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承佑道:“抽不了,为防备二怪残害百姓,各道观的道士和大隐寺的和尚近来在街瞿巷陌中日夜巡逻,但也只顾得上城内,城外却是顾不上,倘若再抽调些人手过来,城里就更应接不暇了。”
看来这个法子行不通了,哪知滕玉意又道:“我的话还没说完呢。要分而治之,未必就一定要分作两拨。你们忘了,尸邪虽然邪力无边,但也有个致命的弱点。只要利用这个弱点先把尸邪困住,是不是就能腾出手来专心对付金衣公子了?”
蔺承佑这才抬眼看向滕玉意。
他笑问:“依王公子之见,如何困住尸邪?”
滕玉意道:“上回几位上人就说过,尸邪喜欢连人带魂一并摧毁,剜心前往往让猎物痛不欲生。在惑乱卷儿梨时,它扮作了卷儿梨的亡父。在对付我时,它又扮作我阿娘……如今猎物共有三个,等它闯入彩凤楼,连它也没法预料自己会先遇到哪一个,但它又不会放弃这种折磨人的把戏,你们猜它会如何做?”
弃智一怔:“它会临时变幻模样?”
滕玉意缓缓摇头:“上回它为了害我特地先去上房偷我阿娘的衣裳,可见它无法变换模样,扰乱的只是猎物的心智而已,有时为了让猎物有亲临其境之感,甚至需在穿戴上做些改变。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它偷走了我阿娘好几件衣裳。”
见乐面色一亮:“王公子,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尸邪若是准备不足,就没法用幻境把猎物折磨得心智涣散,而这正是它绝对无法忍受的。所以此次它为求逼真,兴许会把偷来的这些衣裳也带上。”
滕玉意嗯了一声:“我猜它为了能一击得手,事先就会装扮好,至于它第一个要害的是谁,从尸邪露面时的穿着打扮就知道了。若是做胡人打扮,多半第一个要害卷儿梨,若是扮作我阿娘,那就是冲我来的——”
蔺承佑听得挺认真,滕玉意平日不见得肯热心出主意,今天一改常态,莫不是怕他对付不了二怪才如此。呵,这世上有他降服不了的妖怪吗?
见喜兴奋地搓了搓手:“王公子说的有道理,知道它第一个要害谁就好办了,我们有‘扼邪大祝’,只要让那人预先在阵中等着,把尸邪引入其中并不难,而一旦困住了尸邪,就能专心对付金衣公子了,到时候速战速决,不给二怪联手的机会。”
弃智挠挠头:“可这样也不对呀,尸邪行动何其迅速,就算能看清它的装扮,也没法及时传递消息,稍晚一步的话,就没法把第一位猎物带到扼邪大祝等尸邪上钩了。”
蔺承佑从怀中取出几根令箭样的物事:“这两根令箭鸣声各不相同。假如只响一声,说明尸邪穿戴着胡人衣裳,你们莫要耽搁,马上把卷儿梨带到扼邪大祝的阵中央去。如果响了两声,说明尸邪穿着上回从滕府偷走的滕夫人的衣裳,你们就把滕娘子引到扼邪大祝中去。只要把尸邪引进去,这阵法够你们拖延一阵了,到时候金衣公子由我来对付。”
众道夺过爆竹:“唉哟哟,原来世子早就有对策了,为何不早说?”
蔺承佑毫无惭色:“昨晚出了点变故,原定的计划也有变,这个先不提了,墙内外已经埋下了十来张金罗网,这东西困不住尸邪,但能叫它皮开肉绽,尸邪为了不吃痛,必定会绕开埋有金罗网的地方,彩凤楼内外唯一未埋金罗网的地方,就是这棵树下了——”
蔺承佑往前一指,滕玉意顺着看过去,正是昨晚她练功时蔺承佑躺的那棵槐树。看来他昨晚鬼鬼祟祟猫在树上,并不只是为了跟踪葛巾。
蔺承佑走到树下负手往上张望,淡金色的春光从树叶间洒落下来,为他的面庞蒙上一层柔和的光芒:“到时候尸邪一定会从此处闯入彩凤楼,我提前在树上等候,只要尸邪一露面,立刻释放令箭。”
弃智向来心细,眼看只有两根爆竹,忍不住道:“师兄,是不是漏了一根爆竹?葛巾娘子呢,响三声么?”
