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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
    英国公回忆起那个匆匆隐入朝雾之后的女郎,对苏笙也就多看了几眼。
    原来圣上喜欢的,竟会是这位娘子吗?
    苏笙被男子温润而不乏探究的视线扫过,镇定地迎上他的目光,露出一个礼节性的浅笑:“英国公万福。”
    只是见过一个背影,英国公还不知道这位能叫圣上寤寐求之的女郎是何姓氏,便也答了一句“娘子安”,待她与同行的那些人都步出院外才进去瞧自己的女儿。
    内室早有侍女通禀过,温舟瑶立在门口候着阿耶,见他对苏笙这般客气,还有几分惊奇,等她身边的含桃把银子递给圣上身边的内侍,领了众人下去时,终究忍不住开口:“阿耶,你同阿笙原是认识的么?”
    英国公坐在罗汉床上,望着自己那没心没肺的女儿,原本的那些担忧和心疼稍微减下去一些,“她是内宫的娘子,你阿耶我上哪见去?”
    这娘子的眉眼确实有几分眼熟,但温钧琰也确定他们不曾见过。不过虽然现在是萍水相逢,但若他猜的不差,这位估计日后就要称他一声兄长了,阿瑶以后也得称她一声姑姑或是娘娘了。
    英国公在心里感慨了一下,可惜圣上都不曾与他说个分明,这种事更不好告诉温舟瑶,他见温舟瑶端着茶盘,老老实实地立在一边侍奉,透露着一种说不出的怪异:“现在又没有宫中的女官看着,阿瑶你装这守礼贤淑的模样不嫌累么?”
    温舟瑶见了父亲也是有些害怕的,父女平日斗嘴打诨那没什么,只是这回她也知道自己捅的篓子不小,生怕父亲会责怪她:“阿耶,我怕你和阿娘生我的气。”
    只要圣上不在意,这时候的太子当然也不敢同她斤斤计较,但太子御极之后温家还能不能维持往日的荣光,那就是个未知数了。
    说起英宗德妃的后事,英国公的面容也覆上一层阴霾,“今早苏良娣差人给太子的那位孺人卢氏送粥,才发现她已经自缢,说是自知罪孽深重,愿为德妃殉葬。”
    温舟瑶吃了一惊,“表叔不是已经饶过卢氏了吗?”
    大唐后廷并无宫妃为君王殉葬的制度,更不要说太子的妃嫔为一个比丘尼殉葬这种荒诞事了。卢氏纵然有错,但是若圆空禅师自身坚定,何至于破戒。
    “正是圣上放过了她,卢氏才该是自愿为德妃殉葬。”
    英国公瞧女儿那副模样,叹了一口气:“其实事情也没有你想得那么坏,东宫近来也不过是一尊自身难保的泥菩萨,一时半刻不会轻举妄动的。今年夏猎你就安安分分地和你阿娘待在长安,不要跟着去上林苑。”
    “可是圣上今晨让苏四娘子问过我,女儿已经应下来了。”温舟瑶不安道:“阿耶,我要不要再去和阿笙说一说,今年就不随驾了。”
    英国公本来是垂足而坐,听了她这话神色大变,拍案而起,茶盏连带着也跳了几跳,水泼出来一半,同女儿说话的声音不自觉高了许多:“你说什么?那姑娘姓什么?”
    温舟瑶在家中一直是倍受宠爱,即便是她无意间被卷进了英宗德妃之死,阿耶也没有这样生气,温舟瑶被他突如其来的疾声厉色吓住:“我说圣上刚刚已经让苏家的四娘子问过我了……”
    她瞧阿耶怔怔地坐在榻上,眉头紧锁,也是吓得不轻:“阿耶,今年的夏猎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么,您发这么大的火做甚?”
    英国公平复了片刻,才不敢置信地确认道:“你说刚刚出去的那位娘子就是苏家的四娘子?”
    他毕竟是经历过风浪的人,那最初的惊骇过去之后,又迅速平静了下来,仿佛刚刚的失态只不过是一个意外。
    “阿瑶,既然是圣命,你就同苏娘子一道过去好了。”英国公深吸了一口气,忽然回想起圣上往日种种,他忽然茅塞顿开:“到了上林苑,你不许离开苏娘子一分一毫,你可记住了吗?”
    第30章晋江文学城独发
    温舟瑶见他神色不对,小心翼翼道:“阿耶,您是看出来了么?”
