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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节
    陈生来到这里,脚步一歪,已经是一步一个血脚印,险些摔倒在地。
    而不知是不是有所感触,叶女漆黑的眼睛在来到万来香这时,忽然变得不再空洞。
    这条街她很熟悉,即使房屋有了变化,可她还是一眼认出了这条街道。而前方被山河镜捧着的那家青楼更是熟悉。她曾在哪里度过了无数漫长的黑夜,以及,她的良人还在那里。
    脑子里忽然有什么转了一下。
    表情呆愣的叶女在此刻慢慢地抬起了头。
    其实到了此刻,她的脑内仍是有些混乱。那感觉若是要说,就像是名为过往的春芽顶开了土壤,还需再养上一段时间,才能到完美的时期。
    而心中的某种念想刚刚出现,转眼却看见了周围的百姓。而记忆里,她似乎也有被人包围的过往。在那段过往中,周围的声音像是扯掉了她遮羞布的手,也像是划伤了她的利刃,令她害怕的张开了嘴。
    藏起来。
    好想藏起来!
    只有藏起来,才不会有人辱骂她,也不会有人再看她!
    阴暗面突然出现,叶女胆战心惊地缩起脖子,好似受了惊的马,不受控制地在陈生后背挣扎。
    她如今身体不同以往,疯狂挣动起来的动作可以轻松要了陈生的命。
    那细长的手指意外刺入了陈生身体,在陈生的腰腹上留下深深的痕迹。而像是为了逼陈生放下自己,随后她还露出一口利齿,狠狠地咬伤了陈生的肩膀,漆黑的眼中有恨,也有恐惧,眉毛与眼睛的间距拉近,狰狞的像是要哭,也像是要疯的野兽。
    瞧着这幕的百姓十分惧怕,心中刚刚出现的同情因此完全消失,嘴里不住地囔囔着:“你看看她!异物伤人了!”
    “果真,带着异物上告就是再胡闹。”
    “他背这异物出来的原因是什么?”
    “异物就是异物,这县尉还指望异物能像人一样?”
    “我听说,这异物害死过人。”
    “果然如此……”
    陈生身体再次一晃,只觉得大腿和腰腹一热,突然而来的重量似乎有意压垮他的背脊。而他在这时瞪着一双好似虎目一样危险的眼睛,在修士说着不好提剑冲来之前,用尽浑身力气喊着:“够了!”
    他这一声够了不知是在指叶女,还是在指一旁的百姓。
    陈生死死扣住叶女的身体,不管她如何挣扎都不松手,他说:“你可以闹、可以恨、可以怕,却不能低头!我可伤、可死、却不能弯腰!”他的大手青筋凸起,像是想按住叶女的恐惧,吼了一句:“你做错了吗?”
    后背的叶女仍旧咬着他,死不松口。陈生咬着牙说:“我今日将你带出来,你看这条街你熟不熟悉?你还记不记得,你死的那日,周围的人都在骂你。”
    “他们笑你是娼妇,说你猪狗不如,恨你害人性命。而你觉得他们说得对吗?”陈生说到这里冷着一张脸,环视四周,一本正经地说:“他们说的不对!就因为他们说的不对,我才来了!”
    “你在这条街上任人谩骂,遭人诬陷,受人耻笑!我今日带你来此,就是要你怎么在这低下头怎么抬起!”陈生说到这里,勒紧了身上绑着叶女的布带,凶狠地说:“因此,我不能弯腰,你也别与我闹!”
