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人生在世如果做不到快意恩仇的话,一定要多保重身体,身体强壮了,不但会延长自己的生命,偶尔还能收获一些意外的惊喜,活活熬死仇人也是很有快感的。
一朝宰相去世,顾青连一丝悲伤的感觉都没有,暗暗庆幸了一番后,马上把这件事抛之脑后。
盘腿坐在自己的屋子里,顾青正无比煎熬地吃着御赐的晚膳。
门外有宦官尖着嗓子轻声道:“顾长史,陛下欲游赏骊山,朝臣当随驾而往。”
顾青叹了口气,朝门口道:“我正在用膳,可以晚一点么?”
宦官彬彬有礼却语气坚决地道:“顾长史,君臣有礼法,没有陛下等臣子的道理,还请顾长史马上出行随驾。”
顾青看了看面前的饭菜,味道委实不怎么地,索性放弃吧,饿一顿死不了的,回了长安天天吃烤羊腿补偿自己。
于是顾青搁下了碗筷,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后,打开门随宦官前往宜春阁。
刚到宜春阁前的广场上,天子的仪仗已徐徐启行。
李隆基身着常服,在两三百名羽林卫的簇拥下,面无表情地朝山上走去。
仪仗的后面,跟着几名朝臣和宦官,众人一声不吭默默随行。
顾青算是迟到,很低调地跟在队伍后面,心中却暗暗腹诽。
皇帝晚饭后散个步而已,居然也摆这么大的排场,累不累?
沿着骊山星辰汤后面的山道缓缓上行,队伍越走越长,前方数十名羽林卫开道,李隆基走在中间,后面跟着顾青等随驾朝臣,仿佛感受到李隆基阴郁的心情,数百人的队伍鸦雀无声。
快天黑时,众人已走到骊山的山腰,四周一片茂密的树林,这里是没被开发的野外,仅有一条小径通往上下。
随驾的高力士见天色已晚,于是上前劝道:“陛下,已天黑了,不如回驾华清宫吧。”
一路上山,李隆基脑子里一直在思考朝堂局势,直到高力士提醒,李隆基才回过神来,往山下一看,不知不觉竟走了这么远,那些随行的朝臣们都有些支撑不住了。
目光随意地在随驾朝臣队伍中一扫,李隆基看到了人群里的顾青。
没办法,顾青在人群里太显眼了,明明年纪最轻,走了半截山道此刻的模样却最为不堪,别人顶多喘粗气,顾青却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弯腰扶着膝盖,衣冠凌乱发鬓披散,活像满身大汉刚从他身上下来。
李隆基皱了皱眉,道:“顾青,近前来。”
顾青一愣,但还是一步一步地挪到李隆基面前。
李隆基上下打量着他,摇头道:“顾青,你这身子可不行啊,朕已是六十多岁年纪,走山道仍有余勇可贾,那些随驾的朝臣年纪都比你大,他们也没你这般不堪,年纪轻轻的,为何身子如此柔弱?”
顾青苦笑道:“不敢欺瞒陛下,臣忙着随驾,来不及用晚膳,故而体力不支。再说陛下龙精虎猛,年已花甲仍有食牛之气,您当年也掌过帅印,军伍之中操练打熬,陛下的龙体打下了基础,说您活万岁有点虚假,但臣以为,陛下活一百五十年问题不大。臣没有陛下的荣耀经历,身子哪里敢与陛下比。”
一番解释里居然顺手还拍了几句马屁,身后的朝臣们暗暗鄙夷的同时,李隆基却龙颜大悦,哈哈笑了两声,一整天的阴郁心情随着顾青的马屁也松缓了许多。
“你啊,真会说话,每次你说完逢迎之辞,朕都觉得不赏你点什么未免对不起你的巧言令色。”李隆基大笑,心情愈发开朗了不少。
顾青陪笑道:“臣食君俸禄,不需要别的赏赐,只盼能多为陛下分忧,让臣尽一尽臣子的本分,才不愧对朝廷每年给臣发下的俸禄粮米。”
李隆基叹道:“是啊,世人都想着当官,因为当官有权,当官威风,满朝文武里,真正念想为君分忧者能有几人?”
天色愈发黑了,高力士不由有些着急地劝道:“陛下与顾长史相谈投机,不如下山回宫,与顾长史酒宴上酣谈如何?”
李隆基不在意地挥挥手,道:“让随驾的朝臣们都回去,朕不需要他们跟随,顾青,你与朕在此多赏赏风景,看看骊山日落后的余晖,如何?”
顾青其实也想下山,但李隆基发话,他还是不得不道:“臣遵旨。”
高力士早看出李隆基今日心情不好,于是不敢再劝,转身让随驾的朝臣们都下山,李隆基的前后留了百余名羽林卫随侍。
李隆基转身看着骊山尽头西沉的落日,仅剩了一轮余晖,在奋力抵抗着黑暗的侵噬,渐渐地,天边只残留了一丝黯淡的光晕。
“李相薨逝之事,你听说了吧?”李隆基缓缓道。
“是,臣已听说。”
“你与李相似有恩怨,朕想知道,你如何评价李相其人?”
