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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节
    这个女人离开后,就没再有人来了。夜也很深,胡医师犯困,去值班室睡觉,让苏雪至坐班,有事叫自己。
    苏雪至看书做笔记,和她一道值夜班的护士,是个卫生学校出来的年轻女孩,坐在旁边的一张椅子里,时不时地偷偷看一眼身边这个穿着白大衣的俊美医校实习医生。
    “我好看吗?”
    苏雪至忽然停笔,抬头,冲女孩挑了挑眉,语气几分调侃,几分不悦。
    护士见偷窥被发现,羞惭面红,急忙摇头,说自己去检查药。
    终于没人再在边上盯着自己看了,苏雪至呼出一口气,低头继续看书,忽然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抬起头,见十来个人抱着一个七八岁大的男童,从门外奔了进来。
    男童脸色蜡黄,神情痛苦,陷入神志半迷的状态。家属姓马,是本地的一位富商,名望虽没法和傅家相比,但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此刻神情焦急,说孩子得了肠痈,大声嚷道:“医师呢,医师呢,快来救命!”
    肠痈就是西医里的盲肠炎,后来常说的阑尾炎。
    苏雪至只是个实习学生,自然不便越俎代庖,吩咐家属将病童平放于诊床上,立刻去叫胡医师。
    胡医师从睡梦里惊醒,匆匆赶了出来,替病童检查状况。边上一群焦心如焚的家属争相诉说病况,你一句我一句,什么都听不清,被苏雪至喝了一声,这才停了下来,由那个马富商讲述。
    男童是他的儿子,大约一周前,开始出现右下腹疼痛的症状,呕吐了一次,当时立刻去看中医,诊断肠痈,以汤药治疗。但随后几天,症状没有减轻,愈发严重,疼痛也持续不停,终夜无法安眠,无法进食,口吐黄水,这样煎熬到了今天,男童发烧,痉挛昏迷,看病的郎中害怕了,就让他们送去看西医,马家人这才慌慌张张地前来就医。
    男童全部腹直肌严重紧张,右下腹高度压痛,无大面积传导疼痛,结合诉说,胡医师诊断为急性盲肠炎,说:“应当尚未穿孔,但必须尽快手术,再拖下去,万一穿孔,怕有性命危险!”
    马家的太太和祖母当场痛哭流涕。马太太冲上去撕打丈夫,口里骂道:“我说早点看西医,你非说西医害人,孩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现今社会大众对西医的态度颇是微妙。迷信的非常迷信,将中医贬损得一文不值,西医无所不能。拒绝的则切齿痛恨,认为西医奇淫技巧,铤而走险,甚至传播各种骇人听闻的谣言。
    这位马富商就是西医的反对者,所以儿子病痛之初,坚决不送医院。现在闹成这样的局面,满头大汗,慌忙道:“那快些,你救救我的儿子吧!”
    对于后世的外科医生而言,阑尾炎切除是再常规普通不过的一台手术。但在这个时代,却是一项大手术。
    就在大约十来年前,英国的一位外科医生,因为替即将加冕的爱德华七世成功地实施了这个手术,还获封爵位。
    天城能做这种手术的医院,只有两家,军医院附属医院和清和医院。
    附属医院的主要操刀医生是和院长,此外,还有一名外科医生。但不巧的是,两人这几天正好出差在外,参加一个全国性的外科医生学术交流会议。
    胡医师解释了下情况,让他们立刻送孩子去清和医院。
    “你不行吗?你做啊!要多少钱我都给!”马富商焦急吼道。
    胡医师急忙解释,说自己侧重内科,不是外科医生,做不了手术。
    “那医院里别人呢!快去叫能做的来!”
    现今持有资格证的西医不多,外科医生更是凤毛麟角。
    医院里确实还有一名方入职不久受到培养的外科医生,但和医学院的学生一样,之前只看过和校长为病人手术,并无上台操刀的经历。
    胡医生再次解释。
    “那边不收!说吃官司还没完!就是先去了那边,让我们来这边找你们的!”马家人高声嚷道。
    清和医院现在不做手术,是因为几个月前出的一次医疗纠纷。
    一个病人盲肠穿孔,接受紧急手术,一周后死去。
    家属当时虽然在术前也签了保证书,但最后还是闹了起来,状告医院。医院辩诉,称手术部位没有病变,是患者盲肠穿孔后血液细菌污染全身导致的死亡结果,且术前也已告知家属有这种可能,医院不应担责。
    但当时,这件医疗事故被一向对西医怀了不满的众多中医拥护者利用,大加鞭挞,认为中医无需麻醉开刀可治此病,清和医院为博名利,动辄剖割,铤而走险,以致酿成惨剧。甚至当时,关于清和医院院长木村以开办医院为幌子,背后包藏祸心,目的是为割取人的器官用作研究等等骇人听闻的消息,也是大街小巷满天飞,医院一度门可罗雀,再无人登门看病。
    因为下场的人太多,舆情纷纷,加上家属闹得厉害,最后法院虽然采纳了医院辩解,裁定医院不负主要责任,但依旧勒令赔偿,且暂停此项手术,进行整改。
    清和医院刚赔了钱,现在还在整改期,又遇求医,不敢再接,也是情有可原。
    胡医生面露为难之色,看了眼奄奄一息的病童,只好叫人进城去把麻醉师和那名外科医生叫来。马家人匆匆去喊。等待的时候,病童又呕吐一次,辗转呻吟,痛苦万分。女眷流泪哭泣,马富商在大门外不停地走来走去,就差以头抢地了。
    大约半个多小时后,麻醉师和医生赶到,见状,立刻将胡医师拉进室内,低声说道:“我之前只割过肉瘤腐肉,这种手术,我没把握,不能做,我也不敢做!又是个童子!万一出了事,我怎么办?”