臭小子有点长进,还知道漏了一根。蔺承佑摸了摸弃智的脑袋表示鼓励,又从怀中摸出一根爆竹对五道说:“我说的变故就是这个,本来三声呢,是指的葛巾没错,但现在不行了,如果听到了三声,别动葛巾,把卷儿梨和滕娘子一起带到扼邪大祝中去。”
绝圣奇道:“这是为何?”
蔺承佑敲了敲绝圣的脑袋:“动动脑筋想一想,不论葛巾以前的心魔是什么,经过昨晚这一遭,也早就换成害她毁容的姚黄和青芝姐妹俩了,尸邪好一阵没见过葛巾了,来时并不知道这一点,但凭它窥伺人心的本事,只消跟葛巾一碰面就会知道原来的幻境行不通了,除非它临时再扮成葛巾最恨的姚黄或是青芝,可准备不充分容易失手,远不如直接调换目标来得容易。”
见天眉头一跳:“那么它会改而攻击滕娘子呢,还是去找卷儿梨?”
“这我可猜不到,干脆把二人一起带入阵中好了。”
五道愕然:“两个一起?尸邪一看就知道我们在设局,压根就不会往阵法里走了。”
蔺承佑答得很笃定:“不,尸邪一定会上当。”
绝圣和弃智满脸诧异:“为什么?”
“你们跟尸邪交过几回手,还不知道这东西的习性么?它喜欢玩弄人心,喜欢掌控一切,它这次没能预料到葛巾的变故,势必懊恼万分,只要动了真怒,就难以集中精神使用邪力。”
“我懂了。”见喜转动脑袋看向身边的师兄弟,“它在邪力低微时是没法窥探人心的,到时候滕娘子和卷儿梨装作惊慌失措跑入阵中,尸邪看不出真假只能上当,我们趁它邪力尚未恢复时启阵,还怕它逃得了吗?”
众人脸上的沮丧感一扫而空:“这算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了。”
说话间,五道对眼前这个傲睨万物的少年已是心服口服,不知不觉以蔺承佑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团结紧密的圆圈。
滕玉意暗暗撇嘴,先前蔺承佑一个字都懒得说,为何突然就滔滔不绝了?
不过她不得不承认,听完这番安排,她心里踏实了不少,蔺承佑虽说总是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嘴脸,但不经意的一个瞬间,会让人产生一种他能擎天架海的错觉。
见天高兴了一阵,忽又道:“世子,说了这半天,只说了如何把尸邪从金衣公子身边引开,那么金衣公子呢?”
蔺承佑闻言一笑:“它?倒也不用太麻烦,只需要把这只禽鸟烤熟了就行。”
“烤熟?!”
“禽妖属金,火克金,它那双翅膀不怕别的,最怕火燎。
见天恍然大悟:“世子这是要做九天引火环烧灼金衣公子了?”
见喜等人面面相觑,九天引火环并非阵法,而是设醮向火炼神君请三昧真火符箓,设坛时需法力高深的道士合作,一人打醮,另一人护法,运气好的话,一个时辰足以,运气不好,少说要七八个时辰。
怪不得蔺承佑说换一个地方禁足,原来指的是园子里,设坛这两个人必须一直待在此处,哪还有工夫到处乱走。
五道懵了一阵,猛然想起教滕玉意剑术的事,一下子去掉了两个,剩下三个岂不会活活累死?
“王公子,那个,你看……”
哪知滕玉意扳着手指头数了数:“走了两位,就剩三位上人教我剑术了,唉,这下更艰难了,只学了两招,还剩三十四招未学,我喝了火玉灵根汤倒是不惧疲倦,就怕三位道长熬不住。”
话说到这份上,五道一句话都憋不出来了,因为热气和羞耻感更在喉咙里,生生堵回了他们的下文。
他们武功个个不差,滕玉意却一天功夫都未学过,他们可以轮流休息,滕玉意却需一个人从头学到尾。连滕玉意都不嫌累,他们倒因为嫌累不干了,究竟是承认自己无能,还是承认自己出尔反尔?
见天身为五人当中的大师兄,率先虎起了脸:“王公子这是什么话?不就是一套披褐剑法吗,且看着吧,别说三个人来教你,哪怕只有一个人也能把你教会。”
滕玉意笑眯眯点头,这还差不多。
她眼梢瞥了下蔺承佑,发现他正谑笑地看着她,她探究地回视蔺承佑一阵,确定他没有要插手的意思才松懈下来。
“见喜、见乐,你们去设醮。”见天拔剑出鞘,“王公子,剩下的招术没时间慢慢教,一遍就需学会,老道先来两招,王公子看仔细喽!”
