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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节
    据说男人有种厕所文化,在这里遇到了,喜欢侃大山。
    这个便宜表舅,不会也是这样吧?
    他转过身来,却没立刻接下去说话,还在低头整理着他的裤子。
    苏雪至不动声色地再侧身过来些:“请问您有事吗?”
    看着对面墙上镶嵌的马赛克,她礼貌地问。
    他整理好,走到水龙头前她刚才的位置,俯下身,背对着她开始洗手:“等下你先不要回,去一趟我那里,有点事,完了我叫人送你。”
    “知道了。”
    苏雪至迈步出了卫生间,回往餐桌,远远看见贺兰雪还是那样坐着,上半身显得有点僵硬,不住地左右张望,好像有点着急,忽然看到她回来,立刻又坐直了身体,一动不动。
    苏雪至终于觉得她不对劲了,走回来问:“贺小姐你怎么了?”
    “没事没事!”
    她应,很不自然的样子。
    “苏少爷,等下你和我哥先出去吧,不用等我。”
    苏雪至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的两只手放在桌下,紧紧地攥着裙面。
    裙子是浅色的。
    忽然,苏雪至顿悟。
    不会是小姑娘刚才站起来的那一下,大姨妈突然造访?
    这年纪的少女,时间不怎么准,也是常有的,就好比现在的自己。
    上个月是在船上来的,这个月算时间,应该也到了,但还不见踪影。可能是要推迟个几天了。
    她哥哥这时候也回来了,见妹妹还那样坐着,随口道:“还不起来?不去洗手的话,好走了。”说着,在侍者的服侍下套回了外套,发现妹妹还是没动,奇怪地看着她。
    “怎么了你?”
    贺兰雪支支吾吾:“我想再坐一会儿……你们先去……”
    苏雪至忽然插话:“表舅,贺小姐刚和我说,她喜欢桌上的花。要不您先上车,我帮她包好,一起带出来。”
    “对对对!”贺兰雪拼命点头,“哥你先去,不用管我。”
    做哥哥盯了两人一眼,迈步去了。
    苏雪至脱下自己的外套,上去递给贺兰雪,轻声说:“你冷吧,搭一下吧。”
    贺兰雪如遇救星,急忙接过,半披半搭,垂到臀下。
    苏雪至转过身,等她终于慢腾腾地站起来,瞥了一眼。
    铺了雪白织物坐巾的椅面上,果然已经印上脏污。虽然只是一小滩,但十分刺目。
    不远处,领班就立在那里。
    贺兰雪的脸庞涨得通红,局促不安的样子,低着头,眼睛也不敢看苏雪至,显然又尴尬,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苏雪至端起了贺兰雪刚喝剩的小半杯深色饮料,往椅面上一倒,招手叫来领班:“不好意思,不小心打翻,弄脏了椅子,我们赔。钱加在账单里。”
    领班反而连声道歉,说没关系,没弄脏贺小姐的衣裳就好。
    苏雪至笑着道了声谢,从花瓶里拔出花,带着贺兰雪走了出来。
    贺汉渚坐在车的前排右位里,等得好像有些不耐烦了,见两人终于出来,妹妹肩上罩着“外甥”的外套,手里紧紧握着花,外甥说她有点冷,所以自己衣服借她了。他瞄了一眼低着头一声不吭的妹妹,不能理解的表情,随即扭脸,叫司机开车。
    汽车回到贺家,开了进去,贺汉渚叫妹妹回房休息,苏雪至跟着他进了二楼书房。
    他脱了外套,丢在椅背上,扯开衬衫领口,示意她去关门,自己就坐了下去。
    苏雪至照办,关了门回来,站他面前。
    “随便坐。”
    他的背部完全放松地靠在椅背上,两条长腿随意张开,双手松松地搭着,目光则笔直地望着她。
    她不知道他把自己单独叫来想说什么,但从他这种充满侵略性、隐含高高在上意味的肢体语言来推测,接下来他想说的内容,对自己而言,应该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果然,宴无好宴。
    苏雪至哦了声,选了张侧对他的椅子,坐了下来。
    避免正面的目光接触,有利于掩藏情绪和内心真实的想法。这是心理侧写学的提示。
    他好像有点不满她坐偏了,微侧着脸,看了她一眼,说:“来这里也有些天了。怎么样,都还顺利吧?”
    和他的坐姿相反,他神色和蔼,语气充满关切,一种来自长辈对后辈的和蔼和关切。
    第27章 (领导预备摊派苦活累活到你...)
    领导预备摊派苦活累活到你头上的时候, 谈话通常会类似这样地起个头。
    苏雪至的社会经验不算多,不爱交际, 出来后,也只知道跟着师傅闷头做事,但这种套路,多少也是知道的。
    “是,一切顺利。谢谢表舅关心。”她略带戒备。
    他微微颔首,看着她:“你学校在北郊,所以北门你也进出过不止一次吧, 有没留意到附近庙宇?”
    天城这个地方, 因为是北方的商业和水陆中心,四面八方进来的也多, 出去的也多,人人都想求个平安发个财。中国人又不像西洋人专一,信奉实用, 一个神仙不灵,那就改拜一个,所以城中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庙宇。城隍庙土地祠就不用说了, 还有什么三太爷庙、九天庙、娘娘庙,五花八门,齐聚天上地下的各路神仙,走几步就是一个。
    旧城北门也不例外,附近散布了好多, 苏雪至又不是瞎子,自然有看到。
    她应:“是。”
    “都有什么庙?”
