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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自从他从江苏回来,小别之情更胜往日,犹觉夫妻之间敬重之外又添了一层,他本想有“业中诸事,料理妥当,托人照顾,代为感激”之语,但踏进这个门槛,不知为何,总觉得任何同冬苑里头相关的都不提为妙。
    他忽然伸出手去,轻柔地将妻子搂了过来。
    怀中的人没有回应,身子有些僵硬。
    正不知如何是好,
    “嗒——”
    若有似无的声响,
    手背上突然一热,低头看,竟是一滴泪。
    “大节下的,哭什么……”
    “……”
    抱着的人不作声……
    鬼使神差的,他竟然有了这样的表示:“江苏的那桩事,眼前还没有说法,别业那里……先撂着罢……你别……”
    剩下的话终是没再说出来。
    第12章 相形
    初四开始,陆续有女眷来拜,王溪自己也没有想到的是,初五那日,她俞姨妈竟然带着她的一个小外甥女儿一同来拜年。那外甥女步履蹒跚地被牵着进来,穿了一件簇新的丹黄小夹袄,下头着的是件小裤,煞是可爱,只是那东西虽新,却没有时下京里女童仿着大人做的镶滚,襟口等处也不甚讲究。
    王溪知道她家中情况,虽有架子,毕竟孩子太多,任上的又少,更论不上缺份的肥腴。王溪迎了出去,摸着孩子的头,“如何好让姨妈先过来看我,这可是我的罪过了。”
    “不是我来看你,是你外甥女儿想你了,我是陪她来看你,这样一来,还有什么话说?”
    王溪笑了,蹲着身子亲热道,“哦,可是想姨姨了?”
    那小姑娘“姨姨,姨姨”地喊了两声,几人便乐和着进到屋里。
    王溪这里一边照应着,一边对着菖蒲说:“将那脂油糕拿来,让小姐尝尝。”
    那一盘糕分切了十六份,已经吃了大半,送来时是俞姨妈先开了口,“这倒新鲜了,京里头竟然有这个,看来是你的心思了。”
    王溪摇了摇头,“是曾姐姐送来的。”
    俞姨妈听了“曾姐姐”三个字,面上显得很为难,她将一块糕递给了她孙女儿,对着带来的丫头说,“带着她到外头玩去。”
    待孩子走远了,俞姨妈自己也拿了一块,端在手心里,“他姐夫回来了好些日子,做内弟的还没去拜,也是没有规矩的。”
    这姻亲之间出了裂隙,不是一日两日便能相就的,王溪笑道,“老爷哪里会同四弟计较这些个。”
    “他姐夫的度量我是晓得的。”俞姨妈思索了一会,试探着说,“我想你们是不知道,大正月里的同你提起这个也有些罪过,他族里的太老爷竟没有能到年节,这些日子你姨父回福州料理去了。”
    “可是那位说‘望门寡’不可进族的?”
    俞姨妈低着头,“是。”
    “哦。”王溪表示明白,等着她姨妈再说下去。
    “那件事,”俞姨妈有些为难的样子,“当日虽未立下字据,但是嘴里蹦出来的话,我们这里自然也不能赖,但是……”俞姨妈突然拉住了王溪的手,“我最疼的就是你四弟,虽知是他不检点在先,娶亲是一辈子的事儿,如何肯让他受了委屈……”
    “姨妈,她尤家姑奶奶性情爽利,您……”
    俞姨妈突然抖了抖手里的绢子,“我虑的不是这个,她毕竟被牙婆带走,拐过这些年……我就……我就担心……”说到这里她显得有些难以启齿,“担心她……”
    再不通情理的人也明白了,这问的是尤家姑奶奶还是不是清清白白的黄花大闺女。
    向来做媒这件事,就是一件不讨好的差事,做成了,皆大欢喜,但是万一说辞里头有些出入,由此酿出些纰漏,要担着干系;若做不成,通情达理的还算运气,若碰着闹成僵局的,两边不讨好。正所谓“臭媒匠”这三个字,决计不是什么虚言。有些话可以直来直往,年齿、相貌、身段、性情这些旁敲侧击也总能晓得个大概,但姑娘的清白,莫说媒人不能问,就算是堂上父母,估量着也是相当忌讳的。
    尤家姑奶奶被拐子拐过,后来机缘巧合被沙船帮的尤家领着了,假充了几年自家女儿,这件事,知道的人着实不少。但清白不清白的,除了夫家,又有谁会想到这一层?
