活不起了……周奚,你救救他吧。”
    作者有话说:
    今天吃的番茄肥牛米线,吸溜。
    番茄浓汤底真的好好喝word妈呀,我全程抱着碗在啜,兴奋.jpg
    (提问:喝汤为什么不用勺子?)
    (……问得好我也不知道。看了眼被冷落的勺子。)
    ps:陆老板!奚哥的手啊!!!
    第79章 你会怎么选?
    “救个屁!不去。”
    陆向阳在给周奚包扎的时候火冒三丈,但气又不敢往手上撒。周奚看见他拧开碘酒的时候,脸上的腮帮子咬得一鼓一鼓的。
    许琴走了。
    留下周奚的手被玻璃割伤的长口子,慢慢地涎着血。跟窗玻璃上凝起的水珠一样缓慢地滑落。
    她走的时候雨还没停。
    就在陆向阳以为这个极具表演效果的女人要孤苦伶仃地冲进雨里的时候,许琴从她一直拎在手里的挎包里摸了把迷你折叠伞,往头顶一撑就轻巧迈了出去。
    高跟鞋小雨伞,精致得无懈可击,走得一点儿不狼狈。
    “她大爷。”陆向阳没忍住朝门口骂了一句。
    青青听见响动也赶了过来,她看着满地残破反应得很快,先回花店提了个医药箱过来。
    周奚还维持着站立的姿势没动。
    “拿着,你俩挪个桌,去那边。”青青把药箱往陆向阳手里一塞,转身去找扫把,“我去把玻璃渣扫了。”
    周奚的身子应声晃了晃,像一具没有知觉的空壳。
    脑子里就剩下许琴说过的只言片语。
    说的什么“白血病”,什么“骨髓干细胞”,什么“唯一的儿子”和一长串陌生的国外医院的地址。
    他一时半会还没从人生的巨大冲突里回过神,那些困惑的问题经过岁月的发酵后像是成吨翻倍的炸药,轰得他头脑一片空白。以往的怨恨,怀疑,惊慌和恐惧,现在全都交织成一片,意识里正片刻不停地打着混战,血肉纷飞,不分敌我。
    这种状态下似乎也察觉不到伤口的疼痛,周奚攥紧着手,血珠就在皮肉挤压的边缘以一种更快的速度冒出来。
    “我先回去。”周奚漠然垂下眼,“给大家添乱了。”
    “坐下。”陆向阳揪住他的领子,把人架过来一把摁回在椅子上,“手不想要了?”
    最长的伤口割在虎口的位置,一直顺着掌心延伸过来,五六厘米长,其他的位置都在指节抓握的地方,好在只是划伤,伤口虽然多,但没有很深。
    “松手。”陆向阳把他的手摊在桌子上,“我给你消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