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玉意不动声色挪开布偶,笑道:“小时候便有它了,伴我多年舍不得扔。我这有扬州匠人做的一套木制小人,机括灵活,可换衣裳,虽比不得宫里的东西,但也笨拙可爱,两位殿下要看么?”
两人互相望望:“好,你拿出来瞧瞧吧。”
滕玉意便将布偶妥当收起来,另取出那套小人陪她们玩。
三人趺坐下来,滕玉意把十来个小人一一摆上,拿起一把羽毛扇扬臂一指,装模作样道:“我做诸葛,你做曹操,把船摆上,我来借粮。”
昌宜抓住一个绿衣小人:“我不要做大胡子枭雄,我要做大美人貂蝉!阿芝,你当吕布吧。”
阿芝摇头晃脑:“我才不要当吕布,我也不要当诸葛和曹操,他们都无趣得紧,我要做顾曲周郎。”
玩得兴起的时候,外头忽然道:“你是何人?在这做什么?”
那是个年轻男子的嗓音,阿芝和昌宜愣了愣,欢呼道:“阿大哥哥来了!”
两人一溜烟出了屋,内侍们也匆忙跟了上去。
滕玉意推开窗屉的一条缝,看见庭中众内侍簇拥着两名男子,左边那人面熟得很,正是前不久才见过的太子。
另一个身形高挑,模样俊美得出奇,奇怪这人只穿着七品官员的绿袍,身旁却跟了一堆内侍。
阿芝和昌宜往那人奔去:“太子哥哥!阿大哥哥,你刚从大理寺来么。”
滕玉意有些诧异,差点没认出那是蔺承佑。
蔺承佑摸摸阿芝和昌宜的头,转而又问面前那名婢女:“你哑巴了?鬼鬼祟祟要做什么?”
婢女低头道:“回世子的话,婢子奉我家娘子之名来找滕将军家的小娘子,听说昌宜公主和静德郡主在滕娘子屋内,婢子不敢擅闯,只好在此徘徊,不小心惊扰了太子和世子殿下,只求殿下轻罚。”
太子一贯的温和沉静:“你家娘子是谁?”
“苏州刺史李昌茂之女。我家娘子以前在扬州住时,曾与滕娘子交好,得知滕娘子就在邻院,娘子让婢子给滕娘子送些素点。”
这话倒不假,婢子手中的确捧着一个银平漆钿托盘。
滕玉意皱了皱眉,以往从未见过这人。
不过李昌茂之女她倒有些印象,李昌茂早年是阿爷手下一名副将,还在扬州的时候,李昌茂的夫人曾带着女儿到府里来做客。
李小娘子闺名叫李淮固,取“淮扬永固”之意,她与李淮固玩过一两回,但也谈不上交好。
蔺承佑嘴边逸出一抹玩世不羁的笑:“扬州的?”
婢女脸上隐约泛起红霞,答得却镇定:“籍贯是扬州没错,但娘子只随老爷在扬州任上住过三年。”
阿芝重重哼了一声,蔺承佑扭头看她,语带调侃:“你笑什么?”
阿芝竖起两根手指:“两个了。”
蔺承佑并不追问“两个”是指什么,讥诮道:“要不你替哥哥问一问,她家娘子的小名叫什么?”
他跟阿芝说话的时候声音较轻,少了凌厉之气,多了分温和和耐心。
那婢子的脸更红了。
阿芝嘟着嘴:“我哥都开口问了,你就说说吧。”
婢女道:“老爷未专门给娘子取过小名,因娘子家中排行第三,自小便叫三娘。”
蔺承佑哼笑一声,不再理会那婢子:“太子一来就找你们,我当你们去哪了,玩够没?先去给婶娘请安吧。”
太子看着昌宜:“大哥替你把阿大押来了,你总吵着要阿大给你讲故事,今日可以让他给你讲个够了。”
昌宜生气道:“我还没消气呢,阿大哥哥,你为什么骗我们!”
蔺承佑笑道:“冤枉,我何时骗过人?”