    英国公疑惑地“嗯”了一声,瞧向女儿的眼神带了些许探究:“你早就知道了?”
    “我天天同她在一处,又不是个眼拙的。”温舟瑶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您这样偶尔才能进内室的外臣都能看出来,我要是不知道,才显得奇怪。”
    温钧琰想说些什么,但是最后还是归做了一声叹息:“圣上与她现在到了哪一步,你也知道吗?”
    到底是现在的孩子放得开,还是他太过保守了,女儿已经知道这些事,居然还这么心大。太子要是知道了这件事情,哪能与圣上善罢甘休?
    这个就不是温舟瑶所能知道的了,“东宫犹在,表叔顾及她的颜面,想来也没有什么的。”
    皇帝顾及一个女子的颜面,是一件多么新鲜的事情,英国公摇了摇头,他之前还有些不明白圣上为什么一定要太子留在感业寺,现在倒是豁然开朗,“咱们这位圣上,什么时候这样好说话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英国公与皇帝认识这么多年,对圣上的脾气也知道个差不离,圣上想要什么,便一定要到手。他可不相信圣上想要弄到手的东西还能白白放过。
    他望了望日头,知道自己该走了,“阿瑶,既然圣上不想人知道,你还是装作不知道为好。”
    圣上对苏家的四娘子如此在意,何曾顾及东宫心中所想,显然也没有那么重视这位继子,太子能不能登上这个位置,更是个未知数了。
    ……
    武敬二年七月初二,天子斋戒结束,诸王与诸国使节均至玉明行宫相候圣驾,玉明行宫就在上林苑之东,更多地是为了狩猎所建,供圣上与王公贵族宴饮小住,只是今年略有不同,太子的亲身母亲身亡,圣上便命亲弟襄王为使,招待宗室与使节。
    圣驾至玉明宫的前几日多是宗室欢宴,与苏笙这些女子无关,她与温舟瑶人都闲着,宋司簿又不大来管她们,就常常结伴到马场去选马骑.乘。
    苏笙是新手,学这些总是力有不逮之处,一开始都上不去马,后来渐渐能松松握着缰绳在草地上转悠一两圈,但回去之后才发现大腿内侧的肌肤又被磨红了,温舟瑶平常在闺中也有几个熟识的娘子,都是世家里头一等一的女郎,她们在骑射一道上虽然不比温舟瑶出色,总也是要比苏笙这种新手好上许多。
    尽管英国公叮嘱过温舟瑶,要她尽量不要离开苏家的四娘子,但她也不是女郎身上的佩环,能时时同苏笙待在一处,有时候这些少男少女一起打马球,总会差近身的侍婢来请她,一两次不去也就算了,但是次数多了总是不好。
    她也是有过教苏笙打马球的打算,只是人还没有学会走路,总不能叫她跑,因此与这些郎君和女郎们打马球的时候便教苏笙在观景台坐着,起码熟悉了马球赛的规则,不至于将来下场被人笑话。
    宫外的女郎并没怎么见过苏家这位娘子,只是听人说这美貌女郎是太子的未婚妻,又是出身寒门,多是敬而远之,只有几个人会偶尔过来与她道一句安,几个替换下来的女郎都是跪坐在竹棚下饮酒说话,亲热地靠在一张席上,这位未来的太子妃独坐台上,看着下面的少男少女挥槌击球。
    无人与她攀谈,苏笙自己也是乐得自在,她与那些女子的见识、地位本就不同,强行融入别人的圈子也没什么意思,然而温舟瑶在场中英姿飒爽,她独自坐在尊位看着,也品出了几分高处不胜寒的意思。
    午后的马球场尘土飞扬,单她一个坐着看球实在没什么意思,苏笙略饮过几杯薄酒,百无聊赖,便戴好了遮挡风沙日晒的帷帽,搭了藏珠的手,想出去散散心。
    含桃见了苏娘子要走,想起自家娘子的吩咐,连忙想过去请温舟瑶下马,苏笙见状掩口一笑,忙摆手叫住了她。
    “阿瑶最近是怎么了,竟这样离不得我么?”苏笙望着场上飞扬的尘土,知道他们正玩得开心,“这些原是她旧日熟识的朋友,我又不吃她的醋,做甚这样一直瞧着我?”
