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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品太医 第76节
    最初众人还有些惊讶,不知这位京城来的小太医大半夜不睡觉做什么,可见他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也就不管了,等到后来,外厅角落里还多了一张凳子,不知是谁搬来给他坐的。
    可能外头的人不知道,行医者,一般都有一手不俗的画技,皆因他们要实时记录见到的奇异病症和药草,哪怕没有刻意学过,久而久之也就练出来。
    洪文也是如此。
    他开始翻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安静地描绘驿员们忙碌而乏味的生活。
    有几回程斌见了,还有些惊讶和不解,“大人,您画这些做什么?怪没意思的。”
    翻来覆去也不过是那几个人,那几匹马,有什么趣儿!
    洪文看上去比他更惊讶,“怎么会没意思?”
    每一次往返都代表着一段故事,而每一段故事里都掺杂着无数人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天底下还会有什么比这些更吸引人的吗?
    隆源帝虽然有点抠门,但该花钱的地方却从不俭省,甚至还会增设许多在别的朝代看来很不必要的开销。
    就好比他们这些去外地公干的官员,其实并不必担心与家人失去联系。
    洪文等人去东北大营,每隔半月就要将所见所闻所为写个折子送回京城,而隆源帝又额外下令,“若京中有亲友者,书信也可一并送回”,只不过尺寸厚薄都有规定。
    走官道驿站传递书信,自然比别的方法更快更安全,也算外办官员们的小福利。
    洪文就想着,将自己沿途所见挑些不出格的画下来,再附上书信,如此图文并茂,简直比话本还有趣。
    嘉真长公主虽没明着说,可他深知她对外界的向往,想必看了会很高兴。
    想到这里,洪文手下不自觉又加快几分。
    唉,不过画得再好也不如亲眼所见,真想什么时候跟公主一起看看外头的天地呀!
    ********
    嘉真长公主第一次接到洪文的书信时,已经是三月十六了,刚好是谷雨。
    京中大地早已换了新衣,外面百花盛开、百鸟争鸣,好一派欣欣向荣的繁华景象,但洪文却在信中写道:
    “……极冷,昨儿竟又下大雪了,足有一寸厚,但将士们仍操练不休,喊杀声震天……高山之巅积雪终年不化,里面许多大树高达天际,两人合抱都摸不到头那么粗,听说常有熊瞎子出没……我和师父进山采草药,发现一株野参头戴玉豆,极其可爱,特意画来你瞧……”
    信纸下方果然画着一颗栩栩如生的小人参,上头顶着许多玲珑珠子。
    “再过几月就会变红,到时更为动人,可惜你不得一见……”
    嘉真长公主莞尔一笑,眉眼弯弯,眸中波光荡漾,“傻子。”
    青雁进来奉上茶果,见她这般模样,不觉低笑。
    嘉真长公主也不理会,又将那薄薄几张信纸翻来覆去看了数遍,这才小心地装回信封,又端起茶杯喝茶。
    可才喝了几口,她却又忍不得,再次撂下茶杯,复又将那信打开来反复观看,还小声嘟囔,“怎的就这几页。”
    青雁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我的公主,您就知足吧,听说今儿一大早陛下就接到东北送来的公文,可一打开脸就黑得锅底一般……”
    嘉真长公主听后,也噗嗤一笑。
    洪文的信自然是夹在公文中一并送回来的,天晓得隆源帝看见折子后面巴巴儿跟着的一句“……臣在东北遥问陛下圣安,另有长公主书信一封,劳烦转赠……”时,会是何等心情。
    作者有话要说:  万生:陛下,东北传来公文!
    隆源帝:快拿上来!
    打开一看:陛下圣安,劳烦转递书信,并代问长公主安好。
    隆源帝:……¥%%()*()*##
    第六十七章
    地图疆域上的边境和百姓口中的边境其实是两码事, 因为现实生活中的衣食住行方方面面牵涉甚广,树根一样四处蔓延,不可能像在地图上画一条线那么简单就完全割裂开来。
    尤其大禄边境辽阔蜿蜒,光洪文这次去的东北军营管辖范围之内就接壤蒙古和沙俄两个国家, 所属族群更多。里面的百姓世代往来、频繁通婚, 光是明面上广泛使用的语言就多达六七种,怎可能简单粗暴地说“你是大禄人, 不准往沙俄去”或“你是蒙古人, 不许踏足大禄地界”?
