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船出了京城,在旺州夜泊时,陈二爷在船坞头调过来了一个黑胖的丫鬟,名叫进宝,她平日里是负责给船坞上的账房先生和船伙计做饭、浆洗衣服。
据说她家七个弟妹,大半是她带出来的,十七岁的丫鬟生得臂粗膀圆,脸儿还油黑,换穿男装时,真是雌雄莫辨。
知晚问她会些什么,原本是想知道她是否认字会算账什么的。毕竟以前府宅子里,丫鬟们若会这些身价都会高抬不少。
可是进宝听了,转头在甲板上看了看,走过去就抬起了船工们放在甲板上定船之用的大铁砣,并将它高高举起,嘴里还在问:“小姐,你看我这把气力行不行?”
知晚赞许点头竖起拇指,表示出门在外时,别的都无用,单是这一把蛮力便已经足够了!
除了陈二爷外,其他人都不知知晚的名姓,只随了她携带的路牌,称她为钱姑娘。
等船到了川省的沙坪铺,知晚便带着丫鬟进宝和六个给二爷押运货物的镖师,与陈二爷挥手作别。
此地距离贡县还有十几天的路程,余下都是陆路,去驿站雇佣马车就够了。
不过知晚 有些急着到达,最后思来想去,不要马车,清一色地租赁了马匹。
一来路途遥远,坐马车虽然惬意不累人,但是路程会慢些,没有马匹节省时间。
二来路途上难免会有宵小一类的路匪。若是他们看见马车,必定以为车上有什么要紧的物件或者貌美女眷,生出劫掠心思。
他们一行人,包括她和进宝在内都着男装,腰佩武器短刀,坐在马匹上,加上那几个镖师都是一脸横肉膀大腰圆的老江湖,大家一起明晃晃地亮相人前,也省得被贼人惦记,
在问过进宝也会骑马之后,干脆一行人都骑马前行。
知晚虽然会骑马,但是在京城马场子里惬意地游走几圈,和骑着马夜以继日地赶路绝对不一样。
别的不说,单是这几日骑下来,下马走路时,都有一种合不拢腿的疲惫痛感。
若是在马背上一时打盹睡着了,那就会更危险了,很容易坠马出意外。
所以在老镖师的劝说下,知晚决定不再贪快前行,而是入夜时,便停下来寻地方休息。
若是遇到驿站客店,自然好些,用热水烫洗过就可以舒心睡上一宿。可若是错过了店家,就只能在荒郊野岭外过夜了。
这天到了易阳地界,正好又错过了落脚的客店。
所以镖师里领头的辛镖头查看一番后,选择了滩涂边一处平坦开阔地界落脚。
从马背上卸下简易遮风的帷帐,支好了之后,夜里就可以围着火堆,铺上毡垫子和衣而眠了。
进宝原先只听二爷说这位女扮男装的姑娘姓钱,是位小姐,叮嘱她好好服侍。
她原先心里还腹诽,觉得既然是富人家的小姐,何必孤零零一个人这般私跑出来大约是不服家里管教,又或者私奔情郎一类的。
再加上这位钱小姐不听辛镖头他们的劝,非要选择骑马前行,显得有些任性,让进宝腹诽。
在进宝看来,这一路的辛苦就算是个糙老爷们都有些耐受不住,更何况钱小姐这样一个年岁不大,娇滴滴的小姑娘?
进宝做足了准备,等着听这位娇小姐的抱怨,甚至她还隐隐担忧,若是这位小姐半路辛苦地累病倒了,她办不好陈二爷的差事,会去不会被二爷责骂。
可是没想到,虽然那位小姐的眼底下明显挂上了黑眼圈,一路上也是疲惫不堪,但是进宝愣是没有在这位小姐的嘴里听到一声抱怨哭泣。
更甚至,有时候在郊外时,这位自称姓钱的小姐会闷声不响地挽起衣袖子抱柴生火,支锅做饭。
若不是进宝看过她白皙如凝脂一般纤细的双手,还真以为这位小姐跟她一样,是乡下出来的苦孩子呢!
