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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为田舍郎 第32节
    顾青没想到这一世自己居然跟真正的侠客有了关系。
    “他们是怎么死的?他们的仇家是谁?”顾青忽然问道。
    父母在他心里其实还是陌生人,可他却很想知道得更多一点。
    张怀玉摇头:“你现在不必知道,就算知道了,你也没有实力去帮你父母报仇,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
    顾青很想说自己其实没什么报仇的念头,只是单纯的好奇。不过这话若说出来怕是大逆不道,于是忍住没说。
    张怀玉又喝了口酒,道:“只能说这么多了,你订做的铁锅何时送来?我想吃鱼……”
    顾青叹道:“我也想吃鱼,不过还要等几日,送货的货郎最近疯了,整日不干正事,天天走村串户推销陶器,这个人需要一顿拳脚来帮他清醒一下……”
    张怀玉定定注视着他,良久,忽然道:“我教你技击之道如何?”
    顾青一愣,马上拒绝:“你的意思要我拜你为师?”
    “不必,我的技击之道也是你父母打的底子,我三岁时你父母便受我祖父之托,给我泡药浴,让我扎桩,本就是你家的武艺,我代你父母传给你也是天经地义的。”
    “不了,我怕你借练功的理由揍我。”顾青礼貌拒绝。
    张怀玉嗤笑:“我就算不借练功的理由,想揍你还是一样揍你。”
    说着张怀玉忽然露出恶意的笑容:“你我算是本门弟子,我入门比你早,你应该叫我师姐。”
    顾青反应很迅速,立马冷笑道:“想得美,叫你师姐后,你更有理由正大光明占我的床了,呵,女人。”
    回头跟宋根生炫耀一下自己的机智,识破了这个女人的诡计,然后两人一起讨伐她。
    ……
    青城县。
    县衙建在县城正中的子午线上,是县城中心最繁华的位置。
    县衙分三堂,前堂断案,二堂办公,三堂为县令和亲眷自居。
    下午时分,县令黄文锦坐在二堂批阅公文。黄文锦四十来岁年纪,他是天宝三年的进士,调任青城县令已有六年了。
    执政青城县的六年里,黄文锦无功也无过,他是守成之官,保守且执拗,容不得稍微激进的变新,这种人当然也有优点,那就是很讲规矩。
    二堂的东厢房里,光线很暗淡,黄文锦搁下笔,揉了揉眼睛,疲惫地叹了口气。
    一名幕僚手执一份公文走进来,将公文轻轻搁在公案上,轻声道:“县尊,您看看这份公文,甄官署的费掌事要将石桥村的一家瓷窑荐为贡瓷,听说他已草拟了公文送进长安的甄官署了。”
    黄文锦拿过公文看了一眼,然后扔到案上,冷笑道:“莫名其妙!若被定为贡瓷,我青城县焉有宁日?届时农户们被征调,人人皆去瓷窑做工,谁来种地?谁来交赋?”
    第五十八章 贡品之祸
    黄文锦不是坏官,只是保守了一点,古板了一点,这样的人充其量是个难以相处的人,但无论如何也不能说他是坏人。
    某个暴力打人还挖坑的家伙都好意思说自己是个好村霸,黄文锦凭什么不是好人?
    至于任内的官声,在整个剑南道来说,黄文锦也不算特别出色的。
    他的性格是守成。给他一方百姓,他能保证让百姓不饿死,但无法做到让百姓们都富裕。
    这样的官无法定论他是好官还是坏官,毕竟每个人的评价标准不一样,但黄文锦对于瓷窑的看法,终究也不算是全无道理的。
    一个小地方,忽然冒出一个贡瓷,对窑主和商人来说自然是好事,它代表着源源不断的利益,但对于主政一方的县令来说,那就不是好事了。
    从贡瓷的烧制,到运送长安的过程,大唐是有一套严格的规矩的,瓷窑的规模要大,雇佣的窑工要多,运送的过程更是车马簇簇,劳民伤财烧出那些瓷器不过是送进宫给天子和后宫嫔妃们赏玩,可长安宫阙怎知青城县这个小地方的悲苦?
    贡瓷若被定下,青城县必然会有很多农户无心种地,转而去做窑工,那么青城县每年的赋税怎么办?土地无人耕种而致荒芜,地主们闹起来怎么办?运送几千上万件瓷器去长安,要征调本地多少民夫车马?