    其实不用他开口,胡医师也知难处。
    马富商一家人,现在为救治儿子,满口承诺知情同意,绝对不予追究医院或者医师的任何责任。
    谁知道万一要是出了事,他们会不会翻脸?
    有清和医院的前车之鉴,没有十分的把握,哪个再敢贸然动刀?
    和校长要几天后才能回,看这病童的样子,随时可能发展成穿孔。一旦穿孔,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等是等不到和校长回来了,现在唯一的法子,就是劝马家人乘明天最早的火车,送去京师医院就诊,快的话,明晚就能到达。
    虽然又耽误一天,病情随时可能恶化,但这也没办法,主刀没把握,怎么进行手术。
    几名医师低声商议着,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哭天抢地的嘈声,竟是病童晕厥。
    几人擦了擦汗,正要出去劝家属速速改道另外求医,忽然看见今晚的实习学生苏雪至走了进来说:“这个手术,我之前练过。”
    “我可以做。”
    第42章 (几人看着她,很快反应过来...)
    几人看着她, 很快反应过来。
    因为这名学生曾两次登过报纸,对生理解剖一项, 似颇有独到之处,学校里的教师都知道人。
    那名刚赶来的医师以为这个学生表达口误,立刻纠正:“我是不会主刀实施这台手术的,即便有你协助!还是让他们立刻离开,另外寻医!”说完就要出去。
    苏雪至重复一遍:“我来操刀。”
    医师停下脚步,扭头看她。
    “我之前侥幸有过多次解剖经历,考虑到盲肠炎的患病率, 为提升临床技能, 有过特意研究。做法或欠妥,但于病灶的了解, 确实大有裨益。不敢说全然掌握,但独立操刀,应当没有问题。且之前校长临床手术示范, 我也参加过……”
    胡医师打断:“苏雪至,就算你真的具备能力,我也不会签字!万一出事, 谁来承担责任?何况你只是实习学生,没有医师资格!”
    苏雪至说:“不用医院为我担保。如果你们同意,我和家属说清楚,这是我个人的医疗行为,让他们自己选择, 出事我承担责任。当然,如果真有不良后果, 校方不可避免多多少少也会受到名誉上的波及,所以这一点, 还是需要你们的首肯。”
    “不妥不妥……”胡医师断绝拒绝。
    “在手术过程本身能得到保证的前提下,对于外面病童而言,是现在尽快手术获得的风险大,还是再耽搁一天送去京师求医的风险大?”
    话音落,室内几人全都静默了下来。
    大家医术虽有高低之分,但都算专业,自然心知肚明。
    盲肠炎最惧治疗不及,导致穿孔。
    病童病症已耽搁一周,极有可能将欲穿孔,再携于路上辗转奔波,谁知病情如何发展。万一加重,即便送到,接受了手术,感染死亡的风险,也将大大增加。
    其实不止苏雪至,在场的几人,全都心知肚明。
    在场有资格操刀的医师,并非真的没有足够技能去完成这个手术,而是他不愿去做。
    如果有可能在这里就治病救人,却为了避免承担可能的责任,将患者推开,若因此导致贻误治疗的机会,算不算是医德上的严重缺失?
    苏雪至说:“相信我,只要大家全力配合,做好麻醉和消毒,手术过程,我有信心。事关人命,我不会拿这个来赌。”
    胡医师尚在犹豫,门被人一把扑开,马富商冲了进来,大喊救命。
    胡医师急忙出去检查。
    病童已陷入休克了。
    胡医师叫人紧急救治,一咬牙,转头对家属道:“如果现在接受手术,这里是他来做!”他指着苏雪至。
    “他是本校本科班的实习医师,尚未毕业,没有参考行医的资格证明,但他之前有过相关经验,愿意实施手术,并保证最大努力地完成。这是他个人的医疗行为,和本院无关。如果你们接受,尽快安排手术,否则,立刻转去京师!”