    军营中也是如此, 里面好多两国百姓通婚后生下的混血,黄毛的、蓝眼的、白皮的,不一而足,本地人叫他们“杂毛”, 话里话外都有那么点儿贬低的意思。
    实际上他们的处境也确实很尴尬, 这些年三国停火了还好,早年打仗时, 因为他们血统不纯, 哪个国家的人都不待见,骂他们杂碎事小,见了就喊打喊杀的多着呢。
    可也不是他们自己想被这样生下来的呀!分明脚下的土地那样广袤,却愣是没有方寸立足之地。
    东北大营的主帅叫康雄, 四十来岁年纪, 听说祖上就有点外族血统,所以他长得也是高鼻深目好个身板,一双招子隐隐泛灰,胆子小的被他瞪一眼就两腿打颤。
    当初隆源帝一力提拔他做一军主帅时还引来不少非议,好在康雄知恩图报又有本事, 带人在敌军中杀个几进几出,令人闻风丧胆,那些反对之声自然也随之消散。
    康雄身材高大声若洪钟,是典型的武将长相,他对洪崖一见如故,瞧见对方背着的铁杆长/枪后立时手痒,丝毫不顾及对方是以大夫的身份来的,拉着就要下场比划。
    洪崖也是个人来疯,并不推辞。
    两人当天就斗了个天昏地暗,最后头发也散了,脸也破了,什么兵器都丢开不用,满地打滚拳拳到肉……
    当夜,两个被对方揍得鼻青脸肿的汉子又喝了个酩酊大醉,踉跄着去校场上结拜。
    因临时找不到香烛,康雄就抓了三杆枪插在地上,点了上头的红缨,拖着洪崖纳头便拜,拜完之后两人对视带笑三声,齐齐醉死在地上不省人事……
    这会儿还下雪呢,若无人发现,一夜之后保准成冰雕。
    洪崖本就重,昏睡之后更是死沉,最后还是洪文和拨过来给他们做向导的小兵王西姆一起扛回去的。
    王西姆的名字说明一切,他娘是大禄人,早年跟了一个沙俄商人,本想着有夫有儿万事足,谁承想婚后那老毛子惯爱喝酒打老婆,正好后来两国交战,就一怒之下带着儿子回到都大禄的东北老家。
    他娘也是个烈货,打那之后就给儿子换了自己的姓氏,只是她没念过书,也不会起名,只把儿子的名儿去了半截,换汤不换药改了个王西姆,十分滑稽。
    王西姆今年刚满十七,继承了沙俄爹的身材,活脱脱比洪文大出去两圈,远远望去活像一头炸开黄毛的熊。
    就是人有点憨。
    奉命跟着洪文之后,他真就寸步不离,头天洪文去上茅房,冻得直打哆嗦,露出的手没一会儿就红了,麻嗖嗖的疼。就听王西姆在门口瓮声瓮气道:“洪太医,要我帮您系裤子不?”
    吓得洪文一抖,险些尿在裤子上。
    后来洪文好说歹说,王西姆才勉强退了一步:上茅房时不跟着,不过平时还是亦步亦趋,导致程斌十分有危机感。
    他私底下跟同来的两个医生嘀咕,“那小黄毛儿是不是想偷师?”
    我才是小洪大人身边第一人!你才来几天,别想取代我的地位!
    那俩医生打量下王西姆小山般魁梧的身躯,对他的称呼非常质疑:
    这他娘的算哪门子小!
