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崔耕安居泉州城,韦后死就死了,伤心的不过是李裹儿等数人而已,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但是,现在,崔耕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她这一死,问题就大了。
当初李隆基发动唐隆政变,宣称韦后已然伏诛。后来,为了和崔耕达成妥协,又用韦后和崔耕做了笔交易。
时过境迁,韦后没死的消息,早已大白于天下。
她这一死,崔耕这个好女婿,可就不能以“偶感风寒”为理由,不公开露面了。
至于办秘密事务?什么秘密事务,能比自己的丈母娘死了还重要?你崔耕还是人么?更何况,那人还是中宗皇帝的皇后?
所以,现在岭南道只剩下了两个选择。
其一,对天下公布崔耕的实际情况(生死未卜)。
其二,说崔耕病入膏肓,下不了床。
无论哪条消息传出,都会对岭南道产生致命的影响!两害相权取其轻,貌似第二个说法略微好一点。然而,也仅仅是好一点而已。
李裹儿一方面担心爱郎,一方面担心母亲,还有一方面担心岭南道乃至自身的安危。
一时间,心头千回百转,一滴滴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一般,从腮边滚滚滑落。
“呃……咳咳……”
忽然,韦后似乎听到了女儿的动静,睁开了双眼。她大怒道:“哭,哭什么?我……我还没死呢!”
“娘亲……”李裹儿可不管那个,哭得更加厉害了。
“唉。你这孩子!莫哭了,莫哭了!”韦后无奈地抬起手来帮女儿擦了擦眼泪,叹了口气道:“我……我知道,自己现在是回光返照。难不成,你……你想我死都死不安生吗?”
“娘亲……”
篷!
韦后见不是事,一把把李裹儿的手腕子抓住了,道:“你听着,我死也就死了,但是……你,我的女儿,却是不能不争!”
“争……争什么?”知母莫若女,忽然,李裹儿心中一个无比邪恶的念头模模糊糊地闪现。
韦后低声道:“我不知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但我就把话挑明了,那越王之位”
“那怎么争啊!”那个念头之前也只是在李裹儿的脑海里闪现了下,并没有深入,所以对于韦后的话显得很苦恼,随之说道:“琪儿姓卢,根本就不姓崔。璐儿倒是姓崔了,但他才四岁,没人会支持他的。再说了,这……这时机也不合适啊!”
韦后恨铁不成钢地道:“什么叫时机不合适,你也不想想,这种事情,哪有什么时机合适的?就是赌一把,成者王侯败者寇而已!至于姓氏么……改姓不就行了?”
“什么?改姓!不成,万万不成!”李裹儿听后连连摇头。
“怎么就不成呢?”韦后却循循善诱,继续压低声音道:“越王所要的,无非是要一个儿子,继承卢雄的香火而已。你让璐儿改姓卢,再让琪儿改姓崔不就成了吗?”
“这……”李裹儿仔细一想,这事儿从道理上讲问题不大,顿时有些意动。
韦后连喘了两口粗气后又继续劝说道:“其实现在的时机,对琪儿上位,相当不错呢!我这一死,越王的事儿,就瞒不了人。岭南道正处于风雨飘摇之际,正需要一个身份尊贵的人,。镇住场面。那崔瑜乃是一个小妾所生,崔琼虽是嫡子却年纪幼小,谁都不能和琪儿争锋!”
“有道理啊!”李裹儿眼中闪出一股充满野心的光芒,心中下定了决心,道:“那女儿就争上一争!”
“不但,要争,还一定要赢!”韦后紧紧攥住女儿的手腕,目光却已经有些涣散,喃喃道:“我就在天上看着,就在天上保佑着,我那外孙,登上皇位,成为这万里……万里江山之主!真……真好啊!”
老太太脖子一歪,双目缓缓合上。
李裹儿轻探老太太的鼻息,才升起的气势转为凄厉地哭喊声:“娘亲……母后……你纵是对不住天下人,却对得起我啊!你这一走,女儿孤零零地活在世上,可怎么活啊!”
哭声传出殿外,岭南道群臣心有戚戚焉,纷纷暗想:对啊,可怎么活呢?
稍后,岭南道按计划处理韦后的丧事,崔耕病入膏肓的消息,更是紧跟着不胫而走。
李裹儿趁机提出,让两个儿子换姓,尽管她的动机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但是朝臣们一番争论,还是同意了。
无它,崔琪身份尊贵,若崔耕果真遭了不测,他的确是稳定岭南道人心的大杀器。
当然了,要说人们全部都支持崔琪继位,那也是不可能的。事实上,朝廷分成了三派,支持崔瑜的一派最多,支持崔琪和崔琼的人,难分高下。
人们支持崔瑜的原因,主要是此人年纪最大,当此岭南道危急之际,国赖长君。另外,其人性格温和,君子如玉,善于纳谏,颇有王者风范,人们喜欢这样的君主。
支持崔琼的人,则最为理直气壮:他是卢若兰的儿子,崔耕的嫡长子,理应继位。
尽管现在还不到直接宣布崔耕死讯的时候,但是兄弟三人的关系开始微妙变化起来。
与此同时,岭南道众大臣,或者出于公心,或者出于私利,也各自抱团。
岭南道内斗的苗头已经出现,天下人动若观火。
……
……
与此同时,长安,大明宫内。
李隆基看了看自己面前的五位宰相;张说姚崇张九龄宇文融,以及李林甫,道:“据说,越王崔耕病入膏肓,命不久矣。他的几个年纪稍长的儿子,已经为了王位,各拉一派,斗了个不可开交。眼瞅着,这岭南道就要玩儿完啊!不知诸位爱卿以为,这些消息,有没有诈啊?”
