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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节
    莱恩的情绪这才平下了些,打量了眼她,说:“年轻人,死者母亲坚持声称儿子生前没有喝酒,那只是一个可怜女人的自我催眠而已!在我将近三十年的协助苏格兰场破案的工作经历中,我不是没有遇到过以注射毒物来致人死命的凶手,注射酒精自然也是一种犯罪的方式。但我已经检查过了,死者身上没有针孔的痕迹,可以排除注射酒精伪造醉酒的可能!”
    苏雪至感谢他的理解,穿戴完毕后,带着医院提供的助手,进入了停尸房。
    贺汉渚仿佛不是很情愿,但最后,还是从医院的一个医生那里接过口罩,戴好,预备跟着进去前,问莱恩:“您需不要也进去看下?”
    对方点头:“我想我可以去看看,这个年轻人到底还能干点什么。但愿上帝保佑,他拿刀的时候,不要切错了自己的手指头。”说着,和清和医院的几名医生一道,全都跟了进去。
    死者已被除去衣物,光头,头发大概是在上次尸检中被剃掉的,平躺在一张水泥台上。目测身高一米七八上下,体重约在一百六十斤左右,属于成年男子里的壮实类型。
    来医院的路上,她已经看过了贺汉渚提供的和案件有关的各种记录。
    死者是在两天前的下午死亡。
    根据傅家人的证词,准确时间,是下午五点到六点之间。
    五点左右,傅家有下人远远看见他从书房里出来。
    六点,负责给猎犬定时喂食的下人进入犬房,发现尸体。
    也就是说,在水里浸泡最多不会超过一个小时,加上是冬天,气温很低,现在尸体的外观除了尸斑,变化不大。
    莱恩先生昨天的第一次尸检,主要目的是验证死者在死前有没有喝酒,是落水前死亡,还是在水中溺亡。
    他给出了他的判断:喝了酒,醉酒状态,死于落水之后。
    现在,因为傅太太的坚持,苏雪至这趟二检的主要目的和第一次也差不多,也是为了查证,死者在死亡之前的酒精摄入状况。
    就像英国人说的,血液里检出高浓度的乙醇,只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自主摄入。
    第二种,通过静脉注射,进入血液循环。
    她先检查了一遍可能注射的位置,头部、肘正中、手腕、手背、足背、踝、最后连脚底静脉,也仔细地检查着。
    见她重复自己昨天的步骤,莱恩说:“年轻人,这些位置我都看过了,如果有针孔,是不可能逃过我的眼睛的。”
    确实没有可疑的针孔。
    苏雪至没说话,让助手帮助,张开死者眼皮,取容器刺入眼球,抽取玻璃体。
    当尸体腐败,体内产生的酒精会影响到血中酒精含量的检测结果。
    或者,另一种情况,遇到防腐处理后的尸体。
    这两种情况下,为了得到相对更准确的检测结果,有另一种办法,那就是用眼球玻璃体来代替血液进行检测。
    玻璃体的酒精浓度变化,通常会比血中含量要迟滞一到二小时左右。法医可以通过玻璃体的结果,来了解死者死亡前一到两小时内的酒精摄入状况,并判断当时的酒精浓度。
    见她从死者的眼睛里抽取物质,莱恩看着,皱了皱眉:“年轻人,你在干什么?”
    苏雪至把原理解释了一遍,说:“如果你们对此持怀疑态度的话,回去后,可以在实验室里验证。我想,试验鼠和人体一样,应该有着相类似的循环系统变化结果。”
    她的语气是如此的肯定,劳恩看了她一眼,摊手,耸了耸肩。
    苏雪至携带样品和另外取的用作比较的血样,到医院的实验室,现场进行酒精含量的检测。
    这个年代,用来检测酒精含量的法子,还是化学方法。
    用强氧化剂重铬酸钾溶液检测。如果含有酒精,加热后,溶液颜色由橙变为灰绿。颜色越浓,表示酒精含量越大。
    她先试了第一份样品,混合加热,混合剂颜色没有变化。
    随后,她试了第二份样品,依然是同样的结果。
    而第三份血样,获得了昨天与劳恩一样的结果,颜色变为灰绿,表示含有高浓度的酒精。
    如此矛盾的结果,不用她说,在场的每一个人也都明白。
    假定她的这个新的测试方法是科学的,那么很显然,傅家长子在死前的那两个小时里,确实根本就没有喝过酒。
    他血液里的高浓度酒精,是人为注射而进入体内的!
    劳恩先生嚷道:“这太奇怪了!你刚才也检查过的,死者的身上,根本没有针孔!”
    “小苏,会不会是你的那个办法根本不足以说明结果?”
    一个医生跟着问道。
    贺汉渚看着她。
    苏雪至沉吟了片刻,忽然想到一个位置,立刻回到停尸房。
    她抬高死者的胳膊,看了眼腋下。
    死者体毛丰盛,但腋毛却干干净净,看起来好像是刚剃不久的样子。
    “劳恩先生,这是您昨天剃除的吗?”她问道。
    “不是!昨天就没有了!”英国人回答。
    苏雪至仔细检查两边的腋下,很快,在右侧腋下腋窝的一道深面褶皱里,发现了一簇针孔的痕迹。
    虽然已经不大明显,但还是能看得出来,这里曾经进行过不止一次的穿刺。
    她示意医生们上前观察。
    “我的上帝啊!腋下静脉!这个凶手到底是谁!他怎么能想到在这个位置注射!”
