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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节
    “礼科都给事中岑兖与杨家是姻亲,而先帝的杨昭仪出家后在慈安寺修行,二人交往甚密。”江怀璧言罢面不改色,然而抬眼看景明帝时发现他面色已然不太好看。
    这是自然的。先帝时期的妃嫔虽与景明帝没什么关系,但是这样不光彩的事拿到台面上说便是在打先帝的脸了,景明帝身为后辈自然不痛快。
    “江怀璧,”景明帝搁下笔,按耐住心底那股不愉,“你说二人私通,有证据么?”
    江怀璧便知道他会误解,眸子低垂,解释道:“微臣没说他们俩私通,只是说交往甚密。私通没私通微臣不清楚,但是在调查时的确从岑兖府中拿到这样一个纸条。”
    她将东西递上去,景明帝略一看,纸条上写的是:附董立纾。
    简单明了,意思明确,落款只有杨净尘三个字。字体是卫夫人的簪花小楷,这样清秀规整的字迹,一般人是习不了的,而杨昭仪当年得宠时听说便是通过这手字入了先帝的眼。
    景明帝看罢后默然片刻,心中震惊,原本准备开口质问“即便是传信也有可能他人作假”的话也都咽了回去,这样的字体要是有人模仿还真是很难。
    江怀璧又出声道:“陛下若信不过大可从宫中找杨昭仪旧时的习字,找人一对比便可明了。而岑杨两家的关系微臣只查到此处,其余细节陛下若要详知可派锦衣卫专门暗查。”
    连她自己也没想到,很久以前怀疑过的净尘师太,竟与朝中官员还有着联系。
    之前记得她是与折柔见了一次面,为的是平郡王,而如今,平郡王是否也参与其中?但这些均只是猜测,没有半点眉目,她并未开口言说。
    景明帝应了一声,心里却想着杨昭仪与周太后当年的恩怨,也实在是想不出来杨昭仪究竟在背后都做了什么,有什么动机和目的。
    他捋了捋思绪,大致总结一下,董应贤,宋舍,冯悯卿,英国公,海家,杨家,以及礼部那几个,现在知晓大致情况,联系是搞明白了,现在只是疑心而已,并无确切证据。只是这几家以后的确需要多加注意一下。
    沉默半晌,回过头来又问:“你觉得革州与当年绛州之事有几分相似?”
    江怀璧知道他在问什么。方才也听他与江耀庭说过这个问题,很显然是不正常的,哪里有粮仓这么容易被烧,且损失还这样大?
    她甚至还有些激动,心底猜测那幕后主使与自己一直猜疑的那人是一个人,虽然还未曾调查,但是就是有一种淡淡的直觉。
    如果是的话,这便是暗中那人露面最明显的一次了。
    她沉吟片刻,“当年晋王用绛州一事是为了搅乱京城,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绛州,从而为晋州聚集军队谋取时间。故技重施的确不太可能,但是这件事也确实可疑。可能途径一样,目的不同……具体的,微臣也不大清楚。”
    “然而微臣赞同父亲的一点是,革州安定便可各方安定,无论如何,地方上乱起来于京城总是不好的,即便不是幕后主使的本意,也会让其他人浑水摸鱼。”
    景明帝眼光锐利,点了点头:“这个朕自然知晓,朕分得清主次。只是既然背后有人抓住了这个时机,朕自然也要抓住时机,能揪出来最好。”
    说罢不由得轻叹一声:“……朕思来想去果真是只有将琢玉你派去革州比较妥当,晋州之乱你便做得很好。”
    江怀璧:“……”
    陛下为什么那么惦记着让她去革州。
    然而景明帝的思绪很快便已游离到另一件事上,他将江怀璧浑身上下打量了一遍,看得江怀璧都有些不自在。
    她若是答话倒坦然自若,然而景明帝现在这么盯着她总是让她心底不自觉地提起来,外表却还不能表现出一丝异样。
    在她终于忍受不了要开口之际,景明帝先出声:“……上一次罚跪的腿伤好了?”
    两个时辰,还是在雨里,那几日便是看她行走都有些不自然。况且看她那纤瘦的身板,两膝定然是伤得不轻。
    江怀璧恭敬垂首:“谢陛下关心,现在已无恙了。”
    其实哪里就好得那么快了,当时罚跪前她在殿中听训还有半个多时辰,再加上一会去去书房寻父亲时没想到圣驾也在,约莫还有一两刻钟。
    那日当晚便因淋了雨感了风寒,幸而第二日便有了缓解。
    她没敢耽搁,照常上工,父亲因病受了弹劾尚且有人护着,景明帝也不会坐视不理。
    她自己在翰林院都还是个新人,还又是刚被罚过的,而且刚出过风头,整个朝堂都盯上了她这个七品的编修,自然没人敢护她。
    管她是真病了还是假病了,考勤上记她一笔,当月便能有吏部看她不顺眼的的告她一状,便是立马调出京去景明帝也不会再说什么。
    她自己又不想给父亲再添麻烦。
    景明帝语气平淡:“觉得如何?”
