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惜不为所动,冷冷看着她。
她走近一些,想拉住裴元惜。裴元惜一个错身,离她两步远。她突然扯下珍珠头花,头发散乱下来。
“二姐姐,我知道你讨厌我,恨不得把所有的东西都拿走。但是这朵头花是舅母以前送给我的…”
还来这套。
“啪!”
裴元惜一个耳光过去,在裴元君还没得及反应时顺手拿过春月手中的茶水。一声尖叫过后,裴元君头发又湿又乱像个疯子。
姑娘们来听课,丫头们随时会自带茶水。
那茶水还有点烫,但更烫的是裴元君的脸。不知是被那一耳光打热的,还是羞愤的,一张脸红得吓人。茶叶挂在她零乱的发上,水珠一滴滴往下。
下人们都惊呆了。
“去请夫人来。”裴元惜一句话,有个回过神来的下人飞似的跑去轩庭院。
裴元君脸上青白交加,她万万没想到裴元惜会出手,如此不给她脸面。千般怨恨齐齐涌上心头,却不敢再打回去。
裴元惜已然又离她远开几步,眉宇间很是不耐,“三妹妹,我记得我曾经对你说过。如果你只会使这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我都替你丢脸。扯头花?亏你想得出来。你当这里是市井街巷,还是当自己是泼妇不成?”
裴元君的丫头含霜吓得不敢动,在裴元惜冰冷的眼神中低下头去,不敢上前给自己的主子清理狼狈的水渍。
幸好现在天热,偌大的园子里下人不多,否则更多的下人看到,她以后更加抬不起头来。即使如此,她此时感觉自己又回到两人身份被揭穿的那一天,仿佛她所有的荣华都被人夺去,被人扒得体无完肤。
好恨哪!
裴元惜不惧她淬毒的目光,道:“你今天扯头花,下一次想必污蔑我泼你茶水或者是我扇你耳光。你还有多少这些的把戏,不如一并说来,我今天全部成全你,免得你以后还要恶心人。”
“你…你欺人太甚!”裴元君发起疯来,“我和你拼了!”
下人们都是精怪的,有的下人死死拉着她,有的下人挡在裴元惜的面前。任裴元君如何愤怒发疯,却是连裴元惜的衣角都碰不到。
“你们这些该死的奴才,你们刚才眼睛瞎了吗?明明是她打我,还泼我茶水,你们没有看见吗?”她大声嘶吼着,越发像个疯子。
裴元惜被下人保护着,清雅又从容。那种明明看上去与人无争却对一切了然于心的淡定让裴元君恨到吐血,因为这样的尊贵原本是属于她的。
她想起自己的从前,永远是那么的优雅商庄。因为不用去争,所有的荣宠都是她的。她睨视着别人,享受着无与伦比的优越感。
而今所有的东西,已然远离她。叫她如何不恨,她真恨不得让眼前的人消失不见,永远不要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裴元惜直视着她眼中的恨,“我是打你了,我是泼你水了,那又如何?想想你姨娘对我做的事,我不毒傻你已经是天大的仁慈。你还敢像个小丑一样在我面前蹦跶,企图挑拨我与母亲的关系。难道你还不明白吗?你没有同我争的资格,我便是什么都不争,该属于我的东西你一样都抢不走。”
沈氏匆匆过来,听到的就是裴元惜的这番话。
裴元君眼前一亮,怨毒中闪过狂喜,“母亲,你听到了吧。二姐姐亲口承认的,她不仅打我,还想毒傻我。”
沈氏一听两人在园子里起争执,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她走得急,气喘得厉害。脸色也不是很好看,煞白一片。