就好像现在,辛镖头他们正在支帐篷,钱小姐便闷声不响地拎着一把叉子去了河滩边,挽起裤管便脱鞋下了水。
正当进宝帮着固定好了帷帐,又生火之后,转头的功夫,就看见钱小姐拎着三条鱼回来了。
“这里的河滩有些水浑,只抓了三条,不过也够炖煮一锅鱼酱汤了,前些日子路过镇集时,我买了一罐子酱,还有一袋面粉,正好和面在铁锅边贴些饼子,鱼肉不够,饼沾汤汁吃,待到了前面的镇子,我再请诸位好好打打牙祭!”
她以前在薛家时,经常陪着薛家的傻子摸鱼,所幸放置了几年,没有丢了乡野里的手艺。
听钱小姐这么一说,其余的人都笑开了,辛镖头笑着道:“哪里敢让您一直破费,您倒是利索,这么一会功夫,已经掂量出晚餐了,不过一会可千万别让进宝碰锅。您做饭可比进宝好吃多了,这鱼汤饼子听了就有胃口!”
进宝听了这话,虽然不服气地瞪眼,却也无话可说。她以前在码头上帮厨时,经常给船工做饭,反正都是粗饭淡饭,填饱肚子就成,哪里有什么香臭?
可这位钱小姐,虽然用的也不是什么名贵食材,旅途上简餐陋食也不过囫囵了事,可普通的食材到了她的手里,什么时候入锅,什么时候添水放佐料都自有一番讲究。
于是路边铁锅薪柴炖煮出来的滋味就变得大不相同,极大地慰藉了旅人旅途劳累的味蕾,再配上些烧刀子酒,枯燥的旅途也变得有滋有味。
因为这位看上去年岁不大的小姐丝毫也不娇气,为人爽直大气,所以这一路上,几位在江湖上行走惯了的镖师对待这位一人出门的小姐也是客气而周到。
因为这小姐身上自有一种跟人打成一片的亲和力,言语谈吐间也很有见识,更有几分生意人的油滑,应该是做惯了掌事,一看就不是那种养在深闺里偷偷跑出来玩的天真小姑娘。
他们这些走南闯北的人眼睛老练会看人,也敬佩真有大本事的人,所以相处起来也甚是愉快。
就在一锅子鱼炖煮得差不多,众人揭开锅想要顶着热气吃饭的功夫,不远处的道路上又响起了一片马蹄声。
知晚抬头看过去,又是一群过路的客商队伍,只不过他们的马车都是空荡荡的,只装了些酒肉一类的食物。
他们看来也是错过了客店,也相中了这片滩涂准备歇脚。
为首的是个二十多岁的高个青年汉子,提鼻子闻了闻弥漫的鱼香味道,冲着他们笑着说:“离十里地外就闻到了,这味道不错,若是再加些辣酱就更妙了……敢问诸位这是往哪里去啊?”
旅途中,偶尔相遇的商队在一处歇脚休息是常有的事情。而且这片滩涂上有许多燃剩的火堆,很显然是过往旅客经常歇脚之处,并非哪个独占。
所以见那为首的青年汉子搭话,辛镖头便按照一早跟知晚商量好的说辞道:“前往杞县替东家催收租子,敢为这位兄弟是往何处去?”
之所以说收租子,是为了表明他们身上既无货物也无财,免了小贼惦记。
而杞县在贡县之旁,乃是产枸杞等药材之地,有许多富户迁往别处,却在那里养着药田佃农,所以这么说也是合情合理。
那青年招呼人下马,准备寻个空场支起营帐,然后踱步到他们近前,提鼻子闻了闻锅里的香味,又打量着他们,尤其是看了看他们的佩刀,不答反问道:“你们是杞县刘家的?”