    苏雪至莫名, 不知道他怎么和自己说起了这个。就照自己所见说:“张公祠、三圣庵、三皇庙、玉皇阁。”
    “还有呢?”他继续问。
    苏雪至一时想不起来了,摇头:“我来了后, 也没出去逛过,就几趟来回路过时看了几眼,就这些吧?”
    他对她的答案显然不满意,提示:“北城门进来,北街过去一点,刘家胡同口,很显眼。”
    幸好苏雪至的记性好,略一思索,想起来了:“对了,还有一座关帝庙。”
    他微微颔首。
    他到底是想说什么?
    “知道为什么立关帝庙吗?”苏雪至听到他又问自己。
    这是在考中国古代文化史?
    “因为关羽忠义。”
    “那么你知道忠这个字的说法吗?”
    这是真的在考文化史?
    但这个,苏雪至确实说不上来。
    她摇头,听他说:“忠,首先有‘敬’的涵义。《说文解字》把忠释为敬,认为是发自内心的恭敬和尊重。这是忠的起点。有一位朴学大师,名段玉裁,则解释说,尽心曰忠。也就是说,为人效力,应当倾尽全力,不存二心。”
    苏雪至一头雾水,只能沉默着,听他继续侃侃而谈:“刚才是字面的解释。从历史的角度来说,忠,也就是忠诚,更是普遍的伦理规范和道德的准则。儒家认为,‘天之所覆,地之所载,人之所履,莫大于忠‘,事实上,并非儒家这样认为,在思想最为活跃争鸣的先秦时代,就这一点而言,诸子百家也是持了相同的观点。王子赢高说,不忠者无名以立于世,韩非子甚至直接说,为人臣不忠,当死。”
    苏雪至后颈嗖地一凉,睁大了眼睛。
    贺汉渚注视着她,继续微笑道:“我再给你说个故事。吕布你肯定知道,对吧。其人有三国骁勇善战第一猛将之名,最后投向了曹孟德,曹孟德爱才,天下皆知,但却乱箭射杀了他。为什么?我相信你肯定也知道,吕布所作所为,毫无忠诚可言。”
    “一个人有本事,若无忠诚,则如一柄利剑,我可用 ,敌,也可用。即便曹孟德将人留在了身边,也如隐患,所以干脆下了杀手。”
    他停顿了一下,注视着她:“懂了吗?”
    苏雪至似懂非懂。
    他说的话,她自然每一句都懂。就是说,忠诚是美德,不忠诚没好下场。
    但她实在不懂,他这样引经据典深入浅出耐心十足地给自己讲授“忠诚”,目的到底是什么?
    不懂装懂不是她习惯。她摇头:“表舅,我其实不是很明白您的意思。您要是有话,您直接和我说。”
    贺汉渚一顿,坐直身体,双目注视着面前这个看起来确实不像是在装糊涂的苏家儿子。
    某些方面,还是有点蠢。
    “苏雪至,你舅父叶汝川千方百计把你送来这里,目的是什么,这你应该知道吧?”他耐着性子问。
    省城里的荀大寿攀了个厉害的后台陆宏达,对方是京师里的要人,舅舅叶汝川自然斗不过了,还差点没了命,知道面前这个人的存在后,就送自己过来认亲,希冀能当靠山。
    虽然羞耻,但在这样一个法理还只存在于理想中的年代,看起来,这好像也是唯一的应对法子了。
    “知道……”她老老实实承认。
    “是希望我们苏叶两家能得到你的关照。”
    贺汉渚点了点头,脸上也终于现出了今晚上坐下来后的第一丝还算满意的神色。
    他的后背就又靠了回去,这次还交起腿,把他那条受过伤的左腿随意地架在了右腿上。
    “既然你知道,那就简单了。接下来我的话可能会让你听了不舒服,但是实话,更没必要拐弯抹角。”
    “老实说,就算从前我祖父在世时,你们苏叶两家和我贺家也根本算不上是什么正式亲戚。不过,这一点不重要。你们两家有诚意,从前和我贺家也确实有过往来,那么日后再做亲戚,也是好事。我贺汉渚自然算不上什么有本事的人,但遇到事,也不会不出来。别的不敢保证,让你们两家在叙府没人敢动,这一点,应该还是可以做的到。”
    他的语气听起淡淡,但话里的自负和俾睨,却是扑面而来。
    今晚吃下去的这顿价钱昂贵的饭,到了现在,苏雪至才终于渐渐回过了味。
    天下原来真的没有白吃的餐,自己还要了那么一瓶五十年的香槟……
    她慢慢有点紧张起来。沉默着。
    面前的这个男人,此刻也无需她说什么――因为还轮不到她开口,只听他接下去说道:“我考虑过了,可以认你们苏叶两家,日后正式以亲戚关系往来。”
    说完,他停了下来,不再开口。
    书房里随之安静。
    他也不再看她了,从抽屉里摸出一支香烟,但没立刻点,只连同一只金属打火机,一并捏在手中,把玩。
    灯光从他头顶的背后照下来,他脸上不再有笑意,五官的深刻轮廓隐在了一团泛着青影的光晕里,仿佛蒙上了一层冷漠的薄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