猛然听到裴元惜的话,她先是不敢相信,然而是铺天盖地的痛苦。要不是心中恨极,元惜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被人毒傻的是她的亲生女儿,是她怀胎十月九死一生生下来的骨肉。
而她养了十五年,疼了十五年的孩子,却是那个毒傻她亲生女儿之人的亲女儿。
她眼前阵阵发黑,险些站不住。
裴元惜很平静,“母亲,我确实打了三妹妹,茶水也是我泼的。因为三妹妹突然发疯,在我面前扯散头发,还说什么我容不下她之类的话。我是想打醒她,让她清醒清醒,不要总在我面前像条疯狗般乱叫。”
“你…你胡说,明明是你眼红我的头花。舅母说过送给我的东西都不会收回,你就是想拿走我所有的东西,一点都容不下。”裴元君喊着,极是可怜地看着沈氏。
沈氏已经是心力交瘁,听到裴元君的声音只觉耳边嗡嗡作响。她煞白的脸上是为难是悲苦,是深深的自责和愧疚。
“你们就不能好好相处吗?”她极其艰难地说出这句话,期待地看着面前的两个孩子。
“我想和二姐姐好好相处,但是二姐姐恨我,她容不下我…”裴元君哭哭泣泣。
裴元惜什么也没有说,她郑重行了一个礼,同沈氏告辞。这个礼身体全躬,算是半个大礼,绝不是平时行的那种浅浅屈膝礼,反而像某种隆重的告别之礼。
沈氏心顿时一慌,望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突然觉得她在离自己远去。那种远是心远,不能回头的那种。
恐慌漫延,沈氏跌跌撞撞地追上去。
“元惜,你不能不要母亲…母亲只有你,只有你啊。”
裴元惜微微叹息,“母亲,我同你说过,你不可能彼此兼顾。我也告诉过你,元君是个什么样的人,只要你给她希望,她就会想要更多。”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好为难,你说过你理解我,你说过我是一个好母亲,你为什么不给我机会?”沈氏哭得好不伤心,真是闻者落泪。
然而裴元惜的眼中没有泪水,她依然很平静。“我很是厌烦被人一而再,再而三的算计,更不喜欢靠争才得到的关爱。你确实很为难,因为元君是你养大的,你疼了她那么多年不可能说不疼就不疼。”
沈氏哭得更大声,像是哭尽自己心里的苦楚。
“你一直在自欺欺人,不敢往那里想。你自责痛苦,是因为你觉得自己半生的心血付之东流。你在真相大白后没有报复回去,反而是希望我同元君和平共处。你这么做,有想过我的感受吗?”
沈氏听到这番话泪流不止,心疼到要死去。泪眼朦胧中,她看到自己的亲生女儿眼眶中也是水光泛滥。
裴元惜的脸颊上划落一滴泪,“母亲…我再是明白懂事,我也会难过,我忘不了自己变成傻子的日子里受过的那些罪。如果我不曾醒来,你可有想过我最后的结局?”
沈氏的心碎了,裂成无数的碎片,每一片都割得她流血不止。
元惜说得对,她是在自欺欺人,她是不敢去想最可怕的结果。她明知道元惜受过的苦,却还是舍不得和元君的母女之情。她甚至还期望过两个女儿相亲相爱,她手心手背都能照顾。
她是多么的傻啊!
自己的女儿受了那些年的罪,她还在可怜别人的孩子,难怪元惜会对她失望。这双曾经懵懂的眼眸如今清澈又哀伤,明明没有一句诉苦的话,却是如此的令她难过。
那些不经意看见的过往涌上心头:她牵着元君逛园子时,这个孩子一脸泥印在草丛里乱钻,埋埋汰汰眼呆呆地望着人。她偶尔去如兰的院子里,这个孩子总会偷在角落地偷看她。在那些她待元君如珠如宝的日子里,这个孩子像棵野草一般无人呵护。
好想打醒自己,好想有一颗硬心肠。
认回女儿的日子以来,她到底都在做什么?
