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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厂观察笔记 第61节
    杨婉坐到邓瑛身边,“你信不信……”
    “嘶……”
    杨婉无意间碰到了他好没好全的伤处,他一下子没忍住,倒吸了一口气。
    杨婉忙站起身,“完了,我碰到哪儿了?”
    邓瑛梗着脖子没出声,却下意识地拿起杨伦的《清田策》往腿根处挡去,这个动作到是让杨婉想起了第一次进到他的居室。邓瑛坐在床上,也是这般僵硬地举着一本书。
    “坐我对面,好吗?”
    他说着,轻轻地换了一个坐姿,“要不要喝水。”
    杨婉明白他在岔话题,便接过话道:“要。”
    邓瑛伸手倒了一杯茶递给杨婉,自己也斟了一杯。
    “殿下好些了吗?”
    “好多了,所有人里,就属你的伤病,养起来最难了。对不起啊,我给你们出馊主意,又害了你。你要是觉得想不通……”
    她说着伸出一只手,“要不要打回来。”
    邓瑛摇头笑了笑,将一颗雕芙蓉的翡翠玉珠子放到杨婉的手心,“给你。”
    杨婉一愣,又听他道:“养伤的这几天雕的,也是定珠,可以穿在你的另外一块玉坠上,这是中和殿殿顶更换镇兽兽眼时留下的一点余料玉,玉质是好的,就是我不太会雕玉,有些地方刻得不好。”
    杨婉将珠子移到灯下,那颗珠子不及指甲一半大,却精细地雕出了芙蓉花的花蕊和花瓣,玉虽温润,却比木头易碎难雕,她小的时候学《核舟记》的时候,只是惊叹古人精妙的工艺,如今手里就捧着这么一样精工之物,心中除了敬佩之外,还有收到礼物的欢愉。
    “大明手工一绝啊。”
    第54章 冬聆桑声(七) 我要为他计较,为他在……
    “你愿意戴着就好,至于什么……大明手……”
    杨婉竖起自己的一根手指, “大明手工一绝!”
    邓瑛看她由衷开怀,温和地笑了一声,“你给我封的吗?”
    “是啊。”
    她说着取下自己腰上的芙蓉玉坠子,抽出原来的定珠放在自己手边,低头一面穿新珠一面道:“以前我就听太和殿的匠人们说过,你不仅精通营造的工法,还很善精雕,甚至可以在很小的鼻烟壶里,雕阴刻的山水。”
    她提及的旧事,如温水过石一般淌过。
    邓瑛淡道:“那都是以前的事了,且是我在张先生没看见的时候,偷学的。”
    “为什么要偷学?”
    邓瑛弯腰轻轻地替杨婉托着玉坠,以免她吃力,一面诚实地应道:
    “因为做官的人并不该在具体的工艺上下太多的功夫,老师希望我多看《易》、《礼》。”
    他着看了看自己的手,“以前就并不精通,现在好多技法现在都忘了,至于那个鼻烟壶,是他们杜撰的,我其实并不会。”
    杨婉低头系玉,似无意道:“已经很难得了,对了,你有没有想过,以后不做这东厂厂臣,到外面去做个匠人啊。”
    邓瑛听罢摇了摇头,“士者不可为匠,只能为官。同样阉者也不可为匠,只可为奴。即便我想过,也是不可能的。”
    他说完重新拿起手边的本子。
    杨婉这才注意到,姜色的册封上写着“清什么策”,中间那个字被邓瑛的手挡住了。
    “你在看什么。”
    “哦。”邓瑛移开自己的手指,将册封示向杨婉,“你哥哥写的,在南方推行清田的策略。”
    “我能看一眼吗?”
    “好。”
    他倒放了册子,递给杨婉。
    杨婉就着他翻的那一页,快速地扫了几行字,立即回想起了杨伦写那篇在后来举世闻名的《清田策》。这篇文章在贞宁年之后,仍有无数的拓本传世,所以,它不仅是一篇有名的政策文章,同时也是杨伦本人著名的书法作品。
    杨婉伸手接过,问道:“这篇文章,内阁和司礼监,是不是还没有在陛下面前合议啊。”
    邓瑛“嗯”了一声。
    “这是我的抄本。”
    “你抄的吗?”
    “对。”
    杨婉闻话,认真看向纸上的字。
    据说,邓瑛死了以后,它的宅子被烧过。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此人并没有在历史上留下任何的手迹,研究邓瑛以来,杨婉还是第一次看到他亲笔写的字。
    和杨伦的雄浑之风不一样,邓瑛的字极其的工整,每一笔都有他的自己的限度,横竖,撇捺都规在一种恰到好处笔力里,初见戾气的时候,就戛然而止地收拢了,看起来没有一点点攻击性,规范地就像是雕版里的字。
    见字若见人。
    若是在现代,他一定是可以把白衬衣穿得很好看的青年,写一手印刷体,有一份和科研技术相关的体面工作。然后就像一颗寒冷的齿轮一样,在世界的某一处地方精准,安静,孤独地转动着。
    “字真好看。”
    杨婉忍不住夸他。
    邓瑛道:“杨大人才是在书法上有造诣的人。”
    杨婉听了,笑得露了齿,“我才不觉得呢,他就跟那种拿拖把写字儿的人一样,跟灌了黄汤一样,迷惑得很。”
    邓瑛忍不住笑了。
    杨婉已经不止一次在他面前揶揄杨伦了,然而,他听了之后却总是莫名地感到心暖。
    她就像身份差距之间的一种吸力,把邓瑛从晦暗的污泥潭里拽出来,又把杨伦从清白的天幕中拉下来,让他们得以暂时并行。
    杨婉见他笑而不语,便自顾自地取过那本册子,随手翻看。
    杨伦这个人,文笔其实写得很一般,但是他逻辑特别好,杨婉以前读研究生的时候,有一个专业课的老师就特别喜欢杨伦。说他是一个实干派,政治敏性一般,但对国家经济军事的把握是很有天赋的,如果贞宁帝能够早死几年,他的成就应该还会更大。
    杨婉从这篇并不算太长的文章里,读出十几年寒窗下苦读,十几年部科中历练的功力。
    她放下册子,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想起贞宁十三年与邓瑛相关的史料,第一段想到的就是《明史》中,陈述他侵吞江南学田(1)那一段。
    这也是后来《百罪录》里很重要的一条罪名。
    “邓瑛……”
    “怎么了。”
    杨婉抬头看向他,“如果此策推行,朝廷……会遣谁去南方?”