滕玉意朗声应了,不料刚学了半招,两名衙役过来了,来了之后并未说话,只远远站在一边。
程伯径自上前含笑攀谈,过片刻返回:“说是奉世子的命来保护园中的人。”
见喜气不过:“看见了吧?看见了吧?蔺承佑这臭小子,嘴上说要保护我们,心里还是存着疑,这是把我们当成凶犯看起来了!”
见天摆摆手:“其实也怪不得他,换我也起疑心,青芝的尸首被发现那日,那口井周围分明有些不对劲,如果青芝是被人用偏门的邪术害死的,这楼里除了我们,还有谁懂做法?”
***
蔺承佑并未直接回前楼,而是先去倚玉轩和红香苑转了一圈,眼看两处的妓人和假母都紧闭门户,廊道上也各有两名衙役看守,便径直去了青芝的房间。
青芝住在倚玉轩西侧一排不起眼的耳房里,一间房共有四个婢女,青芝出事后,另外三人也搬到别处去了。
蔺承佑让绝圣和弃智在门外候着,自己进了房间,其实他之前已经来搜过好几轮了,现在闭上眼睛都能说出屋子里的陈设。
房里除了四张胡床,别无像样的陈设。青芝的床榻在最靠里的南侧,床与床之间用灰扑扑的粗布帘子隔开,因为并无窗户,角落里有些阴暗。
蔺承佑蹲下去在床板下面摸索,摸了一晌又点开火折子,借着火光察看床板。
绝圣在外头好奇张望:“师兄,你上回突然用浴斛来试楼里的伶人,是因为看出青芝是被邪术害死的吧?师兄,你最开始是不是误以为是尸邪的傀儡做的?”
蔺承佑的视线在床底下游移,:“是这么想过,但一来楼里的伶人都试遍了,没人有中邪的迹象。二来从姚黄的死来看,青芝就是被人蓄意害死的。此事跟尸邪无关,凶手分明是个懂邪术的活人。”
绝圣和弃智后背直发凉。
绝圣白着脸道:“我和弃智情愿相信是尸邪操控傀儡做的,也不愿意相信凶手是彩凤楼里的人。师兄,我们也在此地住了些日子了,楼里的妓人和庙客个个和善,光从平日相处的光景来看,实在没法把他们跟凶徒联系起来。”
蔺承佑哦了一声:“坏人会在自己脸上写字?你们出来历练这么久,面善心恶的人还见得少了?仁心善念用错了地方,当心误人误己。昨晚叫你们在阵眼里好好打扫,可发现了什么?”
弃智一凛:“每个角落都扫过了,阵眼应该是百年前东明观那位祖师爷精心选的,底下连两个龛室都挖好了,可惜唯一的絁尼罗幢上回也被金衣公子毁成齑粉了,如今阵眼里了无残迹,也不知道东阳子道长最后怎么把二怪打入阵眼的。”
蔺承佑道:“这些我都知道了,我让你们细细打扫阵眼,说的不只是地下,那座莲花净童宝像、周围的梁柱也都不能落下,扫了一晚上,就没找到别的?”
绝圣和弃智忙道:“正要跟师兄说呢,第一,神像和香案附近异常干净,应该是经常有人来打扫——”
蔺承佑心中一动:“干净到什么程度?”
“连层灰都没有。”
蔺承佑迟疑了一下,从园子里那几处水池来看,负责打扫的下人并不勤快,否则水里不会飘满了残枝败叶。外头都如此敷衍,冷僻的小佛堂照理也不会勤加打扫,
不过彩凤楼常有鬼祟之事,楼里的人出于对神明的敬畏自发前去打扫,倒也说得过去。
“此外我们还在香案下的一块地砖上发现了一个印记,这印记很浅,藏在香案后头,别说师兄你们平日发现不了,我们就算趴在地上瞧也看不见,要不是弃智从阵眼里出来时不小心拱开了毡毯的一角,兴许就漏看了。”
“什么样的印记?”
