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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节
    他本下了严令, 不许任何人在军中提及睿王与安义康叛军的情况, 可阿史那多毕早与安义康有勾连, 每一回对战,都学着汉人作战时敲起战鼓,不但如此, 一面击鼓, 还一面派了数十人列队,齐声高呼着将叛军最新的消息当众念出来。
    如此反反复复,眼看叛军进展堪称神速, 朝廷状况则岌岌可危,着实已动摇了军心, 令许多将士的气势都渐渐短了。
    幸好在张简焦头烂额之时, 裴琰赶到了。
    他虽已多年不曾真正上战场,到底还是军中老人, 人人敬仰不已,更重要的是, 他身居高位,又年岁不小, 这时义无反顾披着战甲亲赴前线, 什么也不必做,便已令军中一片欢腾,仿佛看到了主心骨一般士气大振。
    张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一半, 当即迎裴琰入主帐,将近来的战况言简意赅地汇报一遍,又对着帐中的沙盘说起即将要来的一次进攻。
    裴琰早先便听儿子说过阿史那多毕的情况,这几日又仔仔细细将儿子写来的东西熟读于心,早已心中有数,迅速与张简等几位将领商定战术与安排。
    接下来一连多日,两军对峙下,河东军一扫先前的疲软状态,一如这十多年来始终保持的水准,将突厥人打得渐渐有显出弱势。
    阿史那多毕是年轻的新汗,从前与裴琰交手的次数屈指可数,虽早听过他的威名,却因他年岁不小而并未放在心上,如今交手下来,这才对这个老将军忌惮起来,迫不得已暂将先前的猛攻策略改为持久消耗。
    北方战事有了进展,南面的情况却愈发令人担忧。
    河南府调来的十万人起先的确打了叛军一个措手不及,拖住了十多日的时间。
    可安义康此人奴隶出身,一路摸爬滚打,身经百战才到了节度使的位置,不但心思缜密,十分有魄力,其行军作战更是不按常理出牌,令人摸不着头脑。偏偏领援军而来的几位将军都是正经熟读兵书之人,这几年没经历过真刀实枪的交战,事事都照书中所学而来,才不过半月,先前积累的优势便已通通没了,狼狈之下,竟与各地守军一样变得不堪一击。
    叛军很快越过刑州,攻至潞州。
    消息传至长安,终于连宫外的平民百姓都真正开始急了。
    潞州已是河东道境内,再经泽州、绛州,便是蒲州。从蒲津渡越过黄河,便进了京畿道,长安近在咫尺。
    城中与城郊的百姓中,有些胆小的、在南方有亲属的,已琢磨着是否要收拾行囊早些南下避祸。
    宫外如此,宫中更是人心惶惶。
    不但宫人们时常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处悄悄议论,嫔妃之间,也弥漫着沉重的气氛。
    如萧淑妃、王昭仪、韦婕妤等入宫多年,年岁稍长的,尚能沉得住气,那些才入宫不过数月的新人就不同了。
    她们都还是花一样的稚嫩年纪,许多人都是抱着满腔的憧憬与希冀入的宫,如今有的人连陛下的面都未见过几次,连紫宸殿也没有靠近过,却突然遭了如此大的变故,个个像天要塌了似的萎靡不振。
    就连丽质的心情都有些沉重。
    她坐在寝殿中,一手捧着手炉,一手拿着镊子往悬在一旁的银香囊中添香料,颇有几分心不在焉。
    春月在旁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冯御女昨日傍晚主动去了紫宸殿,陛下连殿门也未让她进便遣回来了。”
    丽质也不知听没听见春月的话,点燃香料后,将银香囊的盖盖上,望着袅袅升起的青烟,好半晌才道:“他如今也没这些心思了吧。”
    横竖一时半会儿有没有别的皇子皇女已无关紧要了,前线的情况一天比一天紧张,抱住手中的皇位才是最要紧的。
    春月反映了一会儿才想起这个“他”说的是陛下。她走近些,轻声道:“是呀,这几日,陛下除了参加朝会,留在延英殿理政,还每日都去大角观中亲自焚香,连长安殿病得一日比一日重的太后和拾翠殿的皇子都顾不上,更不必说别人了。”
    丽质摸了摸系在腰间的荷包,没再说话。
    她不必亲眼看到,也能猜到近来众人都过得惶恐不安。连裴济也越来越忙了,每日都得往羽林卫营中加紧操练。