顾青垂头道:“臣位卑言轻,不敢妄议宰相。”
“无妨,就当闲聊,说错了话朕不会怪罪。”
顾青想了想,道:“李相执宰大唐十九年,行政突出,谋略不凡,但格局有失。”
李隆基饶有兴致地笑道:“‘格局有失’?你仔细说说。”
顾青低声道:“陛下,君权与相权,虽是互辅,但也互相冲突,陛下是君,宰相是臣,君上的意志往往放眼全局,但宰相的意志却不一定,他眼里看到的除了朝政之务和黎庶之祉,他还有私心私利,这是人之常情,任何人都无法避免。所以历朝历代的宰相,麾下都有攀附他的党羽,党羽势大,羽翼丰满,往往阳奉阴违。”
李隆基的笑容渐渐收敛,目光奇异地打量着顾青。
这是他第一次与顾青正式谈论朝政,李隆基没想到顾青这个不满二十岁的少年居然对朝堂有这般见识,委实令他吃惊。
“有私心为何会阳奉阴违呢?”李隆基神情严肃地问道。
“因为私心与公义是对立且冲突的。朝中一旦有了党派之争,难免任人唯亲,明明不合适这个位置的人,偏要将他放到这个位置上,那么这个人在这个位置上能做好他本分内的差事吗?结党的人不会考虑那么多,他要的是党羽占住这个位置,掌握这份权力,别的不予考虑,于是就造成了朝中玩弄权术的人越来越多,肯安心在位置上踏实做事的人越来越少。”
“派系越多,斗争越激烈,朝局越复杂,政令无法畅通,延射到地方官府,更是朝令夕改,一塌糊涂,党争之误,误国误君,故而臣以为,李相一生功过只能说是各半,他的格局配不上宰相这个位置。”
第一百九十八章 无妄之灾
李林甫是怎样的人,李隆基比谁都清楚。
顾青当然也明白李隆基的心思,他问起顾青对李林甫的评价,其实想听的并不是李林甫如何,而是对顾青的考量。
李林甫执宰十九年,君臣相爱相杀半生,顾青所提到的“结党”话题,严格说来是李隆基和李林甫两个人达成的默契。
李林甫需要结党来巩固相权,李隆基需要朝堂结党分出派系,方便他左右平衡。
党争之祸,唐朝的君臣们还没尝到苦果,在这个年代,结党被视为利大于弊可以默许的一种现状。
大唐中期以前是门阀士族的天下,门阀其实本身就是一种深层次的结党,武则天削弱门阀势力,大力推进科考,寒门学子有了鱼跃龙门的机会,但是门阀的势力仍旧存在,如今能站在朝堂里的大臣,大多是门阀士族出身。
比如李林甫,就是李隆基的远亲,唐太祖李虎的五世从孙,比如李光弼,看似大大咧咧,他其实是柳城李氏出身,还有位列大将军的郭子仪,他出身太原郭氏,汉代光禄大夫郭广意的后裔。
满朝公卿皆出身门阀,门阀与门阀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和恩怨,结党是无可避免的,所以李隆基对朝堂结党采取默许态度,这一点倒并非昏庸,而是知道无法阻止,于是因势利导,索性利用朝臣结党来达到他平衡朝堂的目的。
皇帝默许结党是为了平衡,朝臣结党是为了私利,但是宰相结党那就是祸害了。
顾青对李林甫的评价,其实也是他的心里话。
前世的他只当过公司领导,没治理过国家。但道理还是懂的,前世他见过别的公司内部搞小团体小山头,这种公司存活时间往往并不长,人浮于事,因私废公,人人为了小集体的利益而勾心斗角,内耗之后,倒闭是必然的。
大唐如今差不多也是这样,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无限的荣光背后,早已危若累卵。朝堂党争,节度使拥兵自重,权贵圈地,流民日渐增多,军队渐生暮气,帝王昏庸,朝堂无可用之臣等等,问题太多了。
每个问题单独来看,其实都是小问题,但是这么多小问题加在一起,只消被外部力量轻轻一推,诸多小问题爆发后便是无法挽救的大问题。
这一点,李隆基没看到,他沉浸在温柔乡里谱写他的《霓裳羽衣曲》,权贵们没看到,他们忙着圈占土地,置办家产,朝臣们没看到,他们忙着勾心斗角争名夺利,甚至底层的百姓也没看到,他们以为这盛世还能延续很多年。
众人皆醉,顾青独醒。
可惜的是,顾青评价李林甫的这番话,李隆基的反应只有两个字,“呵呵”。
呵得很诚恳,看得出也是走了心的,但顾青清楚,李隆基并不以为然。
帝王的态度决定臣子的忠奸,如果换了太宗李世民,君臣奏对之时,哪怕对臣子的话再不认同,太宗的态度也是肃然且谦逊的。
