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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0节
    看到霍七茜进来,她便松了一口气的问:“七姐可算回来了,今日倒是去的久呢。”
    这些日子,这姑娘已经在车里闷的白生,又好吃好喝日子有奔头,人就清秀好看起来。
    霍七茜喜欢她,再加今日报了一线仇怨,总算出一口恶气,她就语气愉悦说:“还说呢,这镇子不做女客生意,我是趁着雨势大了~装成哑巴才买了些东西回来的。”
    朱婆子笑眯眯的接了包袱,借着窗下微明打开,却是二三十斤的干粮,又有饭铺才卖的细饼,荷叶包的各『色』酱菜腊肉,她就咋舌道:“好家伙!这是吃了这顿要死了么?你一贯是个不会过的,咋就买了这般多?”
    说完又问黄新娘:“我的『奶』『奶』,您这是给了她多少钱儿,就没这样过日子的。”
    黄新娘是一文没给过,她知霍七茜身份不凡,到金滇也有旁的目的,受人照顾了一路,自然是维护道:“不多买点可怎么办,这雨还不得几天下,这边又不做女客生意,若我说,还是七姐有成算。”
    她这话一出,便得到霍七茜暗地里大拇指一枚,便噗哧乐出声来。
    “倒也是,这地方可真不好。”朱婆子嘀咕两句,从干粮堆里选了几样翻身出去跟钱大姑借篦帘烤干粮,等她出去,黄新娘才无限依赖的粘过来问:“姐姐今日心情甚美?”
    “甚美!”霍七茜笑着点头,知道自己儿子平安无事,虽至今没被找到,她也开心。
    黄新娘张嘴又要问啥,就听身边一人小心翼翼打听:“姐姐,外面那些车上都是你的嫁妆么?”
    霍七茜闻言回头,这才看到屋角还有一个新娘打扮的姑娘,人家年岁不大,脸上还图了两团大胭脂,也是憨美憨美的。
    且在她身边还放着一个担子,一头扎着两床被褥,一头放了两只扎了腿儿的下蛋母鸡。
    也不止她,这屋里俩本地新娘,嫁妆就是一担。
    黄巧娥这点东西在燕京真不算啥,可越接近边城,这就越珍贵了。
    黄巧娥笑着点点头:“对呀。”
    那小新娘脸上便带出艳羡说:“你爹娘真好……”
    黄巧娥敞亮放肆大笑起来,霍七茜就从包袱里『摸』出一葫芦酒来到门口,对那钱大姑说:“来,老姐姐,咱俩喝点?”
    第243章
    干柴烘烤的小火炉,炉上铺着铜篦帘,一排切好的羊肉片在篦上曲卷,发出滋滋肉香。
    肉是霍七茜从城外带来的,有个五六斤的样儿,她大方就给黄新娘切了半斤,又弄了半斤出来与钱大姑烤着吃,就把朱婆子气死了。
    人钱大姑是个省吃俭用的,她倒是不馋,却是一见霍七茜便意外的投缘,便允许她坐在自己身边,于廊下喝酒烤肉,捎带说说闲话解闷儿。
    其实也说不出什么话题来,钱大姑便问霍七茜:“妹纸家里几个孩子了?”
    霍七茜拿筷子翻了一下肉面笑说:“六个,烦人死了,见不得我一会好。”
    这就很让人羡慕了,钱大姑上下打量霍七茜,还小心翼翼探听:“这是都养活住了?”
    便是镇上一等人家,声五个能立住三个都是人丁旺盛了,这妹儿有大福啊。
    霍七茜笑:“是呀,都坐住了。”
    这下是真的羡慕了,钱大姑拿起粗碗,恶狠狠喝了一口酒,甭看她是个道姑打扮,事实上道家的事情她是一概不知,这个龙母庙就是人家的地盘,自然是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放下酒碗,钱大姑又吃了两块肉才说:“那可真好!那,几个小子?几个丫头?”
    霍七茜也抿了一口酒,南边雨水湿冷,御御寒气才说:“五个儿一个丫头,我这丫头是最小的,也乖巧,最得我跟我男人的意,至于上面几个,哎呦,淘气起来有时候都想弄死他们。”
    钱大姑听她言语当中对女儿不遮掩的喜欢,便笑的更加真诚道:“那你家可以了,对姑娘这般好,可比我们这里强多了。”
    她都说到这里,霍七茜便问:“我说他大姑,我也算是走过些远路的,咱大梁朝从上到下,我还头回遇到落凤镇这样的地方,这般不把女子当回事,就不怕断子绝孙?这些怪规矩是咋兴起来的?”
    霍七茜一句话,倒是把钱大姑的思绪带到很远的地方,她想了半天才说:“我们这儿,其实从前也是挺好的,几十年前姑娘虽然不受重视,也至多一句给旁人家养活的也就完事儿了……”她笑笑,也夹了一块肉吃:
    “可是后来,姑娘们就倒霉了。”
    霍七茜搬住自己的腿儿,尽量盘稳当点才问:“那后来是啥时候啊?”