宇文融极擅逢迎媚上,道:“微臣以为,这些传闻,应该都是真的。”
“哦?为什么这样认为呢?”
“陛下请想,韦后薨了的消息,可能造假?”
“绝对不会,崔耕要是敢拿这事儿造假,绝对得名声臭了大街。既然韦后之死没造假,他凭什么不露面?完全没有正当理由啊!最后,崔耕都那模样了,他的孩子们争才是正常,不争才是不正常。”
李隆基听完宇文融的分析后,稍微想了下,很快就高兴地道:“哦?如此说来,崔耕是“多行不义必自毙”了?”
“那是自然。陛下鸿福齐天,崔耕跳梁小丑,多行不义必自毙!”
“哦?是吗?那还真是借先生吉言!呃……”李隆基越看宇文融越顺眼,道:“那依宇文先生之见,咱们该如何应对呢?”
“这个么……”宇文融想了一下,道:“当然是在岭南道周边囤积兵马,只待崔耕一死,就趁着岭南道主少国疑之际,发动雷霆一击!”
“某却以为不然!”
说话的正是李林甫,他凭着“倒崔”之计飞黄腾达,眼瞅着有人从自己的锅里舀饭吃,当真是气的肝儿颤。
李林甫望了一眼显得有些意气风发的宇文融,冷笑一声,道:“什么叫主少国疑?敢问宇文相,如今岭南道已经自立一国了么?”
崔耕现在当然相当于自立一国,不过,话却不能那样说。这是极大的政治不正确,让李隆基的脸面往哪里搁?
宇文融面色微变,赶紧跪倒在地,把头磕得梆梆直响,连声求饶道:“微臣出言无状,微臣死罪,死罪啊!”
李隆基现在心情甚好,非常大度地摆了摆手,道:“无妨!无妨!宇文爱卿不过是一时口误而已,算不得什么罪过。”
然后,又看向李林甫,有些不满的道:“现在就莫抠字眼儿了,李相你就说说,宇文爱卿的对付岭南道之计,到底可行不可行吧?”
“当然不可行!原因有三……”
当即,李林甫不急不缓的抛出了三个理由,将宇文融驳斥了个体无完肤。
第一条,未虑胜,先虑败。如今崔耕病入膏肓不假,万一人家又挺过来了呢?那就只能撤军。朝廷的兵马调动不用钱啊?朝廷的威信,不得维持啊?岭南道放那里又跑不了,崔耕的孩子三五个月的时间也长不大,与其在众多不确定因素的情况下动兵,还不如等崔耕死了再调动兵马。
第二条,官渡之战后,袁绍病死,三子争位。曹操却没有马上调动大军,攻打河北,而是暂停了攻击,结果三子征战不休,实力削弱,曹操轻取河北。但若是曹操在袁绍刚死了就动手呢?袁绍三子感到巨大的威胁,停止内斗,这事儿就没那么好办了。
第三条,正所谓哀兵必胜。崔耕新死,朝廷就发动大军讨伐,岭南道群情激愤,未必就能打下来。相反地,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等崔耕死了,朝廷过些日子再动兵,士卒门的那股子哀兵之气,也泄了。
这三条都非常有理,毫无牵强之处。
李隆基听完了,之前露出的不满之色很快就变得欣喜如狂,甚至忍不住拍打着几案赞道:“好!说得好啊!李爱卿所言,真是深合朕意。来人,赐李爱卿玉如意一对,以咨嘉奖。”
“谢陛下隆恩。”李林甫连忙跪倒谢恩。
他得了彩头,那当然就是说宇文融的建议不靠谱了。宇文融的目光充满仇恨,投射到了李林甫的脊背上。
李林甫似乎有所察觉,往后面扫了一眼,给了宇文融一个灿烂的笑容。
他心中却是想道:这厮心胸狭窄,睚眦必报,简直跟我的性格完全一样,看来……不可留啊!
……
……
南诏,太和城,王宫内。
阁罗凤志得意满,望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群臣,道:“岭南道的事儿,大家都听说了吧?到底如何应对,不知大家如何教我?”