这就让辛镖头犯难了,这个高头青年说得这般仔细,显然是认识杞县刘家,若是他说是,可能要露馅,引起无畏的猜忌,若说不是,被这青年刨根问底也很麻烦。
就在这时,知晚突然站了起来,递给了那青年一个木盘子道:“见你在这闻了半天,便送你半条鱼尝尝,我叔还要跟我们讲些要紧的话,还请大哥往别处挪一挪?”
那青年汉子看一个细瘦的小个子突然起身,原也没在意,可待他看清这“小子”的眉眼时,却微微愣住了。
只见火光映衬下,一双如水秋波的大眼被黛眉映衬,虽然“他”一身男装,脸上似乎还刻意抹黑了几道,但稍有江湖经验的人一看,就知道这绝对是个俊俏的大姑娘扮成了男装。
他被这姑娘的俊俏五官稍微晃了晃神后,回过神来,笑着道:“既然这样,就谢过‘小兄弟’了。对了,你们是杞县的刘家来收租子吗?”
知晚不慌不忙道:“怎么,这位兄弟有亲戚在杞县当佃农吗?问得这么细可是要去通风报信逃交租子?依着兄弟的这气派,应该是不缺钱的,若是我们收到你家亲戚的时候,你替着交些就是了!”
那个青年汉子被知晚这么一抢白,还真问不下去了,当下哈哈大笑道:“小兄弟多心了,我们也是去杞县收药材的,正好顺路,便问上一问……行了,不打扰诸位用饭了,说完,他抱拳便转身去了自己的营地。”
待那青年汉子走后,知晚低声对辛镖头道:“辛叔儿,那个人不像收药材的。”
辛镖头也早看出来了,只是没想到她一个小姑娘居然能看出门道,便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知晚瞟了一眼他们的空车,道:“虽然那车上没有载货,可是那卸了车的马儿吃草的时候,时不时够着那车轮车板舔个没完,若是我没料错,这些车应该都是运盐的盐车。那些马儿都是拉车最苦力的,自然盐口不够,便舔着沾着盐的车轮子补充盐分……”
辛镖头这下可服了,虽然这小姑娘的江湖阅历还不够,但是眼睛可真毒,竟然凭借细微末节,就能猜测出这些人是盐贩子的身份。
他赞许地点了点头低声道:“看着他们放在马车上的那些扁担了吗?乃是两头抹了黑漆的,这是盐帮的标志,不过贡县地界,大小盐帮不下四五个,他们就在自己的扁担上做记号,加以区分。”
知晚又低声道:“可他过来刨根问底又是为何?”
辛镖头的江湖经验丰富,那青年汉子的心思一下就猜度出来了:“这些盐帮都是贩卖私盐发家,不怕贼匪就怕官兵,看我们身上佩刀,一准怀疑我们是官兵乔扮,所以来探探虚实。”
知晚点了点头,看着那些盐贩子在滩涂的另一头有说有笑的,便问:“那他是怎么打消了疑虑的?”
这回进宝插话了:“小姐,他方才看你都看愣了,当然是看出了你是女的,还是个美人。哪个官兵扮差事查私盐会带个小姑娘?说不定他以为我们是送你回娘家呢?”
这话一出,其他的正在喝汤吃饼的镖师们也纷纷哈哈大笑。
知晚有些郁闷了,她看了看自己,一身的装扮都挑不出错来,而且举手投足间都尽量模仿的男人,并没有露出女态啊!
为何一路上客店的伙计也好,饭庄的老板娘也罢,都眼睛不眨地叫她“姑娘”?
辛镖头听了她的问话,也笑得直摇头,说道:“小姐如果长得跟进宝一样,倒是能掩人耳目,叫人莫辨雌雄了!”
第83章
这话听得进宝郁闷了,黑脸的丫鬟圆瞪着眼,质问辛镖头会不会说话?
她还兀自强辩她是她们村里最俊的丫头,曾经有两个村里的后生为了她,打得都压倒了成片的高粱地!