    陈生说完,忍着痛楚,咬着牙继续前行。
    “马上就到万来香了,良人的尸骨就在里面,你难道不想去看一看?”他边走边说。
    不知叶女到底有没有完全听懂陈生的意思,但她这这一刻只是咬着陈生,完全不再挣动了。
    周围人的表情逐渐在与她死亡的那日重叠,唯一不同的是这次拉着她的不是矮小的囚车,而是温暖的后背。
    此时雨下得越来越大,周围百姓有了离去的意思。陈生继续走着,只觉得眼前黑得更加厉害。
    他半阖着眼,喘了口气,自嘲的想着今日的天气倒很像是叶女死去的那天。一样的阴郁。
    瞧这样子,可真不像是要有好事发生,倒像是会有坏事到来。
    如今晴日转雨,若是信些旁的,许是会觉得这是出师不利的表现。
    为此陈生在心中苦笑一声,只觉得京彦和薛离的运势和他一样,都是令人哭笑不得的不佳。不过他心里是这么想,可人却不认输,声音沙哑地重复李尹的故事,等到走到街口拐角,陈生那被雨水弄脏的脚下一滑,终是扑倒在地。
    其实这时他已经累极,因此伏在地上一时没能起身。
    离开府时还是整洁英俊的人,如今在外走了一遭,狼狈到如同受了一顿毒打。
    此刻贴着石板的下巴有些冷,那跌倒时没能稳住的状纸则是飞到了前方的水洼之中,精心写下的字已经有了模糊的痕迹。
    墨痕扩散,雨水冲刷着下方的世界。
    屋檐上的莫严等人忍住了插手的冲动,不去破坏他之前的努力。
    陈生喘着粗气,其中心中并不是很心痛被毁的状纸,毕竟他从未想过望京之中有人会接下这个状纸。而别说望京,就是整个东洲,连带着挨着的孟州等地,估计都不会有人接下。
    要是用柏青的话讲,但凡是个头脑清醒的人,都不会接下他的状纸。
    其实想想,也是有些悲凉。
    他低下头,鼻尖对着石砖,官帽方才被叶女打掉不知落在了哪里,导致精心梳理过的黑发如今已经散乱,露出一分狼狈的孤独之感。
    这时,暗色的红唇微张,清楚地说了一句:“不修边幅,德行有失。本官从未见过有人把官帽扔在身后。”
    陈生听到这个声音一愣,接着猛地抬起头,越过大雨往前看去。
    白色的衣摆上有着威风凛凛的麒麟。
    乳白色的油纸扇在人群中经过,停在了状纸的前方,仿若阴云中忽地飘出一朵干净明亮的白云。
    纸扇切开道路两旁的阴郁,来到陈生的身侧。陈生抬起头,顺着对方被泥水沾染的衣摆往上看去,瞧见了戴着纱帽,薄唇紧抿的太尉宁徽。
    宁徽穿着一身窄袖华服,外披黑色斗篷,手中捧着暖炉,一副极为怕冷的模样。
    而他身后是替他撑伞的侍从。
    那双狭长的美目放在陈生身上,从人群中突然出现的宁徽不咸不淡地说:“你所告之事是否属实?”
    陈生一本正经地回:“绝无半点虚言。”
    宁徽盯着他专注严肃的神情,与他对视片刻,之后没用身后随从,自己弯下腰捡起了水坑中有些花了的状纸。
    他的动作很慢,初看时旁人会觉得他是漫不经心。可等他拿到信,他用白色的衣袖按在信上,吸了吸信上的水,小心地将状纸收入怀中,与陈生说:“那这状纸我便收下了。”
    “太尉!”身后侍从见此脸色骤变,从刚刚开始便有的不妙预感真的成真了。
    今晨,越河县主突然闯入千衫寺,拿着太尉的佩剑就跑,带着他们七拐八拐来到城中,瞧见了这出戏。
    街上的陈生决绝,太尉却一路跟了过去,自那时起侍从便说了一声不好,知道太尉对陈生口中的冤情上了心。可中书令和太尉都是太后一党,中书令私下与太尉交好,如今动起了不止麻烦,还会惹怒了太后,怕是得不了好。
    侍从出于担心,大着胆子出言制止,只是宁徽不理。
    宁徽背着手,凝视着陈生的眼睛,神色不明,身上少了几分初见时的锐利,多了几分欣赏的赞许。
    宁徽叫到:“陈进士。”之后,他第一次在陈生面前露出了笑颜,与他说:“三年任期一满,便来京中任职吧。”他说到这里顿了顿,不忘补充一句:“如果那时我还在,你就来。如果我不在,你就辞官回家吧。”
    陈生眨了眨眼睛,慢慢懂得了他的意思。此刻望京之中阴雨不停,可不知为何,这景色落在陈生眼里,竟成了风轻云净。
    闭上眼睛,陈生忽地笑了。
    之后人群之中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好,接着周围响起的声音与往日不同,多了几分明显的人情味。
    而城中如此热闹,站在上方的人自然是将这一切看在了眼里。
    宁修周围缠绕的红色怨气在状纸被人捡起的那一刻忽地消失了,接着,一直都是怒瞪双目,衣决飘飘的他沉静地望着下方。而陈生越过人海,正巧也看见了他。
    他们的视线碰撞在一起,陈生觉得,时候到了,因此他背着叶女,拖着沉重的步子,径直向万来香走去。
    修士大多数都站在万来香附近,陈生与站在前方的乾渊尊等人打了个照面,月寒侞见他过来第一次上前两步,迎了过来。
    见到今日这幕,月寒侞心中也是感慨万千,此前虽是被陈生的实力折服,但心中并无太多感触,直到此刻,陈生的名字才变得格外不同。
    这样的人,应当受人尊重。
    故而她见陈生来了,和颜悦色地问道:“我门弟子有一位木灵根的修士,我让她来帮你治一下身体。”
    陈生谢过月寒侞,转身又见白仲原走了过来。
    白仲原拍了拍他的肩膀,朗声说:“有血性!我喜欢!若是以后来白氏领地,记得找我,我请你喝酒!”
