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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节
    我看着案桌上的灵位,五味杂陈。
    如意死了,享年三十一岁,无子送终,无娘家吊唁。
    我想回忆下如意的一生,但已经心累到不愿想,她的故事就到这里结束吧。
    我给身后守着的心腹侍卫使了个眼色,让他去把梅濂请来,我在之前住过的小院里等他。
    屋里陈设依旧,当日我走得急,一些用过的衣物、首饰并未来得及带走,等的时候无聊,我让云雀去拾掇一下,我用过的一针一线,哪怕喝过水的杯子,一件不留。
    “咦?”
    云雀疑惑地惊呼了声,从柜中取出我穿过的小袄,回头对我一笑:“仿佛被人洗过,摸着潮潮的。”
    我捻起枚桂花糕,喂给鲲儿,淡淡道:“回去后全都烧了吧。”
    正在此时,我听见外头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人还未到,酒味儿就先来了。
    我稍稍屏住呼吸,微笑着朝前瞧去,果然看见梅濂来了。
    他已经将孝服除去,身上穿着燕居常服,头上戴着玉冠,手里提着个大食盒,笑吟吟地走了进来,瞧见鲲儿,怔了怔,并未表现出多大的兴趣,行到方桌这边,将食盒里的荤素小菜全都端出来,给我和他面前各摆了只酒杯。
    “你怎么来了?”
    他笑着端起酒壶,给自己满满斟了杯,给我倒了一点,自顾自地仰头干了,拿起筷子,夹了条爆炒腰花,送嘴里大嚼特嚼,又喝了杯,酒意上了眼,兴奋道:“我说会给你把这事办妥,怎样,那灵堂还不错吧?”
    我微笑着点头:“劳烦你了。”
    “这有什么。”
    他大手一挥,笑着说自己最近朝廷家里忙乱,今儿一整天没吃东西,瘦的两颊都也凹陷下去。
    他连扒了数口饭,一盘子韭黄炒肉丝立马见了底,嘴里鼓囊囊的,对我笑道:
    “你都不知道,长安官场果然比云州更难混,有好些人上书赵元光冤枉,说我刻意构陷,这些人私底下结成党派,去丹阳县和曹县搜集我贪墨罪证,哼,我会怕他们?”
    说到这儿,他给自己舀了碗羹,咕咚咕咚喝下去,许是吃急了,噎住了,他用力拍打着心口,对我笑道:“你知道么,陛下封我为侍郎,那可是非常重要的大官,眼瞧着兵部尚书年迈多病,蹦跶不了几年,届时我就能升为尚书,然后入阁……”
    面对他的喋喋不休,我笑着点头,没有言语,可却着实……有些烦了。
    他仿佛察觉出我并不感兴趣,干笑了声,从袖中掏出方帕子,擦了下嘴上的饭油,扭头看向我身侧立着的鲲儿,上下打量番,摸了摸孩子的头,笑着问:“好俊秀的孩子,谁家的?”
    “我弟弟的儿子。”
    我从背后推了把鲲儿,笑道:“给姑父……”
    我笑了笑,立马改了口:“给梅大人见个礼吧。”
    鲲儿闻言,恭恭敬敬地给梅濂行了个儒礼。
    梅濂虚扶起,面上已没了方才那种极度的兴奋,他默默地给自己倒了杯酒,垂眸看着杯盏,指尖伸进酒里:“当时盈袖和离,她表哥出面了,如今……呵,你侄子也来了。”
    说到这儿,他斜眼看向鲲儿,唇角噙着抹坏笑:“孩子,你来是臊本官?还是骂本官?”
    鲲儿腼腆,靠在我身侧,细思了片刻,往前行了几步,跪下给梅濂重重地磕了个头,眸子里透着真诚和纯孝:“孩儿家中不幸,致使姑妈流落在外,孩儿多谢大人这十几年照顾姑妈。”
    我和梅濂同时怔住,四目相对,然后,同时看着鲲儿。
    一时间,谁都不说话,气氛慢慢地变淡、变冷,变得充满了酒味。
    梅濂尴尬一笑,俯身扶起鲲儿,仿佛用袖子抹了下眼睛,喃喃笑:“好孝顺懂事的孩子。”
    说罢这话,他转身,从一旁的小圆凳上拿起大小两个紫檀木雕花盒子,低头无言,喝了杯酒,将最上面那个小盒子推给我,强笑道:“这是和离书,咱们……有始有终嘛。”
    “多谢。”
    我抿了下唇,微笑,给鲲儿使了个眼色,让孩子帮我拿着,然后手撑住桌子,准备走。
    “等下。”
    梅濂叫住我,他身子往前倾,胳膊抬起,复又无奈落下。
    他保持着得体的微笑,起身,将桌上那个大点儿的长盒子打开,从里面取出个卷轴,当着我的面儿舒展开:“这是陛下给你的,昨儿就到我手里了,一直没顾上给你送去,你、你看看。”
    我一怔,李昭这狗东西搞什么鬼?
