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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动静(三)
    范己威周身焦黑,不省人事,好在尚有鼻息。吴鸣凤正自惊疑,适才那轰然声再起,“砰砰啪啪”直击赵营兵士的前沿。再又死了几人后,赵营的阵线不得不向后稍稍退却。
    “是鹰扬铳。”蒲国义仔细听了凝眉道,他在明军中服役多年,对各种制式火器十分熟稔。
    “哦哦,该当是的!”吴鸣凤也是明军出身,经他一提醒,也省悟过来。
    遥目望去,只见远处的小缓坡上,果真排布着数十队鹰扬铳小序列。每个小序列两人一组。一人在前,单膝跪姿,将长长的铳管架在肩头,右手微微扶正,左手则竖一防御用的圆盾在身前;一人在后,为站姿,负责填药加丸,并在点火时改换半跪姿势。
    这鹰扬铳为赵士桢所研制,是抬枪的一种。其来源却是数十年前壬辰倭乱。那时日本正处战国时代,火器发展迅猛,此中其称为“铁炮”的火绳枪尤为佼佼。各大名为了取得对邻国的军备优势,无不苦心钻研火器研制技术。只短短几十年的发展,至侵朝前,日本国的火绳枪技术已经完全碾压大明、朝鲜等邻国,甚至超过了将火绳枪最早传入种子岛的佛郎机人。其“铁炮”无论在可靠性还是威力上,都可圈可点,完全不亚于同时期的佛郎机人、红毛人等。
    然而入朝后,拥有卓越火绳枪的日本军队还是处境窘迫。其症结在于,他们虽然能在轻量级的火绳枪上面压制明军、朝军,却在中大型的火炮方面处于完全的劣势。日本乃岛国,资源匮乏,尤其铜铁奇缺,实则不单日本,朝鲜亦存此难,相较之下明朝则资源丰盈。尤其是明朝中后期,开始将铜矿、铁矿乃至牛角、硫磺、硝石诸物作为战略物资严加限制对朝鲜、日本的出口,使得这两国的军事发展受到了极大的影响。
    在这种严苛的条件下,日本缺乏资源大规模制造铜铁火炮,其内战期间,山地为主的国家地势又从侧面影响了对地形要求很高的火炮的发展,故而侵朝时轻量化火器为主的日本军队在与明军火炮的对决中吃了许多苦头。
    为了弥补自身的火力劣势,日本军队加紧发展了原本在国内并非主流的重型火绳枪,将称为“大铁炮”的重型火绳枪放大口径并加长身管加以改进成了诸如“国友筒”之流的“大筒”。
    被明朝严格限制火药配方获取、资源进口的朝鲜此时除了“步兵中号最精强”的铳筒卫这类为数不多的火器部队外,其余大部皆为着轻甲射片箭的弓弩手,面对这些射程将近千步的日本重型火绳枪,自然毫无抵抗之力。即便明军此时也是对这些重型火绳枪印象颇深,呼为“大鸟铳”或“九头鸟”。
    赵士桢即是在此类“大鸟铳”的基础上研制出了鹰扬铳,其一发用药十二钱,按明军丸药等重的规格,其所射的大铅丸亦在十二钱上下,威力甚巨。经常用作点射敌军将领或是重要工事设施的利器。
    不过鹰扬铳成本颇高,且较之威力射程皆远逊造价仅其十分之一的发熕炮,所以其适用面不广,一般只在复杂地形下大型火炮无法运用时作为攻坚的火力补充。除此之外,在火炮难以跟随的丘陵以及濒海等崎岖起伏的地形下,鹰扬铳也有用武之地。
    拥有雄厚背景与实力的谭大孝给自己的武宁营装配了极为精良的装备。眼下军中的这三十门鹰扬铳正是其中部分。他先抢占缓坡,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已有成算,就是要将赵营兵士全数覆盖在自己的火力范围内。
    “好个谭大孝!”蒲国义暗自喟叹,他之前曾对吴鸣凤说彼攻我守,无需抢夺缓坡。而下谭大孝利用缓坡,可以越过低矮的灌木乔木,对坡下大范围内的赵营兵士进行压制,己军走又走不脱,看来要想扭转颓势还得夺回地形的优势。
    一门鹰扬铳配有大铅丸一个、小铅丸九个,眼见击倒了赵营军官,官军无不备受鼓舞,紧接着在坡上呈弯月状排布的三十门鹰扬铳继续齐射,铅弹激射乱飞,在赵营队伍中呼啸交梭,兵士中弹者大多当场死亡,侥幸未死的也痛苦不堪,滚倒在地蠕动哀嚎——铅弹质软,入体后动能全数释放,会炸出极大的空腔,创伤面积是铁弹石弹的百倍有余。
    面对射程劣势,并无多火器的吴鸣凤部登时手足无措起来,不少兵士慌乱中不等军官号令,便开始胡乱射箭,但斜斜飞出的箭压根不会给三百步外的官军造成任何威胁,反而给官军的铅弹钻了空子,血溅当场。
    “他奶奶的!”蒲国义龇牙咧嘴,矮着身子藏身在一对长盾手后头。照这种情况演变下去,只怕半刻钟不到,己军便将建制大乱,完全丧失战斗意志。
    他思虑一下,转身跑回吴鸣凤身边道:“官军火力极猛,若任由宰割,我军必败!”随之加上一句,“属下请命,率敢死队冲其本阵,为我军赢得重整旗鼓的机会!”