    邓瑛道:“国子监应该会抽调监生去核算田亩,你……是不是担心杨伦。”
    杨婉原本是担心邓瑛,但他这么一提,杨婉到把相关的史料记载也想了起来。
    贞宁十三年的春夏之交,是内阁和司礼监对抗地最厉害的时候,这一场政治斗争,因为清田而起,牵扯江南的皇族宗亲,以及何怡贤,胡襄等人在南方的大部分隐田。
    杨伦的《清田策》被大规模地抵制,他本人在南方也是举步维艰,甚至差点被害死在江船上。
    与此同时,宫中也发生了一件史称“鹤居案”的大事。刚刚封王的皇次子易珏险些被一个宫女勒死在鹤居中。这个案子牵连甚广,虽然只有一个宫女行刺,但是因为她的脱逃,北镇抚司和东厂却审出了三百对名罪人,这些宫人杖毙的杖毙,绞杀的绞杀。但是,虽然《明史》着重叙述了这一段历史,却连一个宫女的名字都没有留下来。
    杨婉的导师认为,这其实是一个幌子,他猜想当年谋杀易珏的主使者应该就是宁妃,但是后来的靖和帝朱易琅,为了替母亲遮掩这件丑事,才刻意在史书上留下了“杀三百人”这么浓墨重彩的一笔。
    不过,这只是他个人的一个推论,没有找到足够的史料做支撑,所以,最后也没有写进论文公开发表,但这一直是他的一个研究方向,并且特别希望当时的杨婉能帮他做下去。可惜杨婉一门心思地扑在邓瑛身上,拒绝了参与那个课题。现在想起来颇有些后悔。
    “邓瑛,你觉得……现在清田是一个好时候吗?”
    邓瑛看出了杨婉脸上的忧色,含笑道:“不管它是不是好时候,内阁只会问它该不该。而我能做的,是不让为民者死,为国者亡。”
    不让为民者死,为国者亡。
    杨婉在心里默诵了一遍这句话。
    杨伦是善终,眼前的人是千刀万剐。
    为民者的确未死,为国者天下称颂,可是,谁能让说出这句话的人也不死呢。
    别说不死了吧,至少让他死以前,不要再受那么多的苦了。
    她想着,决定暂时不再邓瑛面前纠缠贞宁十三年这一段复杂的历史,伸手轻轻地拍了拍邓瑛的手背。
    “你吃不吃坚果,我带来了,给你剥新鲜的。”
    邓瑛点了点头,“那我再去倒一壶茶来。”
    杨婉看着他扶着桌沿儿站起身,直腰时甚至还被迫迟疑了一下,显然是还疼得厉害,忽然脱口道:“我想去问问彭御医,有没有什么法子帮你补补身子。”
    “我没事。”
    杨婉疑道:“其实,我看张洛已经能当值了,为什么你十杖就被打得这么重啊。”
    她说完忽然反应过来,“是北镇抚司掌的刑吗?”
    邓瑛没回答,仍只说了一句:“没事的。”
    “怎么会没事,张洛那个人实在…”
    邓瑛摇了摇头,安抚他道:“真的没事,张大人此人,虽然在刑狱上很残酷,但他不徇私情,也不泄私愤,对谁都是一样的,他自己也挨了,只是他身子好,挨得时候也没出声,受完了还能自个走回去。”说完提起小炉上的水壶,沏好了第二道茶,倒满一杯递向杨婉。
    杨婉接过茶道:“他不泄私愤吗?但我觉得,他要恨死我了。”
    “为何?”
    杨婉笑了笑,声音倒坦然起来,“这已经是第二次,我让他受杖刑了,说起来,我到希望他有点人性,贞宁年间的诏狱,也不至于那么恐怖。”
    邓瑛扶着床榻慢慢地坐下,“杨婉,张洛并非极恶之人,诏狱……也不完全是地狱。司法道上官员冗杂,关联复杂,很多案子未见得能进得了三司衙门。但北镇抚司不一样,虽然,那里的牢狱对官员们来说很残酷,但那未必不是无势之人的伸冤之门,是平民奴仆,声达天听的一条路。在这一处上,张洛算是做得不错了。”
    杨婉听完这一番话,低头沉默了一阵,轻声道:“你令我惭愧。”
    这一句话的言外之意,包含着身为一路坚持辩证法的杨婉,对自己的反思,但邓瑛是听不出来的。
    他看着杨婉低头不语,下意识地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
    “怎么了。”
    杨婉摇了摇头,抓起一颗花生剥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