    身后窗棂被支开,钱大姑仰脸笑笑:“对喽,放放烟气儿。”
    屋里传出笑声,银铃儿一般好听。
    又哪里是放烟气,是想听钱大姑说闲话了。
    钱大姑有着跟那张刻薄脸不一样的慈爱,她拿起筷子夹了肉,往窗户缝隙塞了两回,那里面吃了,就说谢谢姑奶奶。
    屋里有个朱婆子,看肉片跟看自己的肉一般,谁爱看她。
    钱大姑回来,就去看霍七茜的眼色,霍七茜却添了新肉鼓励她:“再考些与她们,这才给了几口。”
    钱大姑就笑了:“你倒是个舍得的。”
    霍七茜失笑:“这就舍得了?几片肉。”
    钱大姑却摇头道:“几片肉,这些丫头在家里存身十几年,你问她们吃过几回?往日在家多吃一口都要看亲人脸色的。”
    看着篦帘上的肉熟了,霍七茜就夹了半碗递给钱大姑,歪歪指指屋里。
    钱大姑却不给了:“你吃吧,人不能每个足尽。”
    霍七茜闻言也不强迫,就笑笑说:“那行,咱继续说你们这里的事儿。”
    钱大姑盘腿坐回矮塌:“这里能有什么事儿,寡淡寡情的地儿……那是多久的事儿了,还是前朝,那会子我就几岁的模样,我们落凤镇便回来个养老的岑老爷,岑老爷那会在燕京当官,说是官儿挺大,可我如今想来,能说出那种话的,至多就是个芝麻绿豆,他燕京呆不住了,才回来老家吓唬人来了。”
    钱大姑说着,想吸烟袋,就灌了一些烟丝对着明火吧嗒几口,喷出一口烟才说:“落凤镇不过几里的穷地方,周围连个平坦庄稼地都少有,那还是我爷说的,老岑家吸了一镇子灵气儿就养出一个京官儿,人家见过大世面,自然他说什么咱们这些泥腿子就信了什么。”
    她吧嗒吧嗒的啄那口早就没了火星的烟儿,就像吮黄连一般。
    霍七茜看她难过,就小心探问:“他说啥了?”
    钱大姑冷哼,提起烟袋锅在矮塌低下磕打几下说:“哼,能说啥,混账下地狱的话呗!什么乾坤里面分男女,男人是天女人是地,什么阴阳里面阳面是爷们,阴面是娘们,什么小人跟女子都不是东西,祸水呀,小肚鸡肠易被引诱不检点呀,这都是人家随时要说的话,他做过官,乡党就信他,以为燕京里都这样。
    那位老爷家里有钱儿,他家就开了咱镇上最大的几处买卖,他不愿意女子入他家的铺子,可是谁能想到……他没几年死了,这就成了落凤镇的规矩了?从此这镇上的女子就倒了霉喽。”
    霍七茜莫名就想起一句话,是谁说的,哦,家里的阿奶。
    好像是上辈子说的。
    阿奶说一样书千人读,好人学出好,坏人学出坏,灵人看出个前程,愚货就看出几个大墨团子,这些都不怕,就怕那等蠢物瞎读,这就坑无数人了。
    钱大姑动了心事儿,难免多喝几口,偏巧这老方几人买的是老酒,她便有些上了头,最后声音虚飘飘对霍七茜说:“妹儿,老姐姐跟你说,我吖……坐过牢。”
    霍七茜吓一跳:“您呀?”
    钱大姑点头:“啊,就是我,那年我刚上神,这庙里香火特别好,人家都找我合婚来,我就说,本地姑娘不能嫁本地,不然就是个死!后来被人告了……就给我锁到县里,判了我妖言惑众,先是挨了二十板子,还说要秋后斩了我……”
    钱大姑想起心里伤心事儿,清水鼻涕倒是比眼泪先出来,她举起手抹了一下:“我本以为真的就要死了,那会子还后悔来着,说我散这个好心作甚?到底儿女还小呢,可没俩月我就被悄悄放了……这事儿就是你们外地人不知道,我们镇上是都知道的,亏得我是个师婆,不然也得沉了我。”
    她举起手对大殿拜了几下,回头贴着霍七茜耳朵嘀咕道:“瞧瞧,人还不如泥疙瘩。”
    霍七茜噗哧就笑了。
    篦帘上已经没有了吃食,霍七茜便把帘子摘下,又往里添了新柴,火势一下子旺盛起来,钱大姑就伸出手在上面借暖和。
    半天儿身后窗棂有小丫头问:“姑奶奶,那后来呢?”
