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比试虽然名义上是赛修伦对崔耕。但实际上,这个比试已经关系到突厥和定州官府,以及博陵崔氏的颜面。
所以,这场比试不单单是崔耕和赛修伦上场。他们不过是两方势力的领队罢了。
……
……
崔氏祠堂前是一整片空地,就算千余人同在,也丝毫不显拥挤。
突厥使团在西,崔氏族人在东,定州文武在南,各怀心思,三面坐定。
赛修伦朗声道:“久闻崔长史上知天文下通地理,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不过眼下我突厥上下有一事不明,还望不吝赐教!”
随后,他一挥手,“来人,将神琵琶呈上来!”
不消一会儿,就有一个突厥人从行礼中取来了两把琵琶,一大一小。
大的长约三尺,上面雕满了花鸟鱼虫。小的仅有二尺左右,倒是普通,没有任何装饰。
赛修伦指着两把琵琶中的那面小琵琶,逐一介绍道:“这面小的琵琶,乃是我突厥默咄可汗少年时所用。当年,他随骨笃禄可汗居于黑沙城,民不过千,困窘已极。能得这一琵琶为乐器,实在是难能可贵,可汗甚为珍惜。”
接着他又指了指那面大琵琶,道:“这面大的琵琶,乃是龟兹国今年贺我大汗登基的寿礼,美轮美奂,世所罕有。然而,当这面大琵琶弹奏之时……”
赛修伦说到这儿卖了个关子,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对手持大琵琶的那个突厥人使了个眼色,说道:“诸位一听便知!”
霎时,叮叮咚咚~~
大琵琶弹奏起来,虽然称不上多么悦耳,但古朴苍凉,别有一番韵味。
礼部主事张兴让对突厥文化了解甚深,一听这琵琶曲便第一时间对崔耕等人介绍道:“这首曲子的名为《莫呀拉古勒》,翻译成咱们汉文,就是‘突厥当兴’之意!相传此曲,乃是骨笃禄可汗率十七骑起兵时所创。”
崔耕见赛修伦这边的阵势,猜测道:“难道这家伙要跟我们比乐器?咱们博陵崔氏中应该有擅长琵琶的高手吧?”
安平第二房的嫡孙崔器出声道:“我们族人中当然有擅琵琶的,不过,眼下现场中最擅此道的,却是卢沐月小娘子。”
闻听此言,崔耕下意识地瞟了一眼不远处端坐着的卢沐月,暗忖道,我那媳妇卢若兰吹的一手好箫,这卢沐月擅弹琵琶,看来范阳卢氏家的女儿,都是深谙音律啊。
咚咚~~
就在崔耕猜度赛修伦到底想要比试什么的时候,出幺蛾子了!
原来是那面那小琵琶弹响了。
关键是没人动那面小琵琶啊,就那么静静地躺在地上,它却无人自鸣了起来!
见鬼了,撞邪了?
几乎所有人都扭头看向小琵琶,面有震惊和诧异!
更神奇的还在后面,那面无人自鸣的小琵琶,发出的弦声好像与大琵琶所奏的声音渐渐相和,颇有韵律!
其他人不懂突厥文化还好,不过是震惊和匪夷所思罢了!
但礼部主事张兴让却是面色大变,他听得懂突厥曲调,惊呼道:“莫呀拉古勒!莫呀拉古勒!这小琵琶奏来奏去的就是这五个字,怎么会这样?”
大琵琶弹的整首乐曲当然不仅这五个字,却唯有这五个字被小琴相和,简直太匪夷所思了,也太引人遐想了!
赛修伦见火候差不多了,叫了一声停,然后很是得意地对崔耕说道:“现在问题来了,为何大琵琶弹奏之时,小琵琶相和,而且声调为突厥当兴之调?难道是天命所归,我突厥当兴?还望崔长史能为本特使及突厥上下臣民释疑解惑!”
唰!