    王溪心内思量,显得有些发怔,俞姨妈那里看上去却像是存着隐情。
    俞姨妈叹了一口气,一副已然肯定的态度,“罢了,事已至此,再多说这些还有何用……白白操这些闲心。”
    王溪自己做媳妇的,自然明白婆媳之间相处融洽是顶顶要紧的事,若心存什么芥蒂,又怎能担保太平?她笑了,用安慰的口吻道,“姨妈真是多虑了,她那个样子如何像是受过委屈的,那里的尤家是当亲妹养的,比这里还宠呢。”
    俞姨妈显然不相信,但听了王溪的话又不好不表示,于是勉强点了点头。
    因为尤嗣承在湖州有些公事耽搁了,年都未曾在家里过,按理说十五之内拜的大多是亲戚,但因着齐靳和尤嗣承是把兄弟,虽两个老爷不能碰头,内眷来往自然是理所因当,十四那日,王溪备足了一份厚礼,带着两个丫头到尤府去拜年。
    陪客自然是尤家大奶奶和阿玖,一进小院,就见她姑嫂两个抱着她家小女儿候在那里。曾墨是一件藤萝花的元青透缂氅衣,她本高挑,压得住这样的颜色,这件氅衣不同别的一般做得宽大,是靠着身段做的,越发显得与众不同。阿玖也是一件氅衣,只是白底海棠的,虽做得宽松,同她不太相合。她姑娘还小,见过之后就让奶娘抱去歇息,三人相携进屋。
    一番叙谈下来,王溪就发觉阿玖今日有些异样,在一旁挤眉弄眼,总是欲言又止,还努着嘴不时从后头推她嫂子。
    王溪有些纳闷,“姑奶奶今儿个可是怎么了?大正月里头扭扭捏捏的,倒不像是你行事。”
    曾墨白了阿玖一眼,“肯定是顶荒唐的事,自己也觉得臊得慌。”
    “哎呦,嫂子你……你可别歪派我……要平日里头你不在,我厚着脸皮也同齐家嫂嫂说了,只是你在这里,我在自己人面前倒不好意思开口……”
    曾墨不理会她矫情,作势要站起来,“那好,你自己同溪儿讲,我到外头溜溜去。”
    “别,别……”阿玖将她嫂子拉住,按在扶椅上头,“我这就不打扰二位,少陪,少陪啊。”说完就急匆匆地往外头走。
    同曾墨是没什么好做作的,王溪笑道,“快说罢,这姑奶奶又有什么新鲜花样?”
    曾墨苦笑了一下,“层出不穷啊……”话开了一半,停住了,她想了想,“听说那个俞家在福建的那个什么族长坏了,这消息可是当真?”
    王溪觉得没什么避讳,点了点头。
    “恩。”曾墨顿了顿,仿佛很慎重的说,“马上提订亲的事似乎有些太急,但真要尽全这孝道,那岂不是要三年功夫,阿玖如今年纪已经不小了,怎能白白耽搁三年?嗣承的意思,过了五月初一,就要先把这件事情商议定规了。他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他心里总觉亏欠了阿玖,这事办不成,他恐怕不会就这样吃进啊。”
    王溪面色也有些凝重,这两家都是亲,她夹在中间,着实不好做人。
    她显得很为难,“曾姐姐,我问你一桩事。”
    “你问。”
    “当初尤家姑奶奶是如何从拐子手里又到了浙江?前头可有什么故事?”
    曾墨从小就是机灵的,且是个有脾气的小姐,只听“砰”地一声,她猛地一拍桌角站了起来,两眼圆瞪,对着王溪道,“是不是他俞家嫌弃我们?”
    王溪见她性子又犯了,赶忙拍拍她的手背,“好好说,哪里到了这上头。”
    “哼,”曾墨一双眼睛翻了两下,“虽说阿玖是我小姑,但我是知道的,若是有这些个故事,如何得她这样的性情。他那里的大哥是在船上碰着的牙婆子一干人,因着事起了冲突,牙婆等人因怕他寻仇,带人走了小船,她胆子大,又出趟,拉着那里的大哥说自己是拐子拐的,问她姓什么,她说姓尤,问她爹叫什么,她说叫尤老爷,她不识字,只说出个尤重来,他船上人家,又在浙江,全不知是“尤仲”二字,只说是本家,领家去了。后来对着了时辰年月,才八岁上头,九岁还不到的,如何扯得上那些事去?”
    这么一听,王溪明白了,“真是因祸得福,如今得了团圆,更是不易。”
    曾墨稍稍平静了下来,“不是我说什么,真要是糟践了,或配一户寻常人家,不嫌弃他门槛高低,或找个知根知底的,大家心知肚明。再退一步说,我们只要都在,养她一辈子又何妨?这是何等大事,如何会占他人这样的便宜?”
    说着说着她调子又高了上来,王溪知她和小姑处得日子长了,彼此相熟,是诚心相待,于是点点头,“你这话明白,你放心,我们这个媒,即便是苦了自己,也不会委屈了你家小姑的。”
    曾墨见她这样说,有些过意不去,自己将话题转了过来,重叙寒暄,谈及到各府游玩的情景,并相约孙家太太相邀,两人一道过去。
    直到日落西山,曾墨才将她送出房,皮篷马车在门口伺候,菖蒲将女主人扶上车,刚把踏脚摆上去,只听见后头一阵响快的马蹄声。
    马蹄声渐渐近了,那马忽地嘶鸣一声,“笃笃”,一路蹴起的尘往底下没去。
    冬日里夕阳下得忒快,血红色的晚霞刚刚淡去,墨靛一般的夜色已然压了下来。
    “车里是哪家的亲戚?”