    钱大姑淡淡:“后来,对,还有个后来呢,后来我才知道,我进去了,镇上便有三户欢天喜地的把闺女嫁到家门口……那年也不知道咋搞的,没几日,三个新娘子就都找了绳子寻了歪脖树一起吊死了。”
    霍七茜手里的干柴落在了地面上,身后屋里也传出小小的惊呼。
    钱大姑扶墙站起,抬手扣住窗对里面呵斥了句:“不大点孩子,啥也听,赶紧借着热乎躺下,没得贵人奶奶夜里还给你们贴补炭火钱儿的,听到没?”
    屋里传出几声不甘愿:“听到了,姑奶奶,我们这就睡了。”
    钱大姑笑着坐回,低声在霍七茜耳边说:“就这么大的地方,出来进去都粘拐弯亲戚的。”
    一阵风带起雨水,零星的浇在炉面却把火焰喷的更高了。
    天提前就黑了。
    点燃油灯,借着模糊明儿,钱大姑就看着龙母娘娘大殿的方向说:“我出来养了几月才好利索,后来……”
    她眼圈通红,生生咽了泪说:“那几个寻了妥当人给我留了话,她们说,落凤镇的女子可怜呢,如今便不死,早晚也是个难活,也不能让我一个人添火,这才有了她们三没了,就应了我那话,说本地水土不养女子,不外嫁就是个死哩……那会子都还小呢,就里面这几个丫头一般儿大,你说咋就那么灵透呢?”
    霍七茜都被这话惊傻了,她整个身子都是木的,半天儿,她才想起安慰她道:“没事儿,她们做了好事,如今在天上都是菩萨。”
    这是当年整个镇子里的女人,一起合谋的事情,虽然她们不懂要反抗什么,可好歹一个入了大牢,又有三条人命的地基,这戏也就集体唱下来了。
    霍七茜拿起酒葫芦,对着台阶下的地方倒出最后的酒水,人家也是一辈子。
    倒完酒水,霍七茜才问钱大姑:“这般机密的事情,大姑也不怕我说出去?”
    钱大姑却不在意的笑笑:“不是机密的事儿,我们镇上凡有外地女子嫁入,婆婆定会打发到这里住一宿,便由我来告知,今后若有女一定不落这片恶土。”
    霍七茜肃然:“我们不嫁本地。”
    钱大姑点头:“那就出去全天下宣扬去,告诉她们,警醒她们,有女儿积肥垫圈臭家里也别入落凤镇,不然便是养十个女,也大多是溺死的命!”
    她说这话的时候,就狠叨叨的,霍七茜就打了个寒颤。
    油灯恍惚,眼看要熄灭,又挣扎起来放着微弱的明儿。
    钱大姑拔下束发荆条儿,挑了几下灯芯,又悄悄对霍七茜说:“我们这边的女子,甭管族里咋说,错非活不下去换亲的,如今大多都外嫁了。”
    她指指屋里笑道:“瞧着还是不错的吧?我就听外地老客提起,说他们族里若有寡妇,照顾庇护还来不及,没有男人养活,人家还有族里给的祭田,死了也能平安入土,失了父亲的孩儿,也有族里长辈各自伸手照顾。”
    霍七茜呼出郁气道:“本该这样。”她又想起自己从前,便又补了一句:“分人,分良心。”
    钱大姑立刻懂了的点点头:“恩,可也没有恶人扎堆儿住着,反正找我合婚卜卦我就是这么说的,丫头必须离土,不然就是个死地。”
    霍七茜点头:“怪道到了这地方,我就觉着此地人丁稀少。”
    钱大姑解气的笑笑:“谁也不傻呢,外地娶个婆娘子,十贯聘礼带回五贯,上等婚姻。我们这里的男丁想找个媳妇儿,出三十贯一文嫁妆都不要,人家还未必嫁哩,再说,谁家能有三十贯,梦呢。”
    霍七茜好奇:“那些男人真不知道?”
    钱大姑就笑:“又不傻,可惜已经跟当初一样,也是规矩了,就不好打破。”
    她忽然唱了起来:“千日有夫千日好,一朝无夫心烦恼。女人无夫心无主,出入家门无人呼。夫莫嫌妻生的笨,妻莫嫌夫命不好。命里只有八合米,寻遍天下不满升。夫妻二人互相敬,白头偕老是命好……”
    想来,当初大姑也是稀罕自己男人的吧,她也有过好日子的,霍七茜知道这唱词叫做劝善经,可道理这事儿都是说给好人听的……
    四处安静,隐约听到外面有人惊叫,说是淹死人了……她看看钱大姑,钱大姑却不在意的问:“妹儿这是去金滇干啥?”
    霍七茜愣怔下,便气恼说:“去找一个不孝子,抓住腿打折了!”
    佘万霖打了一个巨大的喷嚏,便没奈何的放下碗摸摸鼻子,又摸摸自己的心。
    今儿这是怎么了,就莫名心悸。
    平金小心翼翼的从外面回来,进屋反插了门,就小心小胆的,又眼含敬仰的走到佘万霖面前说:“这是我在咱茶场里药房偷的,就给我吓死!”
    丢烫手山芋般的把贼赃撇了,平家才找到自己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