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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厂观察笔记 第69节
    “对。”
    张洛低头看向她,“你一个问题都没有回答。”
    “你为什么……就心甘情愿地被司礼监利用啊?”
    “你不必知道。”
    “张洛……”
    杨婉向前膝行了一步,“我想知道……”
    她说着试图挣脱校尉的桎梏,断断续续地问道:“我想……知道你到底……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可以告诉你。”
    张洛此时的声音已经听不出太多的情绪。
    “但我告诉你之后,你还是会生不如死。”
    他说完蹲下身凝着杨婉的眼睛,“陛下是大明天子,我身为北镇抚司使,要维护的只有天威。天威与人命,后者在我眼中根本不值一提,哪怕这个人命是我自己的。”
    杨婉哑然。
    张洛继续说道:“宁妃若与郑月嘉真有私情,我定会将此事报与天听。你提醒我,我如的今处境,无非是想要我放弃刑讯你和郑月嘉,替宁妃脱罪。那我问你,宁妃若脱了罪,陛下所受之欺,谁来偿!若无人偿,天威又何在?”
    这几声如雷一般在杨婉耳边炸开。
    杨婉咳笑了一声,“我懂了。”
    “你懂什么?”
    杨婉一边点头,一边惨笑道:“我懂你是怎么想的了。行吧……”
    她说着伸出双手,“你还要审是不是,那就用铁链子把绑死,不要给我挣扎的余地。张洛,我受刑不住也许真的会胡言乱语,但我告诉你,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不会认,除非你杀了我。”
    张洛看着她伸在自己眼前的手,冷道:“在我手里,死是最难的。”
    他说完正要起身,身后的校尉禀道:“大人,东厂的人来了。”
    张洛搭在膝上的手一顿,“来做什么。”
    “说是奉旨,要带这个女官走。”
    “奉什么旨!”
    张洛猛地撑起身,径直朝刑房外走。
    他这一走,杨婉拼命顶起的心气,一下子全泄了出来。
    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肩背颤抖,四肢痉挛。校尉只好放开她,任凭她伏在地上啜泣。不多时,那啜泣声转而变成了哭声,在静可听针落的刑房里,显得格外的凄楚。
    两个校尉见她哭得可怜,相视一眼,其中一个忍不住道:“要不,我们先把她锁好,关到牢室里去吧。”
    “能行吗?大人回来说不定还要接着审呢。”
    两人说着又看了看她身上的伤。
    最先开口的那个人道:“先锁回去吧,说不定大人回来,见人都关起来了,会开开恩呢,这哭得也太……哎,我见尤怜啊,这可是尚仪局的女官啊。”
    ——
    刑房外面,东厂掌刑千户覃闻德朝张洛行了一个礼。
    他以前是北镇抚司的人,但他这个人说话直,人也率真,总是说错话得罪人,于是后来调了金吾卫,没干几年,又迁回了锦衣卫,年纪一把,四处不得志。但邓瑛改制东厂的时候,第一个拈的名就是他。从此他和张洛的关系就变得对立起来。
    “张大人”
    他先礼后兵,行完礼后方将来意陈清。
    “我们是奉旨前来,带上尚仪局掌籍女官杨婉,回东厂受审。”
    张洛冷道:“你们厂督为何不在。”
    覃闻德直身道:“厂督今日当值秉笔,自然在陛下跟前伺候,带个犯人走这样的事,属下还是办得好的。”
    张洛直问道:“陛下什么时候给了东厂刑审的之权。”
    “回张大人的话,今日给的。张大人若不信,可以亲自面圣,我们无非多等一等。”
    最后那一句话,他刻意说得阴阳怪气,目光落到张洛身后那日锁拿杨婉的校尉身上,一阵龃龉。那校尉哪里忍得住,上前喝道:“你们东厂算什么东西,以前不都是锦衣卫出身,连皮都没有换,就做上太监的狗了,如今还敢在我们大人面前狂吠,简直无耻至极。”
    覃闻德道:“什么叫太监的狗?我们东厂和你们北镇抚司一样,都是陛下亲自辖制,你说这话,该割舌头。”
    “覃闻德,你……”
    “你什么你,赶紧放人,耽搁我们办陛下的差,你有几个脑袋,你全家有几个脑袋?”
    “都住口!”
    覃闻德这才住了口,朝张洛揖道:“属下无意冒犯大人,还请大人速将人交给我们,我们好回宫徼旨。”
    张洛道:“我问你,为何陛下会突然下旨,将这个人交给东厂。”
    覃闻德垂下手,“属下不知因由,但是我们督主有一句话,要属下带给大人。”
    他说着压低声音,“督主说了,内廷里的事要在内廷里审,但这不是他的意思,是陛下的意思。希望张大人,在审问郑秉笔的时候,也能想一想这句话。”
    张洛听完这句话,负手沉默。
    覃闻德见他不出声,索性抬手对身后的厂卫道:“把杨掌籍带出来。”
    校尉们见张洛没有发话,也不敢阻拦,不多时,杨婉便被两个厂卫架了出来,覃闻德看着她身上触目惊心的伤口,以及身上破碎的囚服,差点没骂娘。
    “先……那什么!先去外面叫宋掌赞进来。”
    宋云轻是被邓瑛请求后,跟着东厂的人出来的,她知道进了诏狱要受苦,可是却没想到竟这样惨烈,看见杨婉身上的衣衫,忙脱下自己的褙子裹住杨婉,“你们别碰她,我来扶她出去。”
    杨婉睁开眼睛看了宋云轻一眼,孱声道:,“你怎么也来了。”
    宋云轻道:“邓督主让我来的,你先说别说话……你……”
    她说着说着,竟自己哭起来。
    杨婉轻声说道:“别哭了。”
    宋云轻啜泣道:“你自己还不是在哭。”
    “我那是疼的,你哭什么……”
    “我……我是从来没看过把尚仪局的人打成这样的,我见了都这样,邓督主,还有宁娘娘看见……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杨婉咳了一声,“邓瑛呢……在哪里啊?”
