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代,男子在青.楼楚馆过夜可称率直随性,家里妻妾成群,争风吃醋不过是个人魅力的佐证,宋绘若说无法接受倒显得她夸张异类了。
时间不知不觉捱到了六月。
烈日炎炎,暑气熏蒸,在知了不知疲倦的叫声中,宋绘和尹可为交换了庚帖,定了成婚时间,待到秋高气爽,她便远嫁到洛浦去。
尹家的聘礼丰厚,陈氏也不敢对宋绘太过苛薄,开了库房替宋绘备起嫁妆来。
宋绘免不得在其中略做了些手脚,最后上了嫁妆单的东西虽谈不上个个名贵,但好歹不会被人太过小瞧。
婚嫁之事,十分繁琐,宋绘每日都很忙,连话本都没时间看,就在快把顾愈给忘了的时候,来庆给她递了信儿,说是查到了她要的人。
宋绘把手里的事儿暂且丢在一旁,约了来庆见面。
她对顾愈出自名门已有心理准备,但在听见一等世家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心悸。
大宁皇权积弱,世家氏族垄断国家的上层政治活动,一等世家可豢养私兵,有凌驾皇权的气势。
核心的世家子弟尊贵程度甚超天潢贵胄,皇亲血脉,根本不是她招惹得起的,现唯一的安慰是高门子弟,日理万机,早就不知道将她这么个商贾小姐忘到哪个犄角旮旯去了。
宋绘被顾愈的家世吓住了,但也莫约是太吓人,她生不出一点实感,甚至晚上连噩梦都没做,一觉睡到了大天明。
春瓷听见屋内的动静,隔着门喊一声姑娘,宋绘掀开被子坐起身,让她进来。
春瓷推门进到屋内,替她开了窗,倒上一杯花茶递给她。
宋绘搭着眼睑,轻抿了一口,声音半哑,“什么时候了?”
“巳时一刻了。”
宋绘揉了揉眉角,“怎的没叫我?”
春瓷:“主母传话说让姑娘今晚陪着五小姐去观星,所以自作主张让姑娘白日多睡了些。”
宋绘神色倦懒,像魂魄还未归位的玉娃娃,春瓷情不自禁的放轻语调,提醒道:“姑娘可是不记得了,今个是七夕节。”
宋绘神色恍了恍,慢慢清醒了几分。
少女们希望长得漂亮或嫁个如意郎、少妇们希望早生贵子等,都会在七月七日这一天向织女星默祷,陈氏向来是找得到理由不许她参加这些个节日的,现如今她已无须朝织女星祈求保佑了,陈氏倒催着她去了。
“这段时日太忙,我还真忘了。”宋绘再抿了口茶,把这点无关紧要的小事扔到一旁,“今个赵祥银饰的人什么时候来?”
“定的是下午,说是未时前后片刻。”
宋绘点了点头,示意自个儿知道了,“去打些水来我洗漱吧。”
洗漱后,宋绘便捧着话本上了矮塌。
“早上的粥还有些温热,姑娘要不要喝两口?”