    马家人看着穿白衣的苏雪至,见对方年纪轻轻,顿时沉默了下去。
    麻醉师插了一嘴:“他姓苏,之前两次登过报纸,第一次和宗奉冼先生一道,第二次是孙孟先警察局长。”
    马老太太已经哭得闭了气,躺在一边,被人揉着胸口缓气。马太太看了眼闭目一动不动的儿子,泪流满面,一把推开闷声不语的丈夫,喊道:“我们同意!那些个给我儿子看病的中医,一个一个都有证吗?他上过报纸,肯定有本事!让他做!”说着跪到了苏雪至的面前,一把攥住她的手:“求求你,一定要救救我儿子!”
    苏雪至没说话,看向马富商。
    马富商狠狠打了下自己的头:“拿来,我签!”
    护士取来知情同意书,胡医师又提毛笔,额外在上面添了几条刚才说的内容,并将手术可能导致的后果也一一列明。马富商抖着手,签了名,又揿下手印,一式二份,各留一份,随后立刻准备手术。
    三个小时后,凌晨一点,一切准备完毕。经过先期缓和治疗的病童被送进了手术室。
    这一台手术,对于苏雪至而言,最关键的地方,在于严格而充分的消毒。手术室,手术台,初步蒸煮过的器械以及参加手术的几人,全部用沃杜丁几(碘酒)和酒精进行充分消毒。
    手术开始前,病童平卧于手术台上,麻醉师根据经验,以1.5cc百分之十的奴勿卡因进行局部腰麻,测量脉搏呼吸后,再施加少量以托(乙醚),病童很快进入麻醉安静状态,再次测量血压脉搏,适合手术。
    苏雪至举起柳叶刀,在病童右下腹的腹直肌旁,稳稳地划下了这对她而言,十分特殊的第一刀。
    她横切,获得口子约五公分,依次逐层分离腹壁各层入腹,放置切口保护器,随即探查腹腔,寻找阑尾。
    病童右肠骨窝有大量的混沌液体,右下腹有大网膜,她将其轻轻揭开,见到了一段巨大盲肠,肠体呈紧张浸润状,表面覆盖一层白色的纤维状渗出物。果然,盲肠已经呈现出将要穿孔的状态了。
    她缓慢地分离开暴露的阑尾,游离并切断阑尾系膜,在距阑尾根部半公分处双重结扎,离断阑尾,以后来采用的更有利于减少污染促进愈合的荷包手法,熟练缝埋。
    至此,阑尾切除已告尾声。但并没有结束。
    她再次探查病童腹腔有无肠粘连,观察肠道有无合并美克尔憩室、肠重复等先天性肠道畸形,确定没有后,用准备好的生理盐水反复冲洗腹腔,直到液体清亮,最后用无菌纱布蘸净残液。再次检查,确认无活动性出血,随后清点器械纱布,逐层关闭切口,腹带加压包扎。至此,手术完毕。
    她将取下的阑尾送出去,让马富商夫妇过目,预备制成标本,送做病理检查。
    整个过程,不过二十分钟。
    病童被转入病房观察。十几分钟后,苏醒,随后安然睡去,没再出现呕吐的现象,脉搏强实,每分钟测得一百,呼吸二十五,体温为三十八点五摄氏度,状况良好。
    胡医师站在病床前,看了眼正在亲自做记录的这个学生,仿佛想说什么,唇动了动,又停了下来。
    苏雪至叮嘱护士仔细照看,每隔半个小时测量一次体温、血压和脉搏,随即走了出去,向同行而出的胡医师和麻醉师鞠了一躬:“谢谢。”
    胡医师仿佛也放松了下来,叹了口气,用复杂的目光看着她,说:“这里交给我吧,我会盯着。你也累了,去休息吧。”
    如果没有不可控的意外,她自觉这台手术,应该算是成功的。
    她向胡医师道谢,转身去往休息室,面前呼啦啦地过来了一群人,将她围住,向她连声道谢。
    马太太又紧紧地攥住她的手,使劲地晃:“小苏!苏医师!太感谢你了!我一定要报答你!你要什么?你有没成家?对了,我有个侄女,和你很是相配,我介绍给你!”
    苏雪至忙拒绝,好不容易终于摆脱了马太太,进入医院为夜班医师准备的休息室。
    她并不觉得如何累,只有一种精神紧绷过后放松下来的飘忽之感。
    今晚的这台手术,说实话,并不是她自信有百分百的把握。
    世上没有百分百把握的手术,即便一百年后,再大的外科大牛,也不敢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