绝圣从怀里掏出一张符纸:“豌豆大小,形状说不上来,有点像星芒,又有点像妇人们戴的珠花。”
蔺承佑接过手中一看,霍然起了身。
绝圣和弃智诧异地互望一眼。
蔺承佑面色古怪:“难怪你们不认识,这叫七芒引路印,是一种很偏门的招魂术,把人的魂魄拘来,除了问幽冥之事,往往还有凌虐之举,说起来有损阴德,历来为正道名流所不齿。”
弃智打了个激灵:“人都死了,纵算有天大的仇怨也该消了呀,为何还要凌虐鬼魂?”
绝圣“啊”了一声:“听说自从那对彩帛行的田氏夫妇死后,这楼里就总闹鬼,不对,自从田允德的小妾被戚氏逼死后就不太平了。那人明知道楼里鬼祟多,就不怕招来的是厉鬼么?厉鬼被凌虐得狠了,极容易反噬到施术人身上啊。”
“敢用这样的邪术,当然有把握不会出错。”蔺承佑冷笑两声,“你们在毡毯底下发现的?”
两人点头。
“估计是做法时不小心烧坏了,没来得及换地砖,不巧又赶上我和东明观道士住进了小佛堂,那人就更不敢轻举妄动了。”蔺承佑冷笑两声。
越来越有意思了,原来早在两桩人命案之前,彩凤楼就有人兴风作浪了。
绝圣突然冒出个念头:“师兄,青芝也是被邪术害死的,她被杀会不会是因为发现了什么?”
蔺承佑未答腔,埋头把床底仔细看了一遍,无奈一无所获,只好拍拍手上的灰起了身。
出来后依旧不往前楼去,而是拐去了红香苑。姚黄门前有位衙役在看门,蔺承佑冲那人点了点头,绕过衙役进了房。
姚黄的房间与葛巾的房间格局一致,但摆设略有不同,榻前一架六曲山水屏风,矮几上摆着平托八斗金镀银瓶,乍眼看去琳琅满目,但贵重的物件没几样。
镜台前本来有个妆奁盒,今晨已经送往大理寺去了。
箱箧、书架、床脚……所有能藏东西的暗格都翻过了,本也没指望能找出新花样,但蔺承佑看的不是明面上的东西,而是暗处的痕迹。
凡是在房中施用邪术,难免会留下点东西,或是钉痕,或是烙印,或是短剑扎过的刻痕,奇怪姚黄和青芝的房里都干干净净。姚黄还好说,毕竟是中了腐心草的毒而亡,青芝可是在死前七八天就开始做噩梦,如果有人用邪术对付她,又是在何处下的手。
蔺承佑在地心里转了转,扭头看向胡床旁的那扇月洞窗,望见窗外粼粼的波光,心中忽然一动。
对面是葛巾等人住的倚玉轩,而两排屋子中间,隔着一眼碧汪汪的水塘。
日头开始偏西了,橘色光芒落在水面上,折射出万点细碎的光芒,四下里光线耀眼得惊人,煌煌有如一面巨大的金色镜子,别说刀痕烙印,连灰尘有多厚都能照见。
蔺承佑目光沿着栅格往上游移,窗内窗外皆没有异样,他两臂攀住窗沿,探出半个身子往上看,把窗屉顶端都摸了一遍,连头发丝都没发现一根。
蔺承佑只好缩回身,胳膊不小心碰到右边的窗棱,发出很轻微的“咯哒”声,他耳力过人,当即转头一看,蓦然发现右手边的窗台上有一块颜色比别处鲜亮些,像是朱红的漆面褪了色,重新髹漆过。
他俯身细看,那地方表面上与窗棱浑然一体,只不过颜色略有变化,换作夜间或是阴天,未必能察觉,难怪昨夜和今早好几班人搜查都没发现这地方不对劲。
蔺承佑嘴角露出一点谑意:“藏得够深的。”用手触了触,木板能上下推动,取下玉带上的匕首一撬,卡叱一声,木板倒在了窗台上。
背后藏着个小暗龛,暗龛里有个小小的彩篚,表面上用木板一挡,任谁都发现不了端倪。
蔺承佑把彩篚取出,看见里头盛放着几镒黄金和一些珠玉玩件。
听说平康坊的妓人们颇受管束,平日不论得了什么赏赐,必须上交给假母和贺明生这样的主家,胆敢私藏的话,逃不掉一顿打骂,妓人们为了自己的日后做打算,少不得做些阳奉阴违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