    那才是瑶娘本来的生活,她没有资格拈酸吃醋,她不过与温舟瑶相识一月有余,哪里值当她为了自己舍弃原来的手帕交,“告诉你家娘子不用担心,我不过是喝了几杯荔枝酿,现在身上乏得很,到更衣处歪着睡一觉就好了,咱们乘兴而来,得让她在这里玩个尽兴才好。”
    含桃和木兰应了一句诺,苏笙便转身从这观景台后的木梯下去,准备到静室换一身新衣。
    宋司簿替她置办了许多胡服骑装,但可惜她穿着这些衣裳也只能勉强在马上兜圈子,她今日是来观赛的,就也没穿着过来,仍是宫中女子云鬓裙裳的装束。
    即便是王公贵族家的儿女,也很少能在行宫这样宽阔的地界赛马打球,苏笙估摸着他们这一场总得日暮才散,自己在外面转上几圈也不会有人发现。
    她平常并不爱喝酒,只是到了这样的地界,不喝酒竟显得像是不合群一样,而且宫中的荔枝酿最是香甜,春日岭南荔枝开花,便有蜂农驱蜂采蜜储存,等到夏日荔枝成熟,再以荔枝酿酒,中间注饴糖的时候用的也是荔枝蜜,喝起来甜味多些,并不觉得涩口。
    苏笙拾阶而下,她小心提了薄绸裙裳往下走,藏珠扶着她行了几步,却停下不肯走了。
    “藏珠,你这是怎么了?”苏笙现在正是微醺醉态,只道是她鞋履踩到了裙面,正要松了她手,让她整理一下裙子的时候,藏珠忽然福身下去,引得她也撑了木梯的扶手,朝她盈盈下拜的那处瞧去。
    远处有一位骑马的男子,他的身后随着几位同样骑马的侍从,但身上穿的骑装却普通得很,若不是藏珠有幸陪着自己的娘子面过几次圣,也瞧不出这人是谁。
    那马色如紫燕,骨腾神骏,正如它的主人一样气凌八方,苏笙也福身问安,随后下了楼梯,步至距马前一丈处停下:“圣人此刻不该接见外国的使臣么,怎么到这里来了?”
    皇帝翻身下马,苏笙饮酒之后神思稍微迟缓了一些,还没怎么看明白他是怎么从马上下来的,圣上就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
    这样的功夫不知道她得练多久才能做到。
    那一层帷帽上的轻纱遮蔽不了什么,圣上瞧着这个小姑娘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似乎……有些艳羡的意思。
    “你们都先退下去罢。”圣上随口吩咐道,他看了一眼苏笙身旁的侍婢,正是那个当初被送到掖庭局去的女子,这个侍女知道他们之间的事情,也不必担心什么,“你也”
    圣上都已经下马,侍从更不敢坐在马上,他们站在圣上的身后,听见皇帝的吩咐都牵着自己的马悄无声息地退远至圣上看不见的地界,但是藏珠要走的时候却被苏笙拽住了。
    藏珠不敢违抗圣上的口谕,但更不敢挣开娘子。
    “您叫她走什么?”苏笙看着眼前的男子,这荔枝酒不过有点上脸,她顶多神思混沌了一些,要说醉还是谈不上的。只是她的身上尚能嗅到酒气,圣上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醉。
    然而她却想醉一场。
    圣上听她如此言行无状也只是一笑,“苏娘子,就算那是你的侍婢,难道朕吩咐不得吗?”
    苏笙站在原地纠结了片刻,“那您为什么要她走?”
    这话说着说着竟像是车轱辘一般,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地,圣上说出口的话皆是金科玉律,吩咐一个婢女而已,难道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那苏娘子为什么不肯叫她走呢?”圣上也不恼,只是拿着苏笙的逻辑来反驳她。
    苏笙回答得倒是老实,“因为孤男寡女叫人看着会说闲话,我怕您把人支走了,会欺负人的。”
    她平常不敢对皇帝这样大不敬,所幸圣上见识过她更不堪入目的模样,所以她装醉的时候也添了几分底气,“您叫我和藏珠走罢,瑶娘要是寻不见我,一会儿该叫人找了。”
    “欺负人?”圣上一字一顿地念了出来,不免觉得好笑:“苏娘子是觉得朕要欺辱你一个女子,还需要背着一个婢女么?”