    我将烛台拉近了些,凑近一瞧,吃了一大惊。
    画上是一男一女,男的穿着黑色西装,戴着紫金冠,温润如玉,正是李昭;而在他跟前坐着个穿白婚纱的女人,腰肢纤细,发如乌云,是我……他、他竟把婚纱以这种形式穿上了。
    我的心跳得极快,唇角不自觉上扬,忽然发现画上还有首诗,是唐朝柳宗元写的。
    “凡卉与时谢,妍华丽兹晨。
    欹红醉露浓,窈窕留馀春。
    孤赏白日暮,暄风动摇频。
    夜窗蔼芳气,幽卧知相亲。
    愿致溱洧赠,悠悠南国人。”
    念罢这诗,我仿佛亦喝过酒似的,身子都醉了半边,发现在诗的末尾还有行小字。
    “棋逢高招,甘拜下风。”
    高招二字,用朱笔所写,显得格外醒目。
    我噗嗤一笑,倔什么呀,到底还是跟了我姓。
    而此时,我身边的鲲儿凑上前来,看着画,微微点头,恍然笑道:“姑妈,这是双关语呀,陛下一面跟你道歉,可一面仿佛又说,你遇到高昭,甘拜下风了呢。”
    我愣住,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好哇,这狗东西,到现在还占我的便宜。
    不过这种两头不得罪讨好的主意,不像是李昭手笔,大约是梅濂从中斡旋的吧。
    我没戳破,指头轻抚着画上的那个轻俊男人,笑着卷起来,再次准备走。
    “妍华?”
    梅濂忽然出声。
    “啊。”
    我坐定,下意识应了声。
    “真好听的名字。”
    梅濂低着头,双手交叠,眼里的酒气似乎更加浓郁了,良久,他忽然看着我,笑得温和:“我这几日略翻了下先帝时的旧档,知道了你家的事,你……当年为何会被押送至北疆?”
    说到这儿,他指头朝宫里的方向指了下:“是那位的手笔?”
    我笑着点了下头。
    没有说当年自己在狱中如何凄惨、也没说丽华死在我怀里,更没说路上怎样被那两个畜生凌.辱。
    “得亏遇见了我,是吧。”
    他看着我,忽然眼里泛起曾雾,笑道:“然后又后悔遇见了,是么?”
    “大郎后悔么?”
    我笑着问。
    他用两指揉着眼,笑得惆怅:“那也是我的十三年啊。”
    再次,我们再次相顾无言。
    他低头喝闷酒,我扭头朝外面看。
    外头又开始下雪,一开始只有米粒般大小,后面越来越大,如同柳絮般纷扬,地很快就白了,仿佛给灵堂里的如意唱挽歌。
    “冒昧问一句。”
    他笑着看我,手搓着额头,问:“陛下哪里好?”
    “这……”
    我顿住,过去和李昭在一起时,我把这两个男人比较了无数遍,可真的要说,却真不知从何说起。
    “大概,和他在一起,我觉得自己像个女人,虽然也经常吵架、闹别扭,但觉得很舒心。”
    “这样啊。”
    他笑了笑,扭头抹了把脸,看着我:“咱们这十多年,好像吵架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
    他长叹了口气,端起酒壶猛灌了通,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埋怨:“你总是那么完美,让旁人一点错儿都挑不出,街坊、同僚还有官长都对我说,好好待你夫人,你上辈子得做了多少好事,才得了她;后来我跟先生读了书才知道,最初见面时在地上写的字是错的,可你顾着我面子,没说出来,就连我这样的凡夫俗子都能看出来,你应该是出身高贵的小姐,可你委身下嫁后,为了配我,言语渐渐尖刻,你一直顺着我,让我感觉自己就是个没用的东西。”
    “大郎……”
    “你让我说完。”
    他将空酒壶按在桌上,凄然一笑:“我当时都二十大几了,还没有孩子,如意啊,我想要个儿子。”
    “那你跟我好好说啊。”
    我用指头揩掉泪,看着他:“你不说,我怎能知道你想纳妾?算了,不重要了。”
    我们再次无言以对,白色蜡烛已经燃烧了大半。
    “大郎,过去我们不说,以后,也不用说了。”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大肚子,闭眼,深呼了口气:“盈袖……你,”
    他身子一震,缓缓地抬起头:“袖儿怎么了?”
    “那天晚上,我看见了。”
    我从袖中掏出那个绣了梅花的荷包,放在桌上,然后看向他,他忽然慌了,眼神闪躲着,猛地扇了自己一耳光,似有千言万语想要辩解,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说:
    “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必说了,这事咱们放心里,这辈子都别说出口,别让那个孩子难堪。”
    说罢这话,我拿着那幅画起身,往后退了好几步,看着错愕的他,屈膝盈盈行了个礼,对他,对我,还有对过去的十三年。
    “大郎,妾这就走了,祝你前程似锦,儿孙满堂。”
    他起身,想笑,却笑不出来,不知不觉流泪了,颤声说:“好,那我也祝你以后平安如意,每日家都高高兴兴的。”
    我笑着点头,转身离去,牵着鲲儿的手,一步步走出屋子,刚要跨出门槛,他在身后忽然叫住我。
    “如意。”
    我顿了顿,并未回头,一直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