    话到这里,就连一向刻薄的枢阳尊这次没说什么。此次再见陈生,他只是冷哼一声,侧过脸不再多言。
    乾渊尊许是年岁过大,瞧到此刻,眼眶有些泛红,颤声道:“辛苦小友了。”
    脚下已然没了感觉,陈生忍住表情不变,微微一笑,迎着周围复杂的目光,来到了万来香脚下,费力地抬起头。
    以往人们望着赤鸿尊,八成都在想赤鸿尊是如何死的。
    而陈生望他却在想,宁修是有意识的。
    宁修变成了心有执念的鬼魂,身上充满了戾气。可忘却这一点,陈生发现,在宁修出来之后,宁修一直都站在万来香的上方,他没有仗着自己有山河镜在身,对周围大肆破坏,也没离开万来香造下无数杀孽。
    来寻他麻烦的修士虽都被他打退,但没有一个死伤。
    其实回首过往,宁修这事虽是动静闹得大,但从出现到现在,他只是固执的站在万来香的上方,不知在想什么,并没有主动招惹是非。而看两方实力,如果宁修要生事,怕是其他人无法拦得住山河镜的攻势。
    因此陈生知道,宁修心中的执念,不是愤世嫉俗,并非是对人性失望之后转化成了杀意,而是他虽是认了李尹所说,但其实心里并不甘心。因此他出来之后总是看着,看着四周,许是在想,如今的世道变成了什么样。
    他一直抱着观看的念头,直到看到陈生的状纸被宁徽接下,那一直围绕在周身的红光徒然消失,而这也让陈生看清了宁修的心思。
    宁修还是那个宁修。
    他这一生纵使遭人欺骗,被人贬低,不堪苦楚过多,但也还是那个心怀正气的人。
    他死前苦闷,苦于寻常百姓弱如浮萍,只能随波逐流,贱如蝼蚁,因此陈生与他说:“你知道如今的世道变成了什么样吗?”
    宁修眼神微动,虽是没有说话,却将眼球转动到陈生这方。
    陈生说:“你许是在想,我会与你说,如今世道变好了许多,你许是会想,我为了让你释怀,肯定要说现在的世人不同了。”陈生是真的背不动叶女了,但陈生并不想将叶女放下,他拉着叶女,拼着最后一口气,朗声道:“可很遗憾,世道跟你死的那时没什么不同。世间不平事常有,有人仗着权势,欺压百姓,有人仗着钱财,抢人田房。冤假错案应该也有,害人性命之事不时发生。”
    “如今吃不饱、穿不暖的有。”
    “一心向恶的有。”
    “贪官污吏有。”
    “所以,若是细想,跟过去也没差什么。”陈生说到这里,像是指向土地的远方,说着那些世间不平的事,他说:“别的不说,单说我。我想帮叶女与王刺史翻案,我做错了吗?没有,可我行正事,却要受此磨难方才能成。你看到这许是会想,公道到底算什么,这世道怎么还是这样。可这世道就是这样!你若不平,大可改它!人世本就是善恶皆有。过往是有李尹,可也有阿菊叶女和你。李尹为恶,你们为善,你能说世间无善?”
    “如今这代恶人也有。我起初同你一样,我很累了,所以我什么都不想管,只想寻得一方平静之地。可后来我发现,这世上还是很热闹的。寻常百姓中,有逃命时想着别人安危的书生;修士里,有为了百姓明知会死,也要在长夜中奔走的身影;过往有一心救世的你,也有心思纯净的阿菊和勇敢的叶女;当代朝中也有不顾自己前途接下状纸的好官,和心怀善意的皇亲国戚。”
    “因此这世间本就复杂,”陈生说到这里,露出了一个无可奈何,又十分洒脱的笑容:“可这么看着,不也挺有趣的吗。”
    “你不能劝导众生皆善,可你可以守着自己的本心,做些自己愿意做的事情。你如今放不下的其实是魏都的消失
    你觉得魏乐死了,全是你自己的错,因此看到不平事的你无法承受,只觉得自己又错了。可你怎不想想,害死魏乐的真是的你?还是害死阿菊的是你?”
    陈生说到这里放轻了声音:“我见到魏乐了,我也见到了阿菊。我与她们并不相熟都能看出她们的品性,因此我想,你应该懂她们的。没有人想看你把自己困在枷锁里。除了你自己。”
    陈生说到这里拖着叶女往前走去,他一边喘着气,一边一脸认真地说:“宁修,我今日一定要进这万来香,我不止要帮叶女翻案,我要带出后院井中的良人安葬。不止如此,我还要将你和山河镜送回沈河。你若不愿意,仍执意守着万来香,便提起你手中的剑,一剑杀了我。”
    他话到这里,手已经扶住了万来香的正门。
    伤痕累累的手心碰触到老旧的木门,上方的宁修无声收紧手指,危险的情况似乎一触即发,可当陈生推开门的那一刻,无论是房顶上的宁修,还是山河镜都没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