    这里面的连锁反应太大了,贡品之事,对善于逢迎钻营的官员来说是荣幸,但对于性格正直的官员来说,心里是深恶痛绝的。
    因为贡品对地方的摧残太深了,就拿很著名的典故来说。杨贵妃喜欢吃荔枝,尤其喜欢吃岭南的荔枝,当今天子为了宠她,下令从荔枝采摘开始,便用快马一刻不停换人换马运来长安,要保证荔枝到长安皇宫送进杨贵妃的嘴里时,它仍然是新鲜的。
    这一道圣旨不知害得沿途多少子民家破人亡,因为这是一条霸道的产运链条,无论愿意或不愿意,都必须要按天子的意志贯彻执行,为了杨贵妃喜欢的荔枝,岭南不知废了多少农田改种荔枝,多少子民饿死或沦为流民,多少运送荔枝的人和马被活活累死。
    所以后人苏轼有一句诗形容这个著名的典故,“宫中美人一破颜,惊尘溅血流千载”,说的便是这件事,用“溅血”来形容运送荔枝的过程,可见贡品之祸,何等的触目惊心。
    黄文锦害怕自己的治下青城县也将步其后尘,看到文书上的“贡瓷”二字,当即毫不犹豫地否了。
    为了全县的gdp,贡瓷之事绝不可为。
    “着人将那个瓷窑封了!”黄文锦脸现怒色,重重拂袖。
    幕僚吓得退了一步,随即又上前小心翼翼道:“县尊,封了怕是不妥……”
    “劳民伤财之恶业,封之何来不妥?”黄文锦不满地道。
    “县尊,那个瓷窑,听说是三人合伙的生意,其中一个是瓷窑的主人,一个乡村农户小子,另外二人,是本县的大商贾郝东来和石大兴。”
    黄文锦一怔:“此二人向来不共戴天,结怨久矣,怎会又合伙做起了生意?”
    “商人眼里只要是有利益,纵是杀父仇人也能坐下来一起合作的。”
    黄文锦眼中露出鄙夷之色:“果然是商人,不事劳作,只知逢迎弄巧,见利则趋,忘义逐利之辈,不可与谋也。”
    幕僚陪笑道:“县尊,不论二人关系如何,如今那瓷窑确实是他们的买卖,若是骤然关封,怕是这两位商人面上挂不住,咱们县许多商铺和农户都要仰仗他们,而且这份公文出自甄官署的掌事,甄官署之事咱们无权插手,若是封了瓷窑,怕是费掌事那里也说不过去。”
    黄文锦脸色阴沉道:“难道本官眼睁睁看着他的瓷窑开起来,雇的农户越来越多,明年本县赋税指望谁去?”
    幕僚想了想,道:“县尊若不愿本县瓷窑被定为贡瓷,不如先打听这个瓷窑的来路,将里里外外的人和事打听清楚了,再缓缓图之,将其慢慢消弭。”
    黄文锦深深看了他一眼,道:“此事便交给你了。”
    ……
    石桥村这几日喜事频传。
    村子富了,村民们口袋里有钱了,于是在十里八乡的名声便不一样了。
    当初人见人嫌的老人村,寡妇村,残疾村,如今成了众多乡邻眼里的香饽饽。
    青城县是个不太富裕的县,以农业为本的朝代,富裕与贫困完全只能指望土地,土地的多寡和良莠决定这个地方的经济。
    而蜀地多山,青城县更是山川众多,能耕种的农田太少,这便造成了当地百姓普遍的穷困,尽管盛世余韵犹存,可百姓们仍在温饱线上挣扎。
    别人在为温饱发愁的时候,石桥村的村民走出去居然有钱消费,他们成群结队进县城买食物买生活器具,他们甚至能在县城的某个酒楼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两文钱打几斤浊酒。
    随着村民们有意无意的宣传炫耀,石桥村的名气越来越大。
    大早上便听见有人在村里点爆杆,顾青从睡梦中醒来,一脸的起床气,那张不高兴的脸看起来是货真价实的不高兴了。
    “谁家的动静?让不让人睡了?”顾青站在自家门口叉腰,有骂街的冲动。
    冯阿翁瘸着腿一摇一晃过来,转头呵斥身后的村民:“快去,叫袁家把爆杆撤了,不准再点,吵着顾家娃儿睡觉了不知道吗?”
    村民身形瞬间化作一道黑烟飞驰而去。
    顾青仍一脸不高兴,起床气大概要一个时辰后才能消停。
    “冯阿翁,究竟何事?村里闹腾啥呢?”
    冯阿翁呵呵笑道:“托你的福,村里人家大多有闲钱了,有些藏不住粮的家伙便抖了起来,媒婆来村里好几趟,今日刚给袁家的小子订了一门亲,是邻村一户本分人家的闺女,下月掐个黄道吉日便嫁过来了。”
    顾青哦了一声,道:“是好事,回头我送二十文钱当是我的贺礼了,叫他们安静点,喜事也用不着闹腾这么大的动静,再吵我睡觉,我就多送二十文钱,付他们的医药费。”
    第五十九章 混蛋人设
    石桥村确实不同了,连顾青这个对外部事物不怎么敏感的人也能察觉到它的不同。
    竟然有钱娶婆娘了,啧!