宰相张俊乔道:“上次崔耕出事儿,万国伐岭南,结果却是崔耕的一个将计就计。要不是于诚节利令智昏,攻打岭南道,王上恐怕入不了太和城。这次虽然不似作假,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依微臣之见……不若镇之以静。”
“不妥!”另一位宰相莫扣托道;“我南诏发展到现在,欲要扩张,必然会和岭南道发生冲突。如此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绝不能错过。至于于诚节的前车之鉴,哼,他能和王上比吗?”
“莫和托,你这个奸臣!我看你分明是借着议政的机会,拍王上的马屁!你费尽心思讨好国主,眼里哪里还有半点南诏国政?”
“哼,我是奸臣,你才是奸臣呢!”莫和托反唇击,道:“你一心求稳,我南诏何年何月,才能成为当世大国?我看你是胆小如鼠,置国家兴亡于不顾!”
“我若是胆小如鼠,那你就是胆大包天,万一又是他们的计谋,你将咱南诏的将士们至于何地?”
……
就这样,双方唇枪舌剑,吵个不停。
直到双方吵累了,声音渐地,阁罗凤才轻咳一声,道:“讨论国政就讨论国政,两位爱卿莫做义气之争。呃……关于两位爱卿的意见,本王认为都有道理。”
“啥?都有道理?”莫和着急道:“国主,这件事上可不能和稀泥。咱们到底是出兵,还是不出兵嗯?”
“兵当然是要出的,却不是像于诚节那样,兵伐岭南道。”阁罗凤胸有成竹地道:“本王的意思是……咱们陈兵两国边境之畔,讨要叛臣于诚节。”
“妙啊!”宰相张俊乔听后不由得赞叹道:“岭南道若是屈从了压力,那就是无力应付咱们南诏。王上得了于诚节,就可趁势进攻岭南道!”
莫和托有些担心的说道:“若岭南道非常强硬呢?”
阁罗凤觉得莫和托的话有道理,沉思了一会才缓缓说道:“那本王就不冒这个险,暂且坐山观虎斗。若岭南道被朝廷夺了泉州,咱们再趁机咬下岭南道一口肉来。”
张乔和莫和托对视一眼,齐声道:“如此一来,我南诏进可攻,退可守,王上高见。”
阁罗凤站起身来,高兴地道:“好!既然两位爱卿都没什么意见,咱们就依计行事。”
……
……
新罗,兵部令府。
扶桑人大岛弥生一阵冷笑,道“金宪英,现在越王崔耕将死,大唐内斗就在眼前,再也顾不上我扶桑吞并新罗之事了。所以,你最好聪明一点,积极配合!配合得好了,天皇开恩,你少不得公卿之赏。”
金宪英的面色无悲无喜,淡淡道:“我身为扶桑人,当然愿意为扶桑人效力,只是,若我因为能力有限,配合得不怎么好呢?”
“那样么……”
大岛弥生起身,非常无理的来到金宪英的面前,盯着他的眼睛,道:“放心,你不会想知道的。”
“你……”金宪英先是大怒,然后又迅速和缓下来,深吸了一口气,道:“是,宪英明白了!”
“你明白就好。”大岛弥生背过身去,暗示道:“金宪英,你好自为之吧!”
然后,施然走出了门外。
他刚出门不久,大厅内影壁后面闪出一个人来,正是金宪英的生身之母金永泰。
金永泰叹了口气,道:“我的儿,甘蔗难有两头甜。到底是做个扶桑人,还是做个新罗人,你可决定了吗?”
“我……”金宪英长叹一声,心情低落的道:“孩儿还没有决定,不知母亲大人,有什么想说的没有?”
金永泰缓缓摇头,语气无奈的说道;“我一个弱女子,又能提出什么高明的建议呢?不过,我可以提醒你一件事。”
“什么事?”金宪英听到金永泰的话,眼前突然一亮,连忙问道。
“高仙芝!高仙芝手下聚拢了一批原来高句丽的故人,所谋者大。新罗之争,大唐不插手,高仙芝却未必不会插手!”
“高……仙芝?”金宪英猛地一拍大腿,满脸兴奋的说道“对啊,我怎么把他给忘了呢!关键时刻,这就是一招奇兵啊!不用问,他乃高句丽王族之后,也想着趁乱恢复故国。现在的关键……就看他是在我和扶桑之争中,倾向哪边了。”
金永泰道:“看来我儿心意已决。”
“那是自然。”金宪英轻轻捋着自己的三缕短墨髯,道:“唐人有句话,叫做宁为鸡首,不为牛后么。”
……
……
崔耕身处室韦,消息闭塞,却不知外间已经发生了如此多的变故。
原本崔耕打算,打败了突厥之后,对室韦略做安排,就赶紧赶回岭南道。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
室韦二十五部酋长,给他建造王宫,不断劝进。崔耕总不能在大家伙兴头上的时候,一走了之。要不然,等他再回来,室韦落入何人之手,可就不好说了。
等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人心也安抚的差不多了,崔耕却又迎来了一个特殊的使者。
“参见室韦大都督,如今我黑水国都城黑水城,城破在即。您可一定要不吝发兵,救我等一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