“还说没有,上回那个鸟窝的事你就把我们骗得好惨。”
“什么鸟窝?哪有的事?”
阿芝嘴嘟得高高的:“哥,你还想抵赖!”
太子往屋内瞧了瞧,似有踟蹰之意,然而滕玉意的屋子安静如初,无人出来露上一面,他只好对那婢女道:“不必跪了,你起来吧。”
一行人正要离开,那婢子跪久了有些腿麻,起身时身子一歪,腰间啪嗒掉下来一样物件,那东西滚圆银亮,径直滚到阿芝脚下。
婢子面露惶恐,忙要过来拾捡,昌宜早令内侍捡了起来,原来是个银丝香囊。
“阿固。”昌宜歪头辨认那上头的字。
蔺承佑脚步一顿,转头看过去。
“这是什么?”阿芝好奇凑到昌宜身边,“奇怪,怎会有人叫阿固?”
婢子慌忙跪下道:“回殿下的话,这是我家三娘之物,因娘子闺名中带了一个‘固’字,随身小件上都锲刻了‘阿固’二字。”
阿芝要把球递给蔺承佑,蔺承佑并不肯接:“你不是说你家娘子的小名叫三娘吗,怎么又叫阿固了?”
婢女忙道:“三娘是娘子的小名,淮固是娘子的大名。娘子出生时,老爷正奉旨保护淮扬两道的粮运,为求好寓意,故而给娘子取名叫李淮固。”
“淮固,淮扬永固……阿固。”蔺承佑神色古怪起来,“你家娘子小时可曾来过长安?”
婢女低头道:“的确来过长安几回。”
“隆元八年你们也在此?”
滕玉意暗忖,莫非李淮固就是小时候救过蔺承佑的那个女娃娃?
隆元八年正是阿娘去世的那一年,她和阿爷扶柩回长安,路上舟车劳顿,她因为思念母亲啼哭不休,来后没多久就患了怪病。
听姨母说,有一回她高热到惊厥,若不是请了宫里的奉御施针开药,险些救不回来。
“这……”婢女摇头,“婢子记不清了,这得问问娘子和夫人。”
蔺承佑看那婢子,太子正要开腔,院门口有内侍过来道:“太子殿下,世子殿下,皇后请你们过去。”
他们走后没多久,皇后又令人请诸女前去云会堂斋戒抄经。
自皇后以下,各人均需抄够十卷经,而且寺中三日,一律不沾荤腥。
晚间用过斋饭,滕玉意捧着皇后赐的经卷出来,各处皆是内侍,绕过曲折游廊时,周围忽然安静下来。
滕玉意心知现在大隐寺内外都有侍卫环立,宛如金城汤池,然而寺庙幽沉,免不了让人犯怵,她快步穿过廊道,拐角处忽然走来一人。
滕玉意手中经卷险些掉到地上,那人虚扶了一把,旋即松开手:“滕娘子。”
滕玉意稳住心神,曲膝一礼:“太子殿下。”
太子坦然道:“滕将军托我给你带几句话,我估计你会从此处路过,便专程在这等了一会,事先忘了告知,不曾吓着你吧?”
滕玉意道:“回殿下的话,倒不曾吓着,只不知阿爷怎么说的。”
心里却忖度,阿爷怎会主动托太子带话?