顿时,在场之人所有的目光,都投到了崔耕的身上。
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啊。
因为小琵琶为什么会无人自鸣,而且还能和大琵琶相和,就没人能猜出其中的原理。无论是定州这边的官员,还是博陵崔氏中的聪明佼佼者,都着实想不通其中关节所在。
如果回答不上来,可不就是证明了赛修伦刚才那番话——天命所归,突厥当兴?
那到时候武则天第一个就饶不了崔耕。
众人暗暗摇头,在骂赛修伦出题刁钻的同时,也很同情地看着崔耕,难不成第一场就出师不利,要吃上一口屎?
不过作为当事人的崔耕,脸上却未见丝毫慌乱。
他耸耸肩,指着那面小琵琶,笑道:“怎么?这个问题很难吗?什么狗屁突厥当兴啊,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成不?这小琵琶无人自鸣的道理非常简单,一点就透,少尼玛拿这破玩意来我们中原糊弄人!”
“崔二郎,休得胡吹大气!”赛修伦一听,急眼了,“你既然知晓,那就说个子丑寅卯来啊!”
“放心,本官会说得你心服口服。不过嘛,现在不急,”崔耕微微一笑,道,“再这之前,我先跟在座各位讲个故事,听完了故事,大家也便会明白为何这面小琵琶会无人自鸣了!话说在洛阳白马寺里有个和尚,叫智癫……”
智癫和尚的屋里呢,有一座罄钟。每天中午,前殿斋钟响起的时候,那罄钟就会无人自鸣。
当时智癫和尚大为费解,暗里琢磨,难道佛门寺庙中也有妖怪作祟不成?于是,他请了很多前辈高僧来此驱妖,结果当然是毫无效果。最后智癫和尚被吓得魂不守舍,生了一场大病。
赶巧了,智癫和尚有个好朋友,是朝廷的太乐令叫曹绍夔,最擅音律。他来探病的时候,就发现了其中的古怪,说道:“和尚别怕,你明天请我吃一顿素斋,我就帮你把这妖怪给除了。”
智癫和尚将信将疑,第二天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饭菜款待曹绍夔。
曹绍夔吃完了之后,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把锉刀,在那罄钟上的几个地方锉了几下。
说来也怪,到了中午,那罄钟果然不再自鸣。
……
故事讲到这儿,众人也明白了崔耕讲这个故事的目的。
只见崔耕指了指那面小琵琶,笑道:“现在大家应该明白罄钟自鸣的原因了吧?它和前殿斋钟频率相同,敲击斋钟,这个罄钟自然就会响应。本官将这种现象称为共振。同理,这大琵琶一经弹奏,小琵琶便相和奏出‘莫呀拉古勒’,也是共振的缘故。”
“简直是胡扯!”
尽管心里边觉得崔耕所言很可能是真的,但赛修伦还是强辩道,“什么叫频率?哪个叫共振?本特使闻所未闻!这都是你崔二郎的一家之言,等同一派胡言!”
崔耕早就料到他会有这么一手,也不急,而是伸出手来,对赛修伦道:“是真是假,一试便知嘛。你可以将那面小琵琶交予我,我用锉刀在上面锉几下,你看它还能不能作怪,还能不能无人自鸣?”
“那怎么成?”赛修伦急得连连摇头拒绝道,“这面小琵琶可是我家默咄可汗的心爱宝物,焉能损毁?”
很显然,这孙子为了不吃屎,已经开始耍无赖了。
在场几乎所有中原人都面露鄙夷不屑之色,当然,除了定州刺史孙彦高。
孙彦高轻咳一声,打圆场道:“既然这面小琵琶是默咄可汗的心爱宝物,那自然不能损毁。那么,也就难以验证崔长史说得到底是真,还是假啰。这样,不如这一场就做和局?”
“孙彦高,你枉为大周臣子,怎么胳膊肘往外拐?”
“姓孙的,你是不是咱们定州的刺史?”
“孙彦高,你明显就是偏帮这突厥人,无耻!”