    叛军到了潞州,一旦接近蒲州,这大明宫便再要待不得了。眼看离开的日子一天天接近,她的心也悬得一日比一日高。
    可除了紧张,先前预期的欣喜与兴奋却并没有出现。只要一想到战火已起,即便还没亲眼看到外头被无辜牵累的普通人,她也感到高兴不起来。
    没有外敌来袭,也没有横征暴敛的昏君令天下生灵涂炭,这一场大战仅仅是起于皇室兄弟两个之间的嫌隙。
    丽质颇有一种匪夷所思又可笑不已的感觉。
    战争双方的李景烨与李景辉兄弟两个,她私心里不希望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获胜。
    只是,这实在不是她能决定的了,眼下还是先确保自己的离开一切顺利才最重要。
    ……
    又过二十多日,进入十二月,冬雪下了好几场,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冷,朝廷的形势也一日比一日恶化。
    十二月初五,清晨的朝会上,兵部急送来最新战报:叛军已攻下绛州沿线的几座城池,逼近蒲州境内。
    京畿道近在眼前。
    消息一出,延英殿中便如炸开了锅,上百朝臣再顾不得朝堂礼仪,坐在榻上左右观望着激烈议论起来,焦虑恐慌的气势几乎到达顶峰,令宽敞气派的延英殿也显得逼仄起来。
    李景烨如一尊木胎般坐在御座上,面无表情地望着眼前的朝臣们,迟迟没有反应。
    也不知过了多久,陷入焦灼的朝臣们才慢慢回过神来,抬眼观皇帝神色,住口安静下来。
    大殿又从方才的嘈杂鼎沸一下变作鸦雀无声,连空气都凝滞了。
    李景烨四下扫视,冷声道:“诸位有何对策,尽可说来。”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将目光落在宰相萧龄甫身上。
    萧龄甫头一次感到如芒在背,顶着庞大的压力坐在榻上,冲李景烨行礼,道:“陛下,臣以为叛军入蒲州,一旦打破蒲津渡最后的防线,便几乎要直奔长安而来,为保陛下安危,护我大魏根基,臣请陛下,尽早做下准备。”
    李景烨瞥一眼他旁边其他暗暗点头赞同的朝臣,问:“萧相公以为朕该做何准备?”
    萧龄甫沉默片刻,缓缓道:“必要时,请陛下当放则放,撤离长安。”
    话音落下,殿内有是死一般的寂静。
    随后,一个朝臣试探着拱手:“陛下,萧相公所言在理,臣附议。”
    有了一人开头,其他人便也跟着陆陆续续表态,除了少数几个一向刚直不屈,甚至有些顽固不化的年长臣子外,其余人大多持赞同的态度。
    就连裴济,也头一次与萧龄甫意见统一。
    李景烨双手搁在扶手上,脊背僵直着,好半晌没说话。
    数月前,他治下的大魏还是一片河清海晏,如今,臣子们却开始谋划劝说他抛下皇宫,出逃长安了。
    “突厥的情况,如何了?”他没立刻回答,只先问了这句。
    众人明白他恐怕是还寄希望于裴琰已打退了阿史那多毕,领兵回援,不由纷纷噤声,只有新任的兵部尚书应:“裴相公如今已想法打破与突厥相持不下的局面,正奋力反扑,兴许早有一月的时间便能得胜归来。”
    此话乍一听,像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可一个月,长安城却撑不住。叛军已在蒲州,蒲津渡的驻军即便抵死阻挡,也只区区三万人,能撑下十日便是奇迹了。
    李景烨的希望落空了。
    他默默闭目,绷直的后背微不可查地微微弓起,搁在扶手上的双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好半晌,他才睁开眼,轻叹一声,颓然道:“叛军抵蒲津渡之日,便是撤离长安之时。”
    话音落下,便算是定了。朝臣们纷纷悲哀地垂下头,不再说话。
    ……
    皇帝准备撤走的消息很快便传遍宫中上下,许多宫人吓得抱在一处,才入宫的嫔妃们更是有不少当场泪流不止,恨不能现在便奔出宫去同家人相依。
    萧淑妃到底入宫多年,又一向沉稳,早从母亲处知道了情况,当即下令六局的女官与宫人收拾东西,随时准备离开。
    丽质终于不必再躲着旁人与春月悄悄地收拾。
    她将青栀等人都叫进承欢殿中,给每人分了足够他们后半辈子在民间过寻常生活的钱财。
    青栀吓了一跳,忙问:“娘子是要赶奴婢们走吗?”
