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万岁通天元年,八月二十。
今天的大理寺正堂中,可谓是人才济济,有大周第一酷吏来俊臣,有他的头号心腹万国俊,有河内王武懿宗,有伏远侯郭恪,还有一个五十来岁相貌清癯的老者。
这个老者可不简单,他官爵不高,时至今日,不过是大理寺少卿而已,秩从四品。不过,论起此人的清望来,当今天下恐怕只有狄仁杰才能与之相提并论。
他就是“听讼惟明,持法惟平”的徐有功,人送绰号“徐无杖”!
何谓徐无杖?就是此人审案,从来不动刑,非但如此,还能把案子审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让犯人心服口服。能做到这点,真可谓仁心手腕乃至胆魄缺一不可。
当然了,这种人物太不合群,在官场倾轧中屡屡遭遇致命的危机。时至今日,他已经被判了三次死罪,一次流放,每每在最后关头得到武则天的赦免。
最后,武则天也对这个倔老头心服口服外带佩服,登基之日,直接封其为大理寺少卿,所奏案件无有不准。
要说在朝堂之上,有谁能在审案这方面与来俊臣分庭抗礼,非此老莫属!
来俊臣一见徐老头坐在这,顿时心中一紧,喝道:“徐有功,你来干什么?”
徐有功微微睁眼,不屑道:“来少卿,你别忘了这里是什么地方,大理寺!如今大理寺正卿暂缺,老夫为大理寺少卿,就是此地的地主。我到大理寺正堂来,难道还需要你的准许?”
“呃……”
来俊臣被他堵得一愣一愣的,心思电转道:“就算你有资格来大理寺正堂,但如今陛下有旨,要本官河内王和伏远侯会审崔耕叛国一案,难道你徐有功不该回避一番?”
“当然不该。”
“为什么?”
“因为徐少卿是本侯请来的。”郭恪“啧”了一声,故作为难道:“本侯就是个厮杀汗,哪里懂什么朝廷律法?陛下让我审案,实在是赶鸭子上架啊。为免辜负了陛下的重托,只有请徐少卿教我。”
来俊臣听完了这个气啊,谁赶鸭子上架了?分明是你求着陛下,哭着喊着,要参与审理这个案子的好不好?
再者,审案虽然不是不能带幕僚,但是,谁有那么大脸请徐有功做幕僚啊?凭你郭恪也配?!这分明你是和徐有功商量好了,要掣肘本官啊!
当然了,郭恪这番言论乃是李昭德徐有功崔元综等朝廷大佬推敲已久而来,来俊臣再气,也绝对挑不出理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看向武懿宗道:“河内王,你对此事怎么说?”
“啊?”武懿宗揉了揉那对三角眼,道:“本王刚才打了个瞌睡,来少卿你说啥?”
“你……算了,算本官什么也没说。”
来俊臣毕竟是大周第一酷吏,尽管出师不利,还是很快就整理好了情绪。
突然,他展颜一笑,道:“有徐无仗在此也好,就请他做个见证,看本官如何把此案做成铁案。”
随后,猛地一拍惊堂木,高声道:“升堂,带人犯定州长史崔耕!”
“威——武——”
在衙役们的呐喊声中,崔耕身穿浅绯袍,腰佩金带,丰神俊朗,施施然走上了大堂。
他冲着四下里拱了拱手,道:“下官参见河内王伏远侯,徐少卿,来少卿!”
来俊臣这回可算是逮着理了,道:“哈哈!崔耕,你见了本官因何不跪?是不是想藐视公堂?来人,拉下去,打他二十板子!”
“慢!”来俊臣的签子还没扔下去,徐有功已经高声阻止。
大理寺的衙役们哪敢得罪这个正管啊,顿时呆立不动。
来俊臣直气得肝儿颤,怒道:“徐有功,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想阻拦本官办案不成?”
“没什么意思?”徐老头老神在在地道:“来少卿,你见哪条大周律说了,五品见四品官,要行跪拜礼啊?所以啊,崔长史的藐视公堂之罪……呵呵,不存在!”
“你……”来俊臣再次语塞。
按照朝廷律法,别说来俊臣武懿宗了,哪怕是崔耕见武则天,也只需要在特别重大的场合,行五体投地的大礼。
当然,规定是规定,实际是实际。时至今日,见了来俊臣敢不大礼参拜的五品官员,那还真没有。现在被徐有功指出来,来俊臣再次被堵了个缩鸡大窝脖。
他不怒反笑道:“好!好个徐无仗,对朝廷律法精熟至极,本官佩服!接下来,希望你还能督促本官……乃至伏远侯河内王,依律断案。”
随即,不理徐有功,看向崔耕道:“崔长史,你到底是如何被美色所迷,在突厥成亲。又如何被默咄派回汉地,准备乱我大周江山,还不速速招来!”