    新上任的最要面子,时间长短不论,罚在文渊阁前便已经是当着阁臣的面狠狠下她的脸面了,如是后面他再不出面,江怀璧死在翰林院都没人理。
    江怀璧答得并不违心:“陛下罚得太轻了。”
    景明帝抬头看她,怎么觉得还有些惋惜的语气在里头。
    第165章 心思
    “别给朕说你当时上折子的时候就是抱着玉石俱焚的心态上的, ”景明帝自己也知道, 朝中不服气的大有人在, 而他自己当时也确是是动了怒的, “……是你自己要出风头。
    江怀璧眼眸微垂:“……微臣实话说罢, 忍了董郎中很久了。自认为那封折子也不算冤了他, 只是微臣如此行径也的确是给父亲惹麻烦了。”
    景明帝冷哼一声:“你自己也知道!……你知道首辅为了给你压下那些折子费了多大的周折么?你当都察院那些人是吃干饭的?你当董应贤老奸巨猾横行霸道那么多年, 却无人敢碰他是幸运么?若非内阁给你压下来,光那些御史的唾沫都能淹死你……”
    话音未落, 眼光一瞥又看到一封折子,压在最底端。似是想到了什么, 翻开一看果然是熟悉得很。
    干脆直接抛给她,“你自己看!朕在这里搁了三天了, 没发阁,再往后的朕就懒得管了。”
    江怀璧一打开, 目光便已瞥到后面署名正是方文知。身为编撰又是本届状元,自然不甘心落后,或者是跟风又或者是真的看她不顺眼。
    不过大抵是看到了她的后果,言辞不敢太过激烈。他自然没有那个胆子跟着朝中有些言官弹劾江怀璧的同时把江家拉上,不敢碰江耀庭, 自然就将所有错往江怀璧身上推。
    看完心情还算平静。她还在想,方文知不是没有脑子的人, 明知道这封折子不会有什么效果,为何还非要上?难道便不怕父亲甚至是景明帝盯上他?
    内容看完后,江怀璧的评价便只有三个字:心眼小。
    细一思忖, 觉得任何一个人看完后都会觉得写此文的人心眼小,爱告状。连翰林院里面她的一些小动作都加上了,细致得很,却都不成大气候。
    然而很明显所有上位者都不会喜欢爱打小报告的人的,不仅烦人而且不可信。那方文知他究竟还有什么目的呢?
    景明帝语气倒是轻松:“都是些琐碎的小事,也值得上封折子。到底是方尚书的儿子,谨小慎微倒是十足得像,但是方尚书却是没他这么小心眼。当时殿试时他的试卷朕也是十分欣赏的,文章磅礴大气,如今在翰林院时日也不长,怎么就变化这么快?”
    这是景明帝的看法,江怀璧将其中每一句话都仔细咀嚼,脑中忽然产生一个想法。然而那个念头也仅是一闪而过,如今身在御前,容不得她多想其他。
    她轻声答:“若是设身处地也能想得通。当日琼林宴陛下给了微臣天大的面子,方修撰身为状元自然心里不舒服。再者微臣与他这梁子算是早都结下了,暗中本就看不对眼,在翰林院面上和睦,暗地里实则都在较劲。此时看微臣落魄,人人都想踩一脚,他一冲动,自然和微臣上那封折子同样的心情,欲报之而后快,哪里还能顾得上那么多。便是没有罪名也要安一个。”
    “这话你还真敢在朕面前说,”景明帝斜睨她一眼,出言毫不留情,“你先说他这折子上所言可属实?”
    江怀璧迫不得已点了点头,“自然属实……可陛下,微臣天生性子清冷,不喜与旁人接触,所以习惯了独来独往,这当时该做的也是分毫不落。这怎么就是清高自傲,不把他人放在眼里了?”
    方文知这些也都敢写在里面,包括她平时走路姿势都没放过,她自己也是真的无语。
    景明帝:“……”
    这似乎还真的是没有办法。
    他自然是不可能被噎住的,紧接着开口:“那你是没见过言官弹劾人的理由,鸡蛋里都能挑出骨头来。……所幸内阁整日都看着些,不然朕得累死。不过这样的折子不该是内阁直接处理么?”
    他自己也有些奇怪,为什么会放在书案上,自己看也看了。……罢了,这封接近于通篇废话的奏折,也没打算发阁,过几日直接扔了就好。
    自御书房退出来,看着远处一片宏伟的宫殿,江怀璧抬脚往外走。路上正好碰到远处一个女官正在斥责做错了事的小宫女,看着数落了半天。
    她心道定是将一件小事往大了说,扯上些久远的严重影响,狠狠地罚一次。
    本也是平常事。她想着想着,脚下的步子忽然一顿。
    想起方才景明帝对方文知的评价中除却小心眼意外,还有一个词是,谨小慎微。
    其实用来形容方文知的确还是不太合适,但是能从景明帝口中说出来,自然是有他能自圆其说的地方。此中的谨小慎微,怕还是有另外一层意思。
    方文知奏折中所言的确都是些琐碎的,甚至拿不到台面上去说,有些故意挑刺的感觉,但是她自己也承认了那些现象是属实的,即便其中加了方文知自己的一些臆想。
    因为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景明帝没有一丝怀疑,尽管知道没有什么用处。但谁知道以后会没有用处呢?若是没有用处,景明帝又何须逐字逐句地阅读,并且放置在手边那么长时间?