    丽质摇头:“自然不会赶你们走。只是眼下的情况你们也都知道了,陛下很快就会离开长安,到那时宫中定混乱不堪,离开的路艰难,能带上多少人也未可知,我知道许多宫人与内侍都有心趁此机会出宫回乡,眼下我先将钱财给你们,到时你们若也想走,便不必再来问我了。”
    有两个小宫女听了,忍不住哭着冲她道谢。
    丽质笑了笑,一个个拍拍她们的手,柔声道:“世道乱了,谁不想好好活下去?都是一样的人,没谁生来便低一等,在宫中伺候人,也不过是个谋生的差事,你们在我身边时候也不短了,这些报酬给你们,都是应当的。”
    她又安慰了两句,便吩咐他们下去,趁着这些时候好好收一收行囊,只挑最要紧的,千万别贪多。
    宫人们揉着红眼睛离开,只有青栀一个留在殿里没走,捏着衣角到丽质面前,扑通一声跪下,道:“娘子,奴婢不会走的,到时候出宫了,奴婢也跟着娘子。”
    “傻孩子,你不想你的家人吗?”丽质望着这个不过十六岁的小姑娘,伸手要拉她起来。
    青栀生得相貌普通,极不起眼,虽才十六岁,性子却十分沉稳,在承欢殿里,除了春月,便数她最得丽质信任。
    只是,到底不比春月亲近,丽质的那些秘事,半点也没对她透露。
    青栀摇摇头,红着眼道:“奴婢家人都没了,孤零零一个人,也没别处去,只求娘子将奴婢留在身边。”
    丽质望着她许久,道:“罢了,到时候,你知道了我的事,若还想跟着我,我便将你带上。”
    第105章 奏疏
    已是深夜。
    河东军大营中, 裴琰与七八个将领议完事,从桌案上压着的一叠图册的最底下取出个还未开封的信封。
    这是从长安快马加鞭送来的家信,清晨便已送到了。可他白日才亲自指挥了一场应对敌方突袭的对阵, 后来又忙着调整部署与战略,直到现在才有片刻闲暇拆了来看。
    信封里仍是装着两封信, 一封是妻子的, 一封是儿子的。
    他已许多日没能好好休养, 此刻浑身上下都有些疲软疼痛,可看到手里的信,仍是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
    犹豫一瞬, 他先拿起妻子写的, 展开一字一句阅览起来。
    妻子的信里一如既往写的都是家中亲人们的事,最后又说了她自己近来的情况,再嘱咐他两句, 语气从头至尾都透着轻快,教人丝毫感觉不到忧虑与紧张。
    可他脑海里却一下浮现起她夜里一人坐在灯下时, 一手提着笔管, 一手掖着泪眼给他写信的模样。
    三郎幼年时,有一回又生了场大病。那时他还在河东任职, 又逢边疆与突厥、吐蕃都有些摩擦,不能久留京城, 便只好让她留下来顾着儿子。
    分别两个多月的时间,他收到过的她写来的家书, 也是如此语气轻快, 即便提及儿子的病情,提及他的战况,也丝毫不见难过忧愁的情绪。
    他以为她生性开朗达观。后来战后回长安, 三郎却偷偷告诉他,母亲夜里给他写信时,分明时常偷偷抹眼泪……
    她总是这样,虽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却性子极好。
    裴琰对着油灯将妻子的信反复看了两遍,这才拿起儿子的那一封阅览。
    裴济在信里仍是将京中的消息说了一遍。待看到陛下已决定不日便要撤出长安时,裴琰的心慢慢沉了下来。
    他看一眼帐中的沙盘,又估量一番此处与突厥的情况,最后重新拿起妻子寄来的信轻轻抚摸,在心中做下最后的决定。
    ……
    五日后,叛军到底还是抵达了蒲津渡。
    据闻皇甫靖集结了蒲州的守军,殊死抵抗。
    圣旨已下了,第二日一早,圣驾就要离开大明宫,离开长安城。
    早几日,城里的百姓逃的逃,闭门的闭门,就连城中一些品级低,甚至是没品级的小官小吏,都忙不迭抛下手上的事务,趁着封城之前,拖家带口地逃走了。
    到这一日,不论是大明宫内外,还是长安城的数个城门处,都已被羽林卫严密把手起来,不许进出,各坊内外,金吾卫的武侯们也往来巡逻,清空道路,不许任何人随意出入,为第二日一早的撤离作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