    说罢,圣上便上前半步,不顾苏笙的惊诧,抬手掀开了她面纱的一角。
    他见帷帽下的少女朱颜酡红,双目似水含情,叫人心神摇曳。只是这份风情并不是因为见到了他,而是因为……
    圣上隐隐能嗅到荔枝酒的味道,放下了她的面纱,微微蹙眉道:“阿瑶不知道你的酒量么,怎么不知道劝你一些?”
    他听闻今日过来打马球的男女甚多,现下的年轻男女倒是开放得很,她这样的风情若是被别的郎君瞧去,不知道还要勾了多少男子的心神。
    皇帝挑开自己面纱的时候,苏笙的心都要快被他吓出来了,见圣上信了她的话,才略微安心,她不甚情愿地松开了藏珠的手,立在原地生闷气。
    圣上要失礼的时候,有没有婢女都是一样的。
    “您怎么像个孩子一样和我置气?”她拽紧了自己面纱的系扣,微感生气:“女郎的面纱,是不能轻易被外男掀开的!”
    她现在说起话来才娇憨得像是个孩子,圣上那一点怒气被她一句话便弄得不见踪迹,他执了缰绳立在原地,稍微缓和了语气:“刚刚是谁灌你酒了么?”
    苏笙摇了摇头,“没有人灌我的,郎君们在场上追逐,娘子们也待我客客气气的,是我自己一个人无趣,就喝了几杯解闷。”
    女子的甜酿喝起来没什么酒味,她能无趣到自斟自饮,圣上也能清楚是怎样一回事,“阿瑶呢,她不同你一道玩吗?”
    女无美丑,入宫见妒。世家的女子很是自矜身份,她没有什么叫这些贵族女郎感兴趣的地方,却生得出尘绝伦,他本想着,若有温舟瑶带着她些还好,可是她似乎并不高兴。
    他就像是父亲在哄没有玩伴可以共游的小姑娘一样耐心,声音温柔得出奇,苏笙本来只是想着早些向圣上辞行,到外面去透一口气,被他这样一问,忽然怔了怔。
    那是她从来也没有得到过的东西,现在却像做梦一样,触手可及。
    “瑶娘的马术厉害,他们都喜欢和阿瑶一道嬉游,就把她叫去了。”苏笙回答得并无半句虚言,“我却笨得很,现在也没有学会怎么打马球,是不能下场的。”
    “傻姑娘,”他轻叹了一声,“两三日就能纵马自如,即便是朕,当年初学时也做不到的。”
    马球对参赛者的马术要求极高,她现在才刚开始学这些,怎么能会得这么快呢?
    “我也知道呀,”她朝皇帝勉强笑了一下,“所以我想一个人出来走走,不要叫阿瑶因为我分心,她尽兴就好。”
    苏笙是想强调“一个人”,然而圣上却理解成了另外一层意思。
    她在这行宫并不算是舒心畅意,阿瑶有她的旧友,不能时时刻刻顾着她。温舟瑶走后,她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苏笙见圣上注视了她片刻才重新上马,以为皇帝该是听懂了她的意思,正慢慢吞吞地要福身恭送,顺便发愁该去藏珠退到了何处,却见那匹马朝她行近了几分。
    那马打了个响鼻,苏笙下意识地抬起了头,退后几步。
    马背上的男子朝她伸出了手,苏笙还不太明白圣上这是何意,忽然腰间一重,甚至来不及惊呼,就被男子揽到了马上。
    隔着帷帽,似有什么温热之处贴上了她的后颈,虽然只有一瞬,但却教人胆战心惊。苏笙不敢想这究竟是什么,然而那男子特有的气息洒落在她肩颈处,叫她酥软颤栗,也令人莫名害怕。
    她的裙装不适合跨坐在马上,因此苏笙现在是偏身坐在马上……或者说,是坐在君王的怀中。
    “圣上……”她惊慌地想要推开他,但是马上本就不如平地稳当,她一挣扎,那坐骑又不安地晃了晃脑袋,苏笙立刻胆怯地拽紧了他身前的衣服。
    她在马上,就像是砧板上的鱼肉一样任人宰割,吓得酒醒了一半,“您……您别这样,我害怕。”
    “别怕。”
    头顶传来的声音依旧温和沉稳,抚平了她内心的慌乱,那手臂护在苏笙的身前,天子将缰绳递到她的手上,“朕来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