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身着深绿色官袍的人,在场大多数人都认识,正是泉州别驾张子瑞。
前番说宋廉这个泉州长史是泉州府的二号人物,其实是不大准确。按照官场序列来讲,宋廉得排在第三位,人家张子瑞才是真正的万年老~二。
别驾,从字面上的意思来讲,就是刺史出门坐一辆车,他坐另外一辆车,暗含分庭抗礼之意。如果非要换个通俗易懂的名字,可以称之为“副刺史”。
不过实际上,在州府里面,大方向由刺史决定,具体实行由长史来办,两边一凑合,就没别驾什么事儿了。
所以,别驾这个官职,是标准的“位高俸禄高权低责任低”,多用来优待宗室或安置闲散官员,被称为“送老官”。
张子瑞的来历可不简单,他十八岁中进士,三十五岁就当上了扬州刺史。
扬州乃是大唐二十八上州之一,可比泉州强多了,其刺史的品级乃是从三品上!
许多大唐宰相还混不到三品官呢,张子瑞前程远大的程度可见一斑。
然而,好景不长,没过一年,张子瑞就被弹劾贪赃枉法,证据确凿,按律当死。最终多亏走通了武承嗣的门路,才得以连降九级,来泉州做了中州别驾的“送老官”。
自从到了泉州之后,他就做足了养老的架势,不争权不结党,成了官场上的隐形人。
谁都没想到,张子瑞会突然发难,给大家致命一击!
至于说一向低调的张子瑞突然跳脚出来坑冯朴的理由……不用大家猜想,梁波张嘴就给出了答案。
只见梁波轻抚了张子瑞的肩膀,神色肃然道:“按照朝廷律令,凡刺史缺员或为亲王兼领时,上佐可代行州事。所谓上佐无非是司马别驾与长史。如今泉州刺史冯朴勾结嫌犯崔耕,理应停职,泉州司马及长史又暂时空缺,现在就请张别驾代行州事!今日本都尉能拿住崔贼,你当记首功!今后有武安抚使做你的跟脚,这个泉州刺史你便稳稳坐着吧!”
冯朴老而弥坚,紧要关头再无半分圆滑之色,大袖一挥厉喝道:“本官乃堂堂五品朝廷命官,就算真有罪,也不是你一个小小的六品果毅都尉说停职就停职的。有本事,你去广州请武安抚使的手书来。至于现在,姓梁的,你给本官滚出望海楼!”
既然撕破脸了,冯朴也就没必要对梁波客气了。
从泉州到广州打一个来回,怎么也得一个多月,到了那时候,长安的圣旨早就应该到了。
如果狄仁杰真有办法,自己包庇结崔耕就不叫个事儿。
若是狄仁杰没办法,那也没关系。崔耕本身就无罪,自己更是谈不上包庇之罪。最多辞官不做呗。反正按照自己的年纪,也该乞骸骨致仕回乡了。
他打算的倒是挺好,没想到的是,梁波竟从怀里掏出了一份公文,嗤笑一声,说道:“去广州请武安抚使的手书?不用那么麻烦。这份公文,三天前某家就到手了!白纸黑字,朱红的大印,冯朴你可给我看仔细了!”
啪~~
那份公文,被扔到了冯朴的面前。
随后,张子瑞也从自己怀里拿出了一份公文,道:“这是武安抚使让本官代行州事的公文,冯刺史要不要也看一看?”
“好,好,好!”
噗~~
冯朴连叫了三声好后,气血翻涌,猛地喷出了一口血。
现在他算是明白过来了,原来梁波和张子瑞早有勾结,自己和崔耕的那些小动作,在他们的眼里,就跟跳梁小丑差不多!
老冯朴把头顶的乌纱缓缓摘下,脸色惨白,涩声道:“想不到老夫终日打雁,今天却让雁啄了眼。张大人,是你棋高一着,老夫认输。不过,你能不能让我输个明白?”
张子瑞脸上眉飞色舞,顺手就拉了把椅子坐下,志得意满道:“没问题,冯朴你想知道什么?”
“你在泉州毫无根基,单凭一个别驾的名头,怎么能做那么多事?”
张子瑞从怀里掏出了一份名单,得意洋洋道:“那是因为你多行不义必自毙。冯老头,你想护着崔二郎,其他人却不想跟武安抚使为敌。例如司功魏无咎,便是本官派去告密的。”
“原来是我错算了人心……”冯朴长叹一声,继续道:“不过,老夫倒是要提醒你一句,这些卑鄙小人能背叛我,也就能背叛你!”
张子瑞脸色微微一变,随即又哈哈大笑,道:“这时候你还想着挑拨离间?还是省省吧!”
冯朴把乌纱帽端端正正地放在桌子上,正色道:“老复言尽于此,张大人慎思之。”
虽然他最后表现的从容不迫,不过,所有人都知道自己这方大势已去。
不管再难,日子总要过下去的。
林知祥和张元昌对视了一眼,站起身来,深吸一口气道:“梁都尉,张大人,我等也认输。多余的话老夫也不说了,不知要花费多少钱财,你们才肯把这件事遮掩过去?每人十万贯够不够?”