宋绘耐着性子从话本头一页开始看,也不抬头,随口拒道:“不了,和午饭一起便可。”
天越发热,宋绘到中午时分没胃口,随意扒了两口便不吃了,待晚间气温稍降,她才勉强食了小半碗稀粥。
宋绘吃完饭又继续看话本,春瓷站在塌边,似是有话要说。
宋绘捏着书脊,瞧她皱成一团的小脸,笑道:“有话想说便说。”
“婢子准备了五彩丝线,姑娘要不要穿一穿?”宋绘虽是待嫁之身,但完全没有临时捡捡绣工的念头,这让春瓷有些着急上火。
宋绘本想拒绝,而后想想这大抵是成婚前最后一次七夕节,心下一软,招手让她把东西拿来。
月亮悄无声息爬上了柳树梢头,她坐在塌上对月穿针,待她把七根针穿完,春瓷夸了句“姑娘巧手”,喜气洋洋的去准备晚上观星要穿的衣裳。
差不多亥时,出门和小姐妹一起拜织女的宋巧才回来,宋绘领着七妹宋佳锦,乘上她的马车,往淮河岸去。
陈氏让她们一道出门,本意是晚上出门不安全,姐妹几个相互照应着,但宋巧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一下马车招呼也不打,钻进人群里消失不见了。
宋绘虽不大想管她,但想着陈氏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样子,头疼的顺着宋巧消失的方向找过去。
来淮河岸观星的少男少女太多了,宋绘不仅没找着宋巧,还和宋佳锦走散了。
“... ...”宋绘哪还有观星的兴致,转身去寻自家马车,打算多唤些仆从一起找人。
她折身回马车时,见着自家马车后停着的不是起初的陈家马车,而是一金黄盖角,朱红作漆,车身上雕着精美图纹的,不相识的马车。
守在车四周的侍从身着锦缎,脸上流露出无言的傲慢,像是在昭示着马车主人身份的不凡。
宋绘本不欲多打探,但她一侧眸便从车窗瞧见了身着米白色宽袖长袍的顾愈,他眉目俊朗,身上溢着迥异于往日的华贵奢靡,就算在混沌暗沉的夜里,也让人不得不赞叹一句“公子世无双”。
宋绘本想福身问好,顾愈像是不认识她了一般,冷淡的转头看向远处花船。
宋绘只得止了动作,打算绕行离开。
这时,只听见远处一声“哇——”,她转身,抬头去看墨蓝色调的天空。
晴朗的盛夏之夜,蒙住视野的云层被热浪吹散,露出繁星闪耀的天空,一道银雪色的星河横贯南北,在它的东西两岸,牵牛星和织女星隔河相望。
宋绘心神一时被这恢宏壮丽的美景所慑,弯着眼睛,无声的笑。
她肤色偏白,如同上好的美玉,此时沐在月光里,就好像天上仙女真的下凡来了人间。
顾愈目光无声在她脸上落了片刻,不虞的面色算是缓和了几分,难得看月亮顺眼。
春瓷找着自家姑娘,心下一松,她看着宋绘闪闪亮亮的眸子,多月的担心和惶恐卸去,脱口道:“姑娘定会婚姻美满。”
宋绘先是一愣,而后隔着面纱,弯着眼笑,“借你吉言。”
顾愈面色又臭下来,他无声冷哼一声,放了帘子,发出“哐当”一声。
第十章 放达出格。
宋绘回头时,顾愈的马车已经不见了,她没做多想,走到自家马车边上唤人去找走散的宋巧和宋佳锦。
宋佳锦纯属是因着人多挤散了,她回马车上,宋绘少不得温言安抚一番。
宋绘:“五小姐呢?”
同行的管家有些着急,额头出了一层薄汗,“挨着细细找了,没瞧见人,三小姐你说是不是...,”管家声音抖了抖,“我们是不是得赶紧报官?”
宋绘坐在马车软垫上,目光平淡的滑过岸边一张张含羞带怯的脸庞,淡道:“先不急,等等吧。”
如水的月光渲染出暧.昧的气氛,少男少女的调笑说话声编成一首曲子,过了小半个时辰,宋巧才气喘吁吁的回了马车。
宋绘目光在她摇摇欲坠的蝶花簪上停留了片刻,宋巧咬着下唇,揉了揉手帕,“我刚太高兴,一个人不小心就走远了些。”
“这样啊,那下次多注意些。”
宋巧:“这事儿就别给我娘说了,免得她担心。”
宋绘像是接受了她不像样的说辞般,点头,“不过以后莫要一个人行动,毕竟天黑也不安全。”
宋巧蹙了蹙眉心,又恢复了她往日娇横的样儿,“知道知道,还须你说。”
宋绘往日作息十分规律,今个因为在夜里才能搭起鹊桥相会的牛郎织女,上.床晚了小半个时辰,莫约是因为错过了睡觉的点,她比白日还精神些。
宋绘也不为难自己一定要睡着,她掀被子下了床,坐到矮塌边,点上蜡烛看书。
她并未太认真,看书之余,想着越来越临近的婚事,想着今个偶遇的顾愈,最后回想起双颊羞红,一脸春意的宋巧。
她那副春水荡漾的模样分别是悄悄会了情郎,宋绘想到这儿,觉得颇有意思的笑了一笑。
明明就是再平凡不过的一天,因着流传千年的神话故事,这天似乎特别的,带上了某种浪漫色彩。
天太热,她并未关窗,偏头便能看见会在八月十五那天玉兔和嫦娥会入住的圆月,高高挂在半空中。
月光柔美,树林草丛随着风势微微起伏,远处传来昆虫此起彼伏的叫声,宋绘就是在这样的情景下看见坐在树干上的顾愈的,他换了身雪青色的便服长袍,头发简单用布巾固定着,长腿悬空,直勾勾的盯着她看。
“... ...”知晓他身份,宋绘倒不能把人给赶走,再加上她如今亲事敲定,也算有了张护身牌。
宋绘披了一件薄纱,扶着窗棂踩上窗台边,学着顾愈的样子,双.腿悬空在窗边坐下,“公子怎么来了?”