这话再次引得众人哄笑。
就在两伙人马相安无事,各自生火做饭休息的时候,那道上又传来了一阵马蹄子声。
不消片刻,第三波人马一路疾驰而来。
这第三伙人为首的乃是个一脸络腮胡子,罩着白银眼罩的独眼大汉,满脸的横丝肉,满身的绫罗,身后跟从的随从不下三十多人,清一色的黑褂子,一看就是满身煞气,来者不善。
那青年汉子原本带着手下正有说有笑,可见到来者后他们立刻神情紧张,纷纷抄起扁担钩子,站了起来。
辛镖头和知晚也互相看了一眼,静观其变。
那个络腮胡子冷笑道:“吴少帮主,真是好胆色啊!我们岳会长已经发话,这个月没有牌子,谁都不准往外发盐,偏偏你们黑担帮吃了熊心豹胆,竟敢往外运盐,是不将我们会长放在眼里了?”
那个被称为吴少帮主的青年汉子抬抬手,抱拳辩道:“岳会长家大业大,自然不急吃喝,为了涨盐价,能耗上几年也无所谓。可我手下的弟兄都是拖家带口,不贩盐,就连米汤都喝不上,还请虎爷高抬贵手,只当是赏些饭给乞丐吃。”
络腮胡子听了哈哈怪笑,声音甚是刺耳:“在贡县乃至整个川省二十七个县,我们岳会长的话,谁敢不听?给你们这些乞丐饭吃?岂不知能不能当成乞丐,也得看我们岳会长的心情!你们今日坏了规矩,总得有个说法,既然想当乞丐,那虎爷我也得成全了你们啊!去,给这些不要脸的东西点颜色看看!将他们的腿都给我砸断了!”
说话间,他身后的那些黑衣打手们纷纷抽出了腰间别着的铁头锤下马,气势汹汹地扑了过去。
而那些拿着黑头扁担的盐贩子自然不会坐以待毙,立刻操起家伙与这些黑衣打手们混战到了一处。
奈何这些盐贩子有老有少,并非全武行的出身,就算那为首的青年汉子是个能打的,也招架不住这些黑衣打手招招重手的打法。
有几个上了年岁的老汉被人一锤子砸在后背上,踉跄扑倒在地之后,便是被人踩住了腿,照着膝盖骨狠狠敲去,那几个老汉惨烈的叫声顿时划破长空。
知晚跟舅舅学了这么久,自然知道若是被人砸中了膝盖骨,就算以后伤愈,也会落下终身的残疾。
虽然各行都有行会,也自有自的规矩,但毕竟都是行商出身,犯了行规,顶多就是被人封市排挤,不能经营便罢了。
从来没见过哪个行会如此滥用私刑,竟将人往残废里整治的!
此地民风如此剽悍蛮横,贡县龙潭虎穴,看来并非杜撰。
而这边辛镖头一看情形不对,立刻让人给马匹上马鞍子,准备尽快离开这里。
他小声对知晚道:“小姐,我们快些走吧,这些人绝非善类,我们还是躲开些才好。”
知晚也知道不可牵涉到当地盐帮的内斗当中,所以点了点头,准备骑马上路。
可是那个一直坐在马背上的络腮胡子虎爷却斜窥着他们,他见这些人要走,突然高声问到:“让你们走了吗?都给我老实呆着!”
辛镖头抱了抱拳道:“我们并非本地人,与盐帮更无关系,急着赶路,便不在此耽搁了!”
虎爷听他说话口音便知他不是本地人,便冷笑一声,挥了挥手,说道:“那眼睛和嘴都要懂事,不该传的话莫要乱传,都滚蛋吧!”
辛镖头在江湖上也有一号,平日里若是遇到说话这么嚣张的定然不能忍,不过因为要护送陈二爷交托的姑娘家,不可节外生枝,所以便只当疯狗乱吠,忍下这口气走人便是。
可就在这时,那虎也却一眼扫到了低头走路的知晚,只看了那么几下,顿时两眼开始冒起了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