这已经相当不少了。
武良驹凭着皇亲国戚的身份耍无赖,一年也不过勒索两家各一两万贯。
泉州刺史衙门,一年从刺桐港截留的税收,不过是十万贯。
崔耕费了那么大力气,又是开聚丰隆银号,又是弄木兰春酒坊,家产也没有十万贯。
再举个不大恰当的例子,林知祥想要武良驹的命,两万贯就行!。
在张林二人的想法里,就算他们人心不蛇吞象,最多讨价还价,要求加上个几万贯。
出乎他们预料的是,梁波猛地一拍几案,怒而连连冷笑,道:“十万贯?你们也真说的出口?这是打发叫花子呢!”
林知祥忍气吞声,道:“那梁都尉要多少?说出个数目来,在下也好筹措。”
梁波伸出一指,遥对着林知祥虚空画着圈圈,笑道:“林知祥,你不是有个外号叫林百万吗?这可是关系到你身家性命的事,某家要个一百万贯不算多吧?还有你——”
说着他又将虚画圈圈的食指点向林知祥身旁的张元昌,道:“记住,是林家和张家,各一百万贯!”
“嘿嘿~”
张子瑞阴笑一声,伸出右手五指比划了一下,好整以暇道:“本官不贪心,两家各五十万贯便好,只当是你们两家对本官即将接任泉州刺史的贺礼吧!”
两人一张嘴便是三百万贯!!!
真是狮子大开口,不,简直是海里的鲸鲨大开口啊!
张林两家虽说家产不止此数,但大部分变成了产业和船只,要说能拿出这么多现钱来,绝无可能!
再说了,敲诈勒索这种事,怎么可能就一次?
林知祥站起身来,却是平静如水地看着梁波,沉声道:“两百万贯钱委实太多,梁都尉吃下去,恐怕会撑坏了肚子。不如,就二十万贯钱?”
梁波坚定地道:“两百万贯钱,一分都不能少!本官胃口甚好,就不劳林大财主费心了。”
“你不要欺人太甚!”张元昌猛地一拍墙壁,大叫道:“梁都尉听没听过那句话,财可通神?恐怕你是有命拿,没命花啊!”
“呀嗬,老棺材瓤子还敢威胁某家?”
梁波气笑道:“本官还真不怕这个!你的钱再多,还能有我的刀快?来人,给我把张元昌和林知祥拿下!”
“喏!”
众府兵呼啦啦往上闯,就要捉拿张林二人。
咚~咚~咚!
这时,一阵踏地而颤的脚步声!原是一直肃立在崔耕身后的封常清动了!
他那副大块头往那一站,几乎所有人都会把他当成一个莽汉,甚至崔耕有时候都会有这种错觉。
然而,在历史上,这位却是以智计出名。论起随机应变的本事,他认了第二,岭南道都没人能认第一!
就在梁波的话刚一出口,封常清就意识到,今天不行非常手段是不行了!
他当机立断,猛然往前一撞,如同一个肉坦克般,把梁波的护卫撞了个七零八散。
当当当~~
几把刀砍在封常清的重甲上,跟挠痒痒差不了多少。
寒光闪烁,一把匕首突现于封常清的手中,横于梁波的脖颈!
他大呼道:“别动,谁再动老子宰了他!老子本就是贼寇,再上山落草也没什么。”
梁波还真是条疯狗,毫不在意地道:“大伙别怕,本官就不信了,他好好的朝廷军士不做,会重新跑回去做贼寇。尔等快快动手,擒拿张林二人!”
“我看谁敢?!你们看看,下面是什么?”
张元昌哗啦一下,将雅间的几个窗户猛地推开了。
众人往下面看去,但见张林两家的私兵都到了,密密麻麻排成了四个方阵,每阵五百人,足有两千人。
人人白布包头,赤~裸着上身,浑身筋肉虬结,下身穿牛鼻短裤,手持缠着红绸子的鬼头大刀,看起来勇悍无比!
张子瑞见这阵势忍不住腿肚子转筋,颤声道:“梁…梁…梁都尉,这下面可都是些海上的亡命徒啊,此事是不是应该从长计议?依本官看,二十万贯也不少了。”
“不行!”梁波牙关紧咬,冷笑道:“下面的人是亡命徒,我就不信了,张元昌和林知祥也是亡命徒?众将士听令,上!某家就不信了,他们还真杀官造反?”
“怎么不敢?”郭恪豁然而起!
他早就看梁波不顺眼了,当初在泉州城外,三分是做戏,还有七分是真怒。
在听说梁波把自己的驻地砸了个稀巴烂后,郭恪心中的那份怒火已经到达了临界点。
今天梁波的嚣张跋扈,就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郭恪拔刀出鞘,遥喝道:“姓梁的,你是真不知自己招惹了什么样的人物啊!老子杀你,如杀一狗尔。”
骂毕,他虚空挥了一下腰刀,高声道:“封常清听令,给本都尉砍下这土狗的脑袋!出了什么乱子,自有姓郭的扛着!本都尉扛不住,还有长安姓郭的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