    婆娘有什么好?夜里体力都耗干了,第二天做工时哪来的力气?没力气如何挣钱养家?家都养不起,婆娘跑了怎么办?所以这根本是个恶性循环。
    入秋的天气有些凉爽,顾青今日多穿了一件外衫,是石大兴送的,暗青色面料,丝绸团花里子,腰带上镶了一颗不太显眼的玉。
    坐在村子中央的老槐树下,顾青悠闲而无聊,眯着眼打量来来往往的村民,小拇指捅进耳朵里,一下又一下地掏着耳朵。
    杀姚贵堂时受的内伤仍没好,胸口不时有发闷的感觉,肋骨也疼,顾青目前正处于无所事事的养伤阶段。
    座山雕似的造型令村民们有些敬畏,路过顾青身前时纷纷躬身行礼问好,手上有食物的村民则很慷慨地双手捧上食物递给他,然后退后两步,虔诚地再鞠一躬,顾青有点不爽,暗搓搓地怀疑献上食物的人是不是还偷偷许了愿,以为在拜土地公吗?
    坐久了,顾青越来越不爽,有的村民行礼如拜神,有的村民则跨着弓箭步一只手递出食物,果干肉脯什么的,如履薄冰的样子就像在喂笼子里的大猩猩。
    感觉有被冒犯到。
    也有胆子大的上前跟他搭讪,说话很客气,语气恭敬仿佛面对长辈,顾青每说一句话,村民立马俯首帖耳状,就差端个小本子记笔记了。
    坐了一会儿后顾青不得不起身,他只不过出来晒个太阳,不想见什么世间百态人情冷暖。
    石桥村不一样了,不知何时起,村里分为了两个阶级,所有村民是一个阶级,而顾青,独属于另一个阶级。权力与金钱的堆砌,注定将人类的地位划出泾渭分明的线。
    ……
    “无甚奇怪的,村民是尊敬你,而你又是卖掉村霸的邪恶存在,大家敬你又怕你,自然如此。”
    全村唯独宋根生在他面前完全没有畏惧的意思,而且说话越来越扎心,熊孩子揍少了,性格往往会向不可预测的方向偏移。
    当初那个乖巧懂事楚楚可怜的宋根生多么可爱,如今的他越来越蹬鼻子上脸了,当他渐渐发现顾青其实并没有那么暴躁,至少不会随便揍朋友后,宋根生仿佛找到了生命的乐趣,一次又一次在作死的边缘疯狂试探。
    学着顾青的样子蹲在门口,宋根生嘴里塞满了村民送给顾青的果干,一边吃一边啧啧有声,用气质和姿势有力地证明了他这个读书人真的是个水货。
    顾青有点烦躁地挠头。
    带动村民致富这件事,他完全是无意的。建瓷窑后他只想请一些村民当苦力而已,毕竟自己是村霸,登高一呼不说应者云集,至少没人敢反对,至于付给村民报酬,那是天经地义的事,可他没想到不知不觉间,自己在村里已然有了无比的威望,他成了善人,成了德高望重之人,成了带领乡亲们奔小康实现现代化的领头羊,弄潮儿……
    这可真是天大的误会,大家保持资本家和被剥削工人的单纯关系不好吗?
    “德高望重”这样的词儿,也是一种道德绑架,以后顾青想干坏事,想横行乡里,想抢乡亲们篮子里的鸡蛋时,如何好意思下得了手?
    顾青其实很害怕别人对他寄予太高的期望,因为别人对他缺乏了解,什么都不知道就把他捧到一个很高的位置上,如此盲目的吹捧,终有一日也会盲目地把他摔下来。
    “要不……我当着乡亲们的面把你痛揍一顿如何?”顾青和颜悦色跟宋根生商量。
    宋根生呆住了,嘴里塞满了果干的呆滞样子像一只被吓到的小仓鼠。
    “为,为何?”宋根生使劲吞下了嘴里的食物,心虚地道:“……因为我吃了你的果干?”
    顾青叹气:“不是……我只是想让村民们别把我当好人,压力很大,大家为何不能正常点,把我当作一个普普通通平平无奇的混蛋呢。”
    宋根生发现自己紫府内的三观再次有了震动的迹象,赶紧运功调息镇压。
    “顾青,你正常点,别让我跟不上你,在外面我都是以你的知己而自称的,你这样让我很无措。”宋根生有些惶恐,组织了一下语言,道:“为何想做个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