    或许正是因为小事琐碎,不值得提,也没有人提,所以不存在三人成虎之类的隐瞒情况,故而更可信。而且一个人的行为正是由许多个小到不足挂齿的习惯组成,那些小事便可以从微末之处体现一个人的日常习惯。
    微小,古语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多少人多少事便是败在了微末之事上。
    那样的文章看上去并不起眼,所以景明帝也就懒得拿出来说,转眼便可抛掷一旁。若是将来没有什么事便一切无忧,方文知也并不会因此事有什么影响。
    但将来一旦她发生什么事,这封折子内的内容便成了证据之一。
    这些微不足道的习惯或许会令她以后无法解释清楚的事情有迹可循,从而使莫须有也变得更为可信并且能够尽可能地说服人心。因为方才那些东西她自己事承认过的,尽管现在连她自己都觉得无所谓。
    但是真的到了要紧时刻,无所谓便都可以变成有所言。
    果然还是小看了方文知。她就奇怪三年前能在知晓杨氏明确死因时隐忍不言的人,如今怎么可能心思那么简单。
    先前在翰林院时便发觉方文知总是有意无意盯着她,一直总以为他的在找错处,然而自己素来坦荡,也不怕他做什么,现如今看来,他的心思细腻到早早已经开始做准备了。
    然而令她心惊的是,景明帝没有半分疑心。也就是说,他们心底这场可能持续时间很长的较量方式,景明帝毫不知情。
    不过以他这样精巧的心思,这折子的确是无可挑剔,顶多是对现在的前程有所影响,但是并不能妨碍他以后的路。
    思及此,目光愈发深沉起来。如今离自己最近的,便是方文知了。
    .
    沈迟这些日子忙着调查沈达周围的那些人,终于再没了空闲时间来找江怀璧。她这几天原本还算空闲,却不想方文知又给她递了帖子,邀她小聚。
    细问了才知道姚长训也将应邀前去,名义说是一甲三人去交流叙旧。
    她心中冷笑,交流还不知道又是什么尖锐的话题,至于叙旧,三人本就没有什么过往,不过是一句空话罢了。
    更何况她对方文知的防备更胜从前,与他多接触一次便是多一次把柄,本是要辞了的,谁知此次劝说她去的却是父亲。
    江耀庭其实也没有强迫她去,只是说她整日里闷着,出去走走也好。且几人同在一起共事,无论有什么恩怨也都得暂时先放下,以大局为重,很显然景明帝不愿意看到下面的臣子天天勾心斗角,反目成仇的状况,还是得需要团结。
    自然,为了保护江怀璧的安全,他将手下两名武功高强的侍卫暂时派给她,只说木樨木槿毕竟是女子,即便女扮男装出去也太过现言,很容易被识别,他们俩可靠些。
    江怀璧无奈,只能应了。
    聚会只有三个人,但还是找了家酒楼。好巧不巧的是,方文知正好选了茴香楼。
    说起这茴香楼,本该与江怀璧是毫无干系的,背后全靠方文知一人搞鬼,然而当初那件事后茴香楼的名声便不太好。三年了一度面临要关门的状况,有一段时间确实还被官府查封,但是后来又办了起来。
    一开始许多人都猜测这是江家的产业,江怀璧多方使力才将那些传言压了下去,她自己心里明镜似的,十有八.九又是方文知搞的鬼。
    此次又选了这么个地方,用意她暂时猜不出来,但是这聚会肯定没那么简单就是了,说不定是鸿门宴。
    不过现在这情况,三人皆已是朝廷命官,明面上刺杀是不可能了,只看他究竟还有什么把戏。
    她到时方文知还没来,姚长训来得最早,正立在窗前望着外面的景色,他一袭明紫色锦袍,头束玉冠,长身玉立,端的也是贵家公子的气派。只是大抵由于不常在人前露脸,见识少些,转过面时看到的气度与方文知比起来也是有些不足。
    姚长训先拱手一鞠,语气谦和:“琢玉。”
    江怀璧还礼,也唤了一声:“谨时兄。”
    姚长训便显得有些局促,今日小聚他自己也是知道没有那么多规矩,不论翰林院中的事,便只当平常兄弟间聚会。然而大约是平时觉得江怀璧太过清冷,此时听她唤一声兄竟觉得有些不自然。
    不过论起年龄她的确是最小的。然而江怀璧在许多方面都胜于他,这让他觉得有些惭愧。
    两人并未等多久,方文知便自门外悠然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