    说归说,王西姆正经挺能干,力气又大,搬运药材时一个顶仨,渐渐地,程斌等人对他的敌意削减不少,偶尔也会笑着打招呼了。
    洪文一行人的主要任务就是替驻守将士们治病,而这里最多的就是冻伤和因为低温造成的骨病,有点像白先生的症状,但明显更严重。
    驻军地冬日酷寒漫长,一年十二个月恨不得能有七个月下雪,剩下的五个月又有一两个月不化,湿气非常大,久而久之,这里的人关节都坏了,严重的从腰往下都不能动,跟瘫了没什么分别。
    另外,因为冬日长、日晒少,这里的瓜果蔬菜也稀罕,好些人血虚,骨头也脆……总之问题很多。
    后面瓜果菜蔬的问题康雄早就上折子,隆源帝也专门找人议过,说是他们的情况有点像常年出海的水手,必须得调整,所以已经命人大量运送蔬菜干,想必这么调和着吃几个月就会大大改善。
    所以洪文他们最急需解决的还是冻伤和骨病,如果这个治不好,将士们兵器都拿不住,又活动不开,战斗力必然大幅度下滑。
    冻伤和骨病都不算什么疑难杂症,洪文等人只需照方抓药即可,然后再配着调制的药膏内服外用,几天就能见效。
    不过很快的,另一个新问题也暴露出来:
    成本太高。
    之前他们给人治病时大多是单个人,顶了天也不过几个十几个,成本高一点低一点也无所谓。
    可东北大营主体共分三大部分,光是他们目前所在的主寨就常年驻扎着六万人马,另有左右翼各四万,光这三部分加起来就是十四万人,另有零散的部卒若干,将近二十万之巨!
    如此庞大的人口面前,哪怕一个人身上的成本多摊一文钱,汇总到一起也是个天文数字。
    当天晚上他们把这个情况汇总到一起,都愁得整宿没睡,挂着两只黑眼圈琢磨怎么才能把成本降下来。
    病是一定要治,药一定得用,关键就在如何用更便宜的药材取代原本药方中名贵的部分。
    如果不改,光给将士们治病这一块就足够把国库掏空还不够。
    洪文愁得一宿没合眼,终于第一次认识到为什么大家都把这活叫苦差:单纯替一个或者几个人看病并不难,但凡是个有经验的大夫都做得了。难就难在替几万几十万人看病,又要有效果,还不能多花钱。
    王西姆从小在众人的白眼中长大,对外人的情绪变化非常敏感,觉察到洪文的苦恼之后就变得小心翼翼,生怕惹人厌烦。
    “洪大夫,您这么年轻就这么厉害,不要犯愁,其实我们都已经习惯了,不治也没什么。”
    洪文看着这张长得有点着急的脸,认真道:“谢谢你的安慰,不过怎么能不治呢?这是我的天职啊!”
    大夫为了省钱不救人,那不是笑话吗?
    可关键是:钱从哪儿来呀?
    或者说怎么能用同样的钱治疗更多的人?
    王西姆口才不高,劝了两句就没词儿,只好学着他的样子抱着膝盖蹲在地上。
    只是他牛高马大,哪怕蜷缩成球也是个大球。
    洪文正犯愁,忽听远处轰隆隆一阵打雷似的巨响,地面也跟着微微颤动。
    地龙翻身?!
    他本能的站起来,还要抓着王西姆跑,却听军营中一阵欢呼:“开江啦!开江啦!”
    不知是谁从哪弄了个大铜盆,手持树干敲得震天响,紧接着就见一队伙夫提着桶扛着网狂奔而去。
    洪文都看傻了,“什么江?”
    王西姆憨笑,嘶溜下口水,“开江!今天有大鱼吃了!”
    后来经过解释,洪文才知道,原来近来虽然偶尔还会飘雪,但比起冬日已经暖和太多,附近几条大河冰封的湖面已经隐隐出现裂痕。偏这几日狂风大作,渐渐有点从东南来的意思,暖风吹动下,冰层上下两部分融化进度不一,支撑不住,直接被生生撕开。巨大的冰坨疯狂碰撞,被压抑了大半年的湖水汹涌,肆意奔流,这才造就了一副近乎白日打雷的豪景。
    王西姆流着口水,抄着袖子说:“那些鱼被冻了小半年,肚子里的屎都拉干净了,肉也紧绷着,这会儿最是鲜美可口!”
    洪文一听,来了精神,“走走走,咱们也去看!”
    王西姆的年纪比他还小,一听这话,哪还忍得住?当下带着他就往外狂奔。
    两人一口气往东跑了约么两三里地,耳边炸雷似的声音越来越清晰,空气也越来越潮湿,最后竟似隐隐有水雾扑面而来,一条开阔的大江也已呈现在眼前。
    不等靠到河岸,洪文就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
    无数厚重而巨大的冰块拥挤着堆叠着,因短时间内无法流往下游而拥堵成冰山,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满江的河水就像挣脱笼头的野马,咆哮着狂奔而下,疯狂拍打着两岸,掀起巨大的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