“来俊臣,你傻啊!”崔耕撇了撇嘴,道:“我要是真在突厥招了驸马,还回大周干啥?那不是找死吗?再者,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定州长史,就这,我还乱大周见山?凭什么啊?陛下打造的铁桶江山,就那么脆弱?”
来俊臣也不和崔耕争辩,道:“哼,本官早就料到,你崔耕是不会轻易认罪的。来人,带人证!”
“喏!”
这次应声的却不是大理寺的衙役,而是在堂下等候多时的丽竞门人。
不消一会儿,有三个人被带到了大堂上。
崔耕认识其中两个,头一个,身材矮小满脸儒雅之气,正是引突厥入寇中原的大汉奸阎知微。第二位,则是被默咄放回中土送信的幸运儿,大周监察御史裴怀古。
崔耕不认识的那个人,是个突厥人,看年纪在三十上下,身材矮壮,眼中精光乱闪,一看就不是易于之辈。
来俊臣介绍道:“裴御史和阎知微,大家都认识,就不用本官多费唇舌了。至于这个突厥人嘛,他叫熊过,乃是突厥南厢杀赛休伦庄园里的奴隶。熊过因为受了赛修伦的鞭打,心怀怨恨,所以逃离突厥,投奔我大周。”
随后,又笑吟吟地道:“徐少卿,按我大周律例,三人证实,两人证虚。这三个证人,本官可是凑全了。”
徐有功心中凛然,脸上却不动声色,道:“那还要看这三个人的口供如何,才能确实崔长史是否有罪。”
“当然。”来俊臣点头道:“裴御史,你先说!”
“是。”
裴怀古是个老实人,既不为崔耕遮掩,也不添油加醋,把众人出使突厥的经过讲述了一遍。
来俊臣问道:“崔长史,对于裴御史所言,你可有什么要说的没有?”
崔耕道:“裴御史所言句句属实。”
“那就妥了,裴御史的证言,至少可以证明突厥公主对你有情有义,而默咄也有意召你为婿。这你承认不承认?”
“是有这么回事儿,不过本官没答应。”
“哼,到底答应没答应,你说了不算,本官说了也不算。”来俊臣一使眼色,道:“熊过,你说!”
“是!”
熊过的汉语极为流利,道:“我家主人,也就是赛修伦,特意交代过,崔耕娶了公主拉达米珠,就是我突厥的左贤王了。所有人等,见了左贤王之后,必须恭恭敬敬,但凡有半点怠慢之处,就扒了我们的皮。”
徐有功问道:“你说自己是赛修伦庄园里的奴隶,可有凭据?”
“有,小人从庄园里逃出来的时候,曾经偷了赛休伦的大印。现在这方大印,就在来少卿的手上。”
来俊臣一使眼色,就有堂下的丽竞门人带了一方金印上来。徐有功是断案的行家,稍微一扫,就知道并无讹误。
他想了一下,道:“雄过,你说崔长史被默咄招婿,那你知不知到,这桩亲事是何时举行的?都有哪些人参加?崔长史到底是被绑着去的,还是自愿的?”
雄过双手一摊,道:“小人就是个奴隶,哪知道那么多啊?”
“好,你且退下。”
“是!”
雄过走后,徐有功又问阎知微道:“阎知微,你关于崔耕,又有什么想说的?”
“崔耕就是个贪恋美色的卖国求荣之徒!”阎知微口若悬河,道:“卑职承认自己胆子小,被默咄一吓唬就投降了。但崔耕还不如我呢,默咄根本就没吓唬他,只是开口一问,他马上就跪倒在地,口称拜见丈人!”
“果真如此?”
“这还不止呢,当天晚上,他就和拉达米珠成亲,所有突厥贵族全去祝贺。从那以后,他就在突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贤王了,我这个汉可汗啊,在左贤王面前就是一条狗,每日里被他呼来喝去,苦不堪言。对了,还有……”
阎知微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崔耕直听得心里发堵,睚眦欲裂!
裴好古只能证明突厥那边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熊过虽然是赛修伦派来攀诬自己的,但也不敢做的太明显,要不然默咄绝对饶不了他。
只有阎知微的这份供词,才是关键中的关键。有了他这份口供,恐怕徐有功都没办法为自己开脱。
这还真是贼咬一口,入骨三分啊!
到底该如何破局呢?
崔耕心思电转,关于阎知微的重重传说在脑海中闪过,突然大喊一声,道:“阎知微,你到底收了来俊臣什么好处,要昧着良心的攀诬本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