太子道:“滕将军此刻正在西营整饬军务,我去的时候,他正要找人回城给你送信,但军情紧急,各方人马都等着他发号施令,我看他腾不开空,就说我今日也要来大隐寺,可代为转达。
“你阿爷便让我嘱咐你,他这两日暂且不会离开京师,但等你出寺,他多半已经走了,最近叛军党羽频繁作乱,今早又有一名信使遭袭,他不在长安的这几个月,你出入皆需小心。”
滕玉意安静听完这番话,颔首:“儿谨记在心。多谢太子殿下代为传话。”
太子笑了笑:“当年我随军西征时,滕将军曾救过我性命,征战半年多,多蒙他口传心授,我私心早将滕将军认作太傅,代师传话也是学生的本分。话已带到,滕娘子可回寝处了。”
这话谦和坦荡,既解释了缘由,也打消了滕玉意心中的疑虑,滕玉意道:“有劳太子殿下,臣女不胜感激,若无旁的事,臣女就先告退了。”
太子点点头,率先迈开步子,走了几步,忽又回头:“你现在手中有文牒,进宫也方便,遇到什么棘手的事,可让人带着文牒来找我。”
滕玉意默了一下,正要托辞回拒,垣墙上映现出狭长的灯影,那头有人过来了。
滕玉意和太子站在寂静的拐角处,身边连个内侍都无,迎面撞上的话,准会让人误以为他们在私会。
滕玉意可不想跟太子扯上关系,左右一顾,思量着尽快脱身,然而两侧皆是游廊,除非从阑干上跳下去,否则根本无处可躲。
眼看灯影越来越近,太子示意滕玉意噤声,把她推到背后虚掩的房间里,自己却并不进去,反从外头替滕玉意把门掩上了。
滕玉意心中猛跳,这并不是一个好法子,但要完全不露痕迹,也只能如此了。
脚步声离得近了,声音也大了起来。
“婶娘听说找到当年的阿孤了,连赏赐都准备好了,谁知又是个冒充的。哥哥,你怎么知道那个李淮固有问题的?”
蔺承佑道:“我去东市查案,随便一问就知道了,前两日有人到东市打铸了一批随身小物,从梳篦到香球,样样都要求锲刻‘阿固’二字,但最初拿去的模具,却刻着‘三娘’二字,可见这人的小名本叫三娘,突然改刻‘阿固’,不就是为了今日这一出么。”
阿芝愣愣道:“呀,这个李淮固太坏了,不过哥哥,婶娘已经责罚她了,你为何非要逼她改名?”
蔺承佑道:“她也配叫阿固阿孤么?我今日心情不好,这个姓李的自己撞到我跟前前,婶娘礼佛斋戒,我也做点善事,好心替她改成李淮三,这名字配她这样的人岂不正好?她要是不满意,叫阿猫阿狗也使得,总之别再让我听到她自称阿固。”
阿芝憨笑了一会,又问:“哥哥,你怎么知道她们不是当年的阿孤的?”
蔺承佑道:“你刚才说要找鸟窝,哥哥带你到树上飞一圈啊?”
阿芝欢呼:“好噢!”
随后又道:“不好,不好。”
蔺承佑似在忍笑:“为何不好?”
阿芝气呼呼地说:“我懂了,我明白了!每回我想问什么,哥哥只要不想回答我,就一定会故意打岔。”
蔺承佑低声道:“阿芝你听,上头是不是鸟儿在叫?”
“哥你又来了。”阿芝跺跺脚,“哥哥,你就告诉我嘛!这回教会了我,下回就不用你亲自拆穿她们了。”
“你这小脑袋瓜里都装了什么,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寻根问底的事?你刚才说寺里没什么好吃的,趁现在没人,哥到外头给你买些点心,上回那个玉尖面你喜欢吗?”
阿芝使性子:“不要,不要,我什么都不吃!”
“好,那哥走了。”
阿芝急道:“哥!”
太子硬着头皮迎上去:“阿芝,你还不知道你哥的性子么,他要是不肯说,谁也别想问出来。”
阿芝讶道:“太子哥哥怎么在此处?”
太子咳了一声:“刚从住持处出来,正要回宫。”
阿芝道:“太子哥哥,你那么聪明,你能想明白怎么回事吗?”
太子心不在焉:“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能有什么东西让你哥哥能一眼就认出来?簪环?腕镯?”
阿芝道:“不对不对,我觉得一定是什么好玩的东西,而且只有阿孤一个人有。”
太子笑了起来:“阿大你听听,阿芝说话的语气跟你越发像了。”
蔺承佑笑道;“不敢比不敢比,她可比我难缠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