“元惜,母亲…”
对不起你。
她两眼一黑,晕倒在裴元惜的身上。
第36章 大傻瓜
醒来的时候一室昏黄,内室的烛光下站着如青松般的宣平侯。她目光从茫然到哀伤,渐渐染上水气。
宣平侯背她而立,宽肩劲腰挺拔稳重,英武的身姿同她初见时的模样一般无二。裴郅年幼承爵,世家的男儿们尚是公子之名时,他已是少年侯爷。那些公子中有人请立为世子时,他早已是年轻有为的青年侯爷。
彼时她是昌其侯府的嫡女,她们那些贵女们不知有多少人盯着宣平侯夫人的位置。且不说裴郅风评好,与他们的父辈都是平起平坐的人物。单说一嫁进侯府便是主母,足可令贵女们趋之若鹜。
初时她得知宣平侯府同自己议亲时,那种欢喜简直将她没顶。后来她如愿同他订亲,更是欢喜不胜同自己的闺中好友们分享喜欢。
她享受着朋友们的羡慕,心心念念要做他的得力内助。嫁进侯府后,她不止一次幻想过同他生儿育女夫妻美满。
然而最终她子嗣艰难,九死一生生下唯一的女儿。
这些年来,他们夫妻相敬如宾。她知道他给足她嫡妻的体面,她也知道他不是一个宠妾灭妻之人,纵然她没有生下嫡子,但是他们的关系不足以用恩爱来形容。
她原以为守着女儿平平稳稳过一生,没想到自女儿出生的那一刻起所有的事情都是错的。
宣平侯听到动静,慢慢转过身。
夫妻多年,宣平侯很敬重这个嫡妻的。自从那天元惜和元君被换的事情揭穿后,他有好些天没到轩庭院来。
他的心情很复杂,元惜和元君都是他的女儿。他心疼元惜,却也不会过多责备元君,他恨的是李氏那个毒妇。
夫妻相顾无言,沈氏泪眼模糊。
最后她幽幽开口,说的是自己如何失责。不仅没有顾好女儿,内宅也没有料理明白。自责自己愧为当家主母,一没有生下嫡子,二没有替他好好张罗妾室。唯一主动替他纳的如兰,却是一个包藏祸心之人。
他本也不是什么重色之人,闻言只道她因为生病所以胡思乱想。让她好生养着,莫要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侯爷,妾身真的不是一个好主母。元惜…她说得对,我实在是太糊涂了。我连爱恨都分不清,当真是天下第一大蠢货。”
“当年的事,你也是不知情。既然事情已经发生,自怜自怨已然无用。你好好养身子,旁的事情以后再说。”
她流着眼睛摇头,“侯爷你身边没个可心的人,我一直顾不上替你张罗。”
宣平侯皱眉,眼下元惜和元君的事情还没过去,朝堂更是诡异暗藏风云,他哪里有心思想这些有的没有。
他自然是拒绝沈氏,没有听她继续说下去。
出了李氏那样的事,他对妾室一事有些抗拒。一想到枕边曾经睡过那样的女人,他就觉得不寒而栗。
“你好好养身子,不用费这些心思。元君的性子你要拘一拘,以前她是嫡女骄纵些无伤大雅。而今她不比从前,你若再惯着她委实不太合适。且不说旁人如何说她,元惜会怎么想。”
一番说得她更是无言以对,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从前是惯着元君的。别人之所以夸元君端庄明理,是因为元君不需要同任何人争,也是因为元君是嫡女,是侯府唯一的嫡女。
十五年的心血,换来的竟然是这个结果。
原来她无论是为人妻为人母,都是失败的。
她生了心思,等宣平侯走后把香芒叫进来。问香芒今年多大,又问香芒在没进侯府前父母是做什么的。
香芒一一回答,说自己的父母不过是寻常的佃农,因为家里无米下锅才把女儿卖给人牙子。她辗转几手落到侯府,又碰到一个好主子,是她毕生的福气。
沈氏听得仔细,感慨她年纪已然不小,也到了要说亲的年纪。
香芒脸一红,表情扭捏起来。
“夫人,奴婢不敢瞒你,前些日子奴婢相看过一个后生。”
沈氏一怔,“你与人相看过?”
“是…劳妈妈给奴婢牵的线,那人是夫人您铺子上的二掌柜。”香芒红着脸,大着胆子说道。“奴婢没有父母,劳妈妈说奴婢自己中意就成。那后生对奴婢也颇为满意,不过劳妈妈跟奴婢说事情未成之前谁也别说,免得坏了名声,等真正要过明路的时候再向夫人您讨恩典。”
这话听在沈氏的耳中,像炸了雷似的。香芒相看过人家,且还是平珍牵的线。平珍却提议自己给侯爷抬通房,举荐的人竟然是香芒。
她惊疑不定,指尖凝血冰凉。
平珍到底是何意?要是她没有此一问,而是直接抬香芒为通房,日后香芒对她怕是除了恨,根本不可能有忠心,说不定又是第二个如兰。
谁能信?
自己还能信谁?
短暂的惊疑过后,她严厉叮嘱香芒,方才她询问之事不许外传,更不许同劳妈妈提起。香芒很是疑惑,再三保证不会向外透露一个字。
一夜心寒,晨起后裴元君早早到她跟前来侍候。换成以往,她哪里舍得自己的女儿这般。看着拼命讨好她的裴元君,只觉五味杂陈。
裴元君原是养尊处优的嫡姑娘,何曾这般早起看人脸色过。今非昔比,错落的不仅仅是身份,还是待遇。
即便如此,还是要忍着不甘和怨恨讨好母亲。紧紧抓牢母亲的疼爱是她唯一的出路,她不可以失去。
然而她以为自己已经够委屈,却不想还是听到沈氏赶她出轩庭院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