    那声音听起来既见生又有些相熟,王溪没来由的有些紧张,这情形是这样的熟悉,仿佛还是在昨日,她仿佛也还是王家的小姐。
    “爷……”
    “是老爷……是大老爷还回来了,老爷您也不着人先来知会一声,如今真是仓促……”
    “劳师动众的,要做规矩,罢了,这是?”
    “回老爷,是齐老爷家的车,正要走呢。”
    问的人没了声响,他的马还在发着“呼呼”的喘气声,似乎缰绳一拉,那马蹄又嘚嘚几响。
    照例通家之好,内眷是不避的,更何况是这样的亲近关系,但车上的人没有动静,马上的人也没有任何表示。
    巷子里头的通巷风将马车帘子掀了掀,那匹卷毛青鬃马在夜里像似做了一番蜡活,那拉着缰绳的臂膀,隔着袍袖也能瞧见那肌理的形状,这是常年在风雨里走动的人才会练就的身板儿。
    “走吧。”
    虽是淡的却听得清晰,
    这里拉车的马迈开了步子,那头院里闹哄哄地迎出人来,便是如潮四海,也归得夜阑天暗。
    第13章 新发
    “劳两位爷在这里候着。”
    屋后头的帘子一欻开,一个褐沉沉的药箱子先伸了出来,提着它手白皙却骨节分明,再看脸面,堆着笑一口白牙,细皮嫩肉,不见半分男儿粗糙,靑布厚袍,瞧着怎么也不像个整日同药末子打交道的大夫。
    “下官给两位爷请安。”猫着腰走了两步,撩起袍边就要跪下。
    “寿方兄,如何使得啊?大哥还罢了,我这个白丁儿如何受得起。”齐斯跨过去,很是自然地将他扯了过来。
    那抠着的身略直了些,两个眼睛乍然闪出光芒,如同见着了真佛一般,“瞧着两位爷这风度……啧啧……自惭形秽,自惭形秽啊……”这虽然是谀词,但齐家两兄弟一个背手笑立,一个端坐自适,即便是长袍马褂的寻常便服,也是一番派头。
    “朝廷体制所关,上下之间,要做规矩,在这里,寿方就不必多礼了。”齐靳是坐着说话,话虽漂亮,尊卑之间却也明白。
    “承情承情,多谢齐大人。”荆寿方立马拱拱手,又转对齐斯道,“二老爷的课业我也是听闻的,就等一张龙虎榜的光景,等闲是瞧不上的。”
    “哪里哪里。”两人相扶着落了座,齐斯接入正题,“寿方兄,家慈这病症今年可有缓和?”
    荆寿方拧紧了眉头,他白皙的面皮一绷起来像紮牢了一般,好一会儿开口,“要说有缓和,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同两位老爷不好‘吹牛皮’,讲得没有边际是大罪过。”
    “寿方兄是实在人。”
    泯了一口茶,那白面一松,继道,“令堂自己也说了,自从南面儿到了京里,冬日就再没觉得锥骨里头发潮,故而觉得松泛些。这原是南边湿,阴气重,钻入腠理的缘故。这症据我所知,等闲是不能复原的,当然,我医道上浅,见识不广也是有的。既不能往好处去,就只有让它损得慢些,汤药之类能为辅,却不能倚靠,关键还是要暖和,寒气不侵,湿气不入,人如何不舒坦?”
    “对,对,寿方兄的话当真干脆。”齐斯是很会捧场的人,荆寿方一下子面上有了光辉。
    “现在外头有些人,动辄人参当归,只拿富贵人家做冤大头,动机不善啊。”
    齐靳这时也点了点头,“寿方心存仁厚,手底下有功夫,府上还要你多照应。”
    “哦呦呦,这话我怎么担待得起,只请齐大人吩咐。大人放心有什么我随叫随到,冬苑里头那位我也一定尽心竭力啊。”
    这真是受宠若惊,一下子得意忘形,失了口。齐靳没有接话,他坐在旁边的兄弟却是明白人,他眼风略抬,见兄长面不改色,低头呷了一口毛尖,再往边上一斜,那说话的面上起了一阵潮红,估摸着是皮白的缘故,凡事容易上脸,缄默半晌,他扯开话题:“白白耽搁了一早晨,寿方兄实在辛苦。”
    “哪里哪里,家中还有些琐事,二位爷留步,留步。”
    荆寿方见台阶给他摆好了,很识色的站起身,拱了拱手便告辞,是丁祥亲自送了出去。齐靳合上盖碗,暼了一眼在旁似笑非笑的兄弟,不动声色地道,“走,进去瞧瞧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