    宋云轻抹了一把眼泪。
    “他今日在御前当值,你被带走之后,姜尚仪和我都没了主意,尚仪去求了皇后娘娘,娘娘说这件事既然已经交给了北镇抚司审理,她也不好再开恩。我只好在养心殿外等,还好等到了邓督主出来取内阁的票拟。我也不知道他在陛下面前说了什么,总之,东厂的厂卫过来找我的时候,说的是要接你回来。才多久功夫啊……”
    她的哭腔有些颤抖,“就折磨成这样了。”
    杨婉拍了拍她的手背,暂时安抚住她,抬头对覃闻德道:“覃千户,现在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覃闻德道:“我们现在带你回内东厂,但是内东厂没有监禁之所,督主说,先将你安置在内东厂西面的值房里,但是你不能随意走动,因为陛下也许要亲审你。”
    她说完,伏下身,亲自给杨婉当马车下的脚凳。
    杨婉见他如此,便不肯上前。
    覃闻德道:“我们平日受督主的恩惠多,督主看重你,我们也就看重你。不敢冒犯你,当个脚垫子还是可以的,踩着上吧,宋掌赞,你扶稳当些。”
    杨婉这才忍痛爬上马车,宋云轻用毯子垫在她身下,让她好伏下来。
    覃闻德亲自驾车,为了不让杨婉受苦,行得比平时要慢。
    大明京城的物影从车帘上逡巡而过。
    杨婉很庆幸,覃闻德给了她这样一段安静的时间。让她可以安心地去认知自己身上的这些伤。
    刚刚来的这个时代时候,她还不习惯这副别人的身子,在南海子里走路摔跤,甚至嫌弃大明女性的文弱,可是如今,这一顿鞭刑让这副身子的五感和她的精神紧密地牵扯在了一起。她害怕,她痛得想死,她忍不住去向一个曾经对她来说不过是纸片的人求饶。
    如果说,写笔记的时候,她还保持着一个现代人边界感,把自己和这个时代的痛苦割裂开来,那么现在她好像做不到了。
    她想要的东西,想要见到的人,此时都是具体的。
    她想回到安静干净的居室,脱掉这一身屈辱的囚服,擦洗伤口,好好上药,然后睡觉,吃药,养伤。
    她想见到邓瑛,即便同床而坐,她也不用再敬他了。
    因为此时此刻,她想要这个人的温柔和悲悯。
    第63章 独住碧城(九) 我也没想走。
    内东厂在混堂司的北面,和司礼监一样,只是内廷的一个衙门。
    邓瑛掌东厂的头一年,东厂只有监察和抓捕的权力,并不能对人犯进行关押和审讯。杨婉被看守的地方是内东广西面的一处空置的值房。厂卫将杨婉带进去的时候,她已经起了高热,身上的伤口经过一路的颠簸血渗不止。然而值房里此时连一床干净的被褥都没有,宋云轻只能撑着杨婉暂时在榻上靠下,走出来对厂卫道:“我回一趟五所,去给她取一身干净的衣裳,再抱一床被褥过来。”
    覃闻德道:“承乾宫将才使了人来问,这会儿已经回去替她取衣物了。”
    宋云轻点了点头,“那就好……”
    覃闻德朝里面看了一眼,“虽说这是我们东厂的地方,但她毕竟还是人犯,你也不该久留,以免给我们督主,还有你自己留下话柄。”
    “我明白。”
    宋云轻抬起头,“容我帮她把身上的衣裳换了吧,也就这件事情,这里没人做得了。”
    正说着,承乾宫的内侍抱了衣物和被褥过来,一脸情急地对宋云轻道:“娘娘和小殿下不能过来,听说动了刑,都急得不行,奴婢得亲自问掌赞一句,杨掌籍伤得怎么样了。”
    宋云轻接过衣物,鼻腔便酸潮起来,但她毕竟入宫多年,知道不要火上浇油的道理,忍这哭腔答道:“你就回娘娘,虽然伤得不轻,但索性都是皮外伤,如今不热不冷的,养起来快,请娘娘保重自身,切莫过于忧虑。”
    那内侍松了一口气,点头道,“得您这句话,奴婢便能去回话了。”
    宋云轻摆手示意他去,背过身抹了一把眼泪,这才推门进去。
    杨婉全部伤在腰腹和腿上,宋云轻替她脱衣的时候,几乎不忍直视她的伤口。
    “今晚就穿中衣吧,磨不得了。”
    杨婉扎挣着最后的一丝丝力气,尽力地配合着宋云轻的动作,“有点……吓人是不是。”
    宋云轻点头“嗯”了一声,“我夜里留不下来,帮你换了衣裳就得走。这会儿也晚了,会极门上不能再有响动,所以御医也不能请。宁娘娘给的伤药我一会儿先帮你涂一些,但明日就得靠你自己了。杨婉,你记着,不论怎么样,都不要准许内侍碰你的身子,我们这样的人,他们还不配。听到没有?”
    杨婉听完宋云轻这句话,忽然想起李鱼曾经说过,宋云轻虽然和陈桦对食多年,却从不准陈桦踏足她的居室。由此可见,明皇城中的这一群人有多卑贱,即便得到宫女的情,也得不到她们真正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