顾愈板着一张脸,就在宋绘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声音半瓮的开口道:“心情烦闷,所以来了。”
说到这儿,他瞧了宋绘一眼。
宋绘穿着一身素白色的亵.衣,头发随意绾在脑后,未被束起的发尾铺泻在肩膀处,在月色里,像是打上了一层乳黄色的油脂,美得惑人。
顾愈舔了下唇,补充道:“不过现在看到你,心情就好了。”
宋绘被他有些露骨的表达说得一愣,而后弯唇笑着应道:“小女对公子有宁心安神的作用真是三生有幸。”
当宋绘这人不存恶意,与人为善的时候,说起话来十分动听,顾愈像是被摸顺了毛的老虎,一时间竟忘了来找宋绘的目的。
他喝了酒,坐在树上漫无边际的说话,前前后后没个因果也不存在逻辑,想到哪儿便说到哪儿,宋绘对朝堂事边关况并不懂,但他高兴说,她就乖乖当个听客,时不时问个问题,表示自己都有认真听。
被风吹了小半个时辰,顾愈的酒劲去了大半,他直直看向宋绘,突然问道:“你若做我妾便是一步登天,为何不愿?”
宋绘不愿驳了他的面子,温温柔柔的弯了弯眼睛,“公子,天黑了该回去了。”
顾愈从树上跳下,走到她近前,呼吸里喷着酒气,“你敢保证以后不会为今日的选择后悔?”
他死缠烂打的态度让宋绘有些好笑,她认真想了想,应道:“错过了攀附权贵的机会,我将来应当是会后悔的。如若到时候还能有幸相见,我定告知公子。”
顾愈见宋绘一点没改主意的意思,没趣儿的挥了挥袖袍往外走。
宋绘见他走路东倒西歪,不得不从窗沿边落下,跟上他,“公子,你这副样子可能会被家丁当作小贼,我知晓一条少人的小路,带你出去可好?”
“领路。”
出了院子,宋绘领着顾愈一路往南,走进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
顾愈只需横穿竹林,翻过尽头的围墙便可以到达东街,她正要说话,顾愈伸手把她往旁一拽,捂住她的嘴,低声道:“有人来了。”
宋绘压下因为贴得太近而带来的不适感,抿着唇往外看。
宋佳锦提着一盏灯笼,拿着一个食盒正往他们所在的方向来,她并没有发现暗通款曲的宋绘和顾愈,只是在离他们不远处的一开阔草地停下,将灯笼挂架在树枝上,摆出食盒里的点心。
月亮是女子的祥瑞,在七夕这天,有对月祈愿或倾诉心事的习俗,宋佳锦显然是为着这个来的。
宋佳锦是陈氏当年的陪嫁丫鬟生的,个性文静,向来唯宋巧马首是瞻。
但双手合十向着月亮吐露心事的宋佳锦哪有平日逆来顺受的模样,她说着宋巧的不是,希望月老能替她牵一条比她这个五姐姐更好的红线。
宋绘若有所思的听着宋佳锦诚恳的祈愿,完全没发觉顾愈眸色变得又暗又深,他死死盯着宋绘露出一小截的玉颈,吞了口唾沫。
三伏天的热浪就像是加进干柴的烈火,本就喝了酒的顾愈只觉口渴难耐,他喉结滚了滚,伸舌舔了一下宋绘的侧颈,而后,他又像是想起什么,泄愤般咬了一口。
“... ...”宋绘感受到脖侧陌生的湿润感,整个人僵硬着,一动不能动。
如今六国鼎立,大宁不复百年前的强势,有志之士怀才不遇,名士世家回天无力,多有不顾三纲五常,放达出格,叛经离道之人。
今日一见,果然不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