李隆基的演技显然比不了太宗皇帝。
“顾卿所言有理,呵呵,有理。”李隆基轻捋青须笑了笑,道:“李相一生有功有过,但他的‘过’,并非结党。”
顾青笑道:“是,陛下果然比臣看得更远,臣对李相的评价不过是孩童呓语,幼稚得很,让陛下见笑了。”
对于刚愎自用的人,永远不要与他争论,总之他说什么都是对的。这个道理顾青上辈子就学会了。
李隆基心情愈发不错,李林甫薨逝带给他的问题和烦恼,此刻已渐渐消淡。死了一个权相,朝堂仍然还是会照常运转,至于后面的问题和烦恼,慢慢解决便是。
“顾卿,随朕再往山上走走,天色已黑,咱们君臣不妨来个踏月寻梅,亦不失为一桩美谈。”
高力士为难地道:“陛下,此地为山道,将作监尚未铺出路来,夜晚难视,山道崎岖难行,陛下若有失……”
李隆基摆了摆手,道:“无妨,让羽林卫点起火把便是,骊山地势算不得陡峭,就算失足摔倒了也无大碍。”
说完李隆基当先朝山上走去,顾青和高力士对视一眼,只好无奈地跟上。
……
山林里的夜晚尤其寒冷,北风呼啸而过,萧条的树干瑟瑟抖动,发出尖利的啸声,仿佛一群厉鬼在人间的夜空里凄厉惨叫。
半山腰背风的一个小山坳里,赵阿兄和另外两名逃工瑟缩在一个天然的树坑旁,三人双臂紧紧相抱,瑟瑟发抖冷得像三个哈麻皮。
“赵阿兄,真的受不了了,我们生火取暖吧……”一名逃工凄然道。
赵阿兄的目光比寒风更冰冷,斥道:“胡说什么!我们是逃工,你以为还是在家种地的时候,随便找堆柴火便可生火了?夜晚火光一起,山下的将作监和禁卫们必然循着火光找来,拿住了咱们至少是流放千里的罪。”
另一人带着哭腔道:“可是再这样下去,我们会被活活冻死……”
赵阿兄冷冷道:“那也要忍着,好不容易逃出来了,这点苦都受不了,被官兵拿住下场比现在还惨。”
“赵阿兄,你说等天黑咱们便逃出骊山,此时已天黑了,为何还不走?”
赵阿兄摇头,道:“等到深夜再逃,此时官兵都没睡下,戒备仍然森严,逃出去的希望不大。”
三人低声说着话,忽然一人发现离他们不远的山道上有人行来,距离很近,隐隐能听到他们的说话声,人群大多是羽林卫官兵打扮,为首两人一个穿着常服,另一个年轻人却穿着官服。
躲在山坳的三人顿时大惊失色,尤其是看到那些羽林卫,三人愈发惶恐不安。
“咱们逃走的事终于被将作监发现了么?所以派官兵上山来捉拿咱们……”一人面如土色道。
“定是如此,否则天黑了这群官兵为何还上山?”另一人吓得浑身直颤。
赵阿兄最为冷静,他不动声色地伏低了身子,悄悄往前凑近,仔细端详了一番山道上的羽林卫,越看越心惊。
赵阿兄虽然是三人中看起来最有主意最有魄力的人,但他终究只是个逃徭役的平民,在徭役之前,他不过是乡下一个普普通通种地的农户,无论见识还是心性,当领导都远远无法称职的。
看到山道上的羽林卫后,赵阿兄立马做出了他自认为最正确的判断。
这群官兵果然是来捉拿自己的,将作监那群畜生好狠毒的心,自己三人不过是逃了徭役,又不是举兵造反,用得着动用如此大的阵仗捉拿咱们吗?
“赵阿兄,咱们跑吧!再不跑就晚了!”
赵阿兄面颊的肌肉微微抽搐,看起来像一只落进猎人的陷阱走投无路的困兽,表情和目光愈发凶狠了。
“已经晚了!既然官兵已经上山来捉拿咱们,想必山下也有官兵把守,咱们逃下山也是死路一条。”赵阿兄神情绝望地道。
“那怎么办?早知如此,还不如不逃呢,平白沾了一桩罪过,也不知被拿住后会不会被官府杀头……”
赵阿兄努力恢复了冷静,深呼吸几口气后,缓缓道:“我不知你们有何想法,但我一定不会再回工地干活了,留在工地迟早会死,还不如搏命一把,今夜若能逃出去,我们便是新生,外面有大把的活路等着我们。”
另外两人神情犹豫了,其实在看到山道上的官兵后,这两人很想跑出去主动自首的,可是赵阿兄的话似乎也有几分道理,自首之后也许会被流放千里,在那荒蛮无人之地度过余生,也许不会被究罪,但还是要在工地上干活,直到活活累死。
犹豫许久,两人互视一眼,然后狠狠一咬牙,道:“我们听赵阿兄的,你说怎么做咱们就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