一时间,博陵崔氏那些子弟们,可不管三七二十一,毫无避讳地站起来对着孙彦高指指点点开骂起来。
孙彦高也是脸皮巨厚,被众人这么唾骂愣是没半点羞耻,而是扭头望向赛修伦,问道:“不知赛特使意下如何?”
赛修伦如蒙大赫,赶紧道:“好,和局好啊!这一场我们算平手!我们开始下一局!”
“算平手?你想得倒美!”
崔耕冷哼一声,不干了,“谁告诉你不损毁这小琵琶,就无法验证我说得是对是错了?来人,去去取一把七弦琴来。”
七弦琴又名瑶琴玉琴,春秋时就已经诞生,战国时大为流行,时至今日仍是流传最广的琴类,博陵崔氏当然也不缺这种琴。
有崔氏族人将七弦琴取来,崔耕又问道:“在座诸位,有没有擅长剪纸人的?”
这年头纸张昂贵,谁会练这种技艺?
博陵崔氏众子弟纷纷摇头。
却见卢沐月举起右手,略带羞赧地毛遂自荐道:“奴家曾剪过窗花,想来剪纸人也没什么问题,不过就是担心剪得纸人不太好看呢。”
“哈哈,不不好看没关系,是那么个意思就成。”崔耕道。
“那妾身就献丑了。”
比崔耕想象中好很多,卢沐月心灵手巧,等着崔府下人呈来纸张等材料工具之后,立马剪了几个侍女纸人,谈不上惟妙惟肖,但还真像那么回事儿。
紧接着,他让卢沐月将这几个纸人贴在七弦琴的少宫和少商两根弦上,然后说道:“听说卢小娘子最擅音律,不知这世上有没有不需要少宫和少商二弦的曲谱?若是有,劳烦小娘子弹奏一曲。”
卢沐月略微思索了一下,点头道:“倒是有的,古曲中有很多都是只弹奏宫商角徵羽五弦,妾身就就弹一首《幽兰》吧。”
“好,卢小娘子请了。”随即崔耕往四下里看了一眼,向众人提醒道:“大家别光顾着听曲,还请注意少宫和少商上的小人儿。很快,奇迹就要出现了!”
果不其然,随着琵琶声响起,那几个纸人忽然颤动起来,竟似在翩翩起舞!
有颇通音律之人已然恍然大悟过来,不迭叫道:“宫商二弦动,则少宫和少商二弦动,这就是崔长史所说的共振啊!赛修伦,事实就摆在眼前,你还有何说?”
赛修伦不可置信地看着七弦琴,不迭摇头,“这怎么可能?怎么会这样?”
这时,封常清用一个硕大的汤勺,舀了半勺大粪,走上前去,叫道:“突厥人,你输了!愿赌服输!识相的话,就过来吃上一口!某家只舀了半勺大粪,保证你不会吃撑了!”
赛修伦吓得面如白纸,连连后退数步!
崔耕冲封常清喊道:“常清啊,人家赛特使远来是客,你怎么能初次见面,就让人家吃大粪呢?”
赛修伦一听崔耕这话,暗暗松了一口大气,算他崔二郎还算厚道!
崔耕又道:“来人,去取半勺糖霜来。半勺糖霜,半勺大粪,这样赛特使也好下咽一些,不是?”
赛修伦已经没力气说话了:“……”
博陵崔氏和定州官员这边,顿时发出哄堂大笑!
顷刻,真有好事者取来半勺糖霜,交给了封常清。
封常清左手拿半勺糖霜,右手握半勺大粪,朝着赛修伦,步步逼近。
突然,赛修伦情急智生,振臂高举,大喊道:“且慢,等等!本特使还有话说!”
封常清继续逼近,冷笑道:“愿赌服输,你想狡辩些什么?”
赛修伦已经闻到了令人作呕的大粪臭味,他赶紧别过头去,看向崔耕,大声叫道:“崔长史,就算你说的那个什么共振,是真的。但这小琵琶为何不共振别的,非得共振‘莫呀拉古勒’这五个字儿?这难道还不能说明,我们突厥当兴,天命所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