    英国人当场就惊叹了一声。
    他没能想到,有人会在这个位置进行穿刺注射,也是非常正常的一件事。
    据苏雪至的了解,应该是在许多年后,当心脏手术发展到可以埋植心脏起搏器的时候,为了避免一种叫做挤压综合症的并发症,心内科的医生们才开始了经腋静脉穿刺的普遍实践,随后推广到婴幼儿的穿刺。
    “我明白了!”英国人一改之前的傲慢态度,表情相当兴奋。
    “凶手经过腋下静脉,往死者的体内注射高浓度的乙醇,随后将人推入水中,造成溺水的假象!但是……”
    他顿了一下。
    “还有一个疑点。如果死者清醒着,当然不会任由凶手摆布。但如果,死者当时是失去意识的,譬如,被打晕,体外检查又没有任何的伤痕……”
    “以托(乙醚)。”苏雪至说。
    “凶手既然掌握了这种注射的方法,肯定也知道以托。”
    “你说得太对了!先用以托令他昏迷,就像做手术一样,然后注射酒精,在注射几次后,等剂量足够,再将他推入水中!”
    “上帝啊,差一点!要不是你,就是一次完美的犯罪!”
    劳恩先生看着苏雪至,两只灰色眼珠子闪闪发亮。
    “年轻人,你要是去犯罪,我敢打赌,那将是所有人的噩梦!现在让我们看一下,死者是不是留有吸入过以托的痕迹。”
    他显得兴致勃勃,迫不及待的样子。
    苏雪至仔细地检查死者口鼻,不放过任何的蛛丝马迹。在鼻孔内部鼻膜的表面,发现了毛细出血局部破裂的痕迹,并且,在鼻毛里,得到了一小根类似纤维的外来物质。用显微镜放大检查之后,疑似是一种麻料的残留。
    至此,苏雪至完成了今天的复检。
    这个复检,彻底地推翻了昨天的结论。
    苏雪至转向贺汉渚,提供了自己的看法。
    傅健生死于一场精心设计的谋杀。
    凶手用洒了以托的手帕迷晕傅健生,令他处于短暂麻醉的状态,然后注射大剂量的酒精,随后让人下水。
    傅健生遇冷水,可能刺激苏醒,挣扎求生,或者没有苏醒过,这对结果影响不大。即便醒来,在酒精的作用下,他也无力自救,很快溺水,造成死亡。
    “我只能说,凶手调查的其中一个方向,大概率懂医学……”
    停尸房的门被人猛地一把推开,只见傅太太冲了进来,双目血红,定定地看着已经蒙上白布的儿子尸体,片刻之后,发出一声尖锐的哭嚎之声:“傅明城,你不得好死――”
    她两眼一翻,当场昏死过去,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第56章 (关于凶手的排查范围,一下...)
    关于凶手的排查范围, 一下就明朗了起来。
    大概率懂得医学。
    傅家发现尸体的水池附近,应该就是行凶的第一现场。否则, 那个时间段,除非傅家全部下人集体撒谎,要不然,想将尸体从别的地方转移进去,不可能没人看见,也不可能消除掉途中全部的痕迹。而这些,警局都已经调查过了, 确证没有。
    可怀疑的对象范围由此缩小, 甚至有所暗示。
    在案发日的那个时间段,既懂医学, 人又在傅家的,根据目前的了解,只有船王次子傅明城。案发的当天下午, 他人也在家中,就伴着昏迷里的父亲。
    就这样,被孙孟先送出来还没满一天的傅明城, 就再次作为嫌疑人被警局请了过去,让他继续接受调查。
    傅明城再次入了讯房后,据苏雪至从贺汉渚那里打听来的消息,他一直保持沉默,一句话也没说。既不认罪, 也没否认加在他头上的罪名。
    因为没有真凭实据,涉及凶器的注射针也大概率已被销毁, 指向他,全是靠着对死者进行医学检查后做出的推理和判断, 且又碍于他的身份,警局这边也不好动粗逼迫口供,就这样,案情拖了几天,但外界关于傅明城就是凶手的论断,已经铺天盖地,大有定罪之势。
    这天下午,苏雪至人在图书馆,眼睛盯着面前的资料,脑海里浮现的,却是那天验尸时的种种所见。
    这几天,她始终这样,精神有些恍惚,总觉得自己好像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时却又想不出来。
    不找出来,寝食难安。
    她再次闭目,在脑海里重新构建了一遍场景,就好像又回到了医院的那间停尸房,再一次地开始了检视。
    检查躯体、抽取玻璃体、找到穿刺痕迹、检查口鼻,找到凶手使用□□留下的痕迹……
    突然,苏雪至灵光闪现。
    之前那几天里她一直想找却找不出来的遗漏点,豁然明朗。
    她心跳加快,猛地合上了书,一下就站了起来,在近旁几个学生投来的诧异目光里,疾步而出。
    想说的话,她觉得不适合通过电话交流。
    正是傍晚时间,她请了个假,急匆匆去司令部找贺汉渚。坐东洋车赶到司令部前的街口,下车付车夫铜钿的时候,看见司令部的门口有个人。
    是曹家的十二小姐,头戴一顶雪青紫的圆帽,手上戴着小羊皮手套,身穿镶饰白色皮毛的同色呢子大衣,大衣的下摆,露出了带着美丽繁复刺绣花纹的裙裾,看起来像是要出席什么场合的礼服,脚上则是一双黑色的小高跟尖头长筒靴。
    她安静地等在那里。一道夕阳正射了过来。夕阳光里的丽人,紫色的身影,将近旁司令部那堵灰暗的冷墙都映得仿佛成了一副西方人物油画里的背景。
    在大院里的丁春山大约看见了她,急忙快步走了出来,和她说话。
    苏雪至走过去时,听见丁春山说:“曹小姐,您真的不需要进去?要不要我去帮您通报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