    范己威未战便伤,吴鸣凤如折一臂,而今蒲国义又要亲自带队,他实际上是很担忧的。只是当前形势险恶,他也看得出再不做些改变只怕不久后己军就将一溃千里。到了那时,可就想扑腾都扑腾不起水花了。而若不让蒲国义上,交给其他人又着实放心不下。权衡过后,他只能点头答应,并叮嘱道:“你小心行事,一有不对,立刻撤回!”
    蒲国义应声而去,不多时,就组织起一支五百人的冲击队。这支冲击队有着近百名长盾手当先。这些长盾手手中盾牌皆是厚硬木外包铁片再敷熟牛皮各层紧紧黏合而制。因为型大身重,所以必须双手握持把手并以肩部顶着盾背前进。他们的腰间还各配有朴刀一把,为的是在推进到敌方阵内,丢下长盾后不至于完全丧失抵抗力。
    蒲国义其实对这些长盾的防弹能力持怀疑态度,可出击迫在眉睫,他也无暇顾及许多,只能将看上去最靠谱的防御部队摆上去。
    长盾手之后,则是各色近战兵士,再后,零散分布着百十名弓手游兵。秩序稍成,蒲国义一声令下,阵后三面战鼓同时擂起,冲击队众声呐喊着开始朝对面缓坡上的官军方向挺进。
    坡上又齐响鹰扬铳,不等蒲国义透过缝隙查看,前方几名长盾手早已东倒西歪跌摔在地。他们都没有受伤,可他们的那赖以为遮蔽的长盾却都在鹰扬铳小铅弹的冲击下要么大规模凹陷,要么破裂不堪,总之无法再用。再看那些跌倒的盾手,此时大多也都受到震荡,虎口撕裂,鲜血直流。
    看来如此厚重的长盾也只能勉强抵御鹰扬铳的一击。
    蒲国义心中焦虑,加紧催促冲击队加快步伐。他心中暗算,官军的鹰扬铳目前已经各自射了一发大铅弹,四发小铅弹。照他以往的经验,短时间内‘射出五轮,质量再好的抬枪到这时候铳管也已经滚烫,官军的鹰扬铳至多再发一轮小铅弹,就必须冷却等待。也就是说,再熬一轮射击,冲击队就有绝佳的前进机会。
    在他的号令下,赵营的冲击队阵列开始向一侧倾斜,目的是减少暴露在更多的鹰扬铳下,减小被打击角度。
    蒲国义心脏狂跳,紧张的等待官军鹰扬铳再次射击,然而出乎他意料,官军没有在预期时间内再次填弹点火,反而提前开始了鹰扬铳的保养工作。
    他正惊疑不定,小心一抬眼,却见不知何时,缓坡上突然钻出了成片成片的官军铳手。他们清一色青甲红褂,手里拿的都是制式军中鸟铳。环顾坡上那密密匝匝连成一片的官军鸟铳手,粗略估算当不下五六百人。
    谭大孝不愧是川东土豪出身,营中兵士火器的装备率完全超出蒲国义的预期。他心生一种不好的预感,但更令他吃惊的还在后面。这五六百鸟铳手在赵营冲击队进入一百步后仍然从容不迫地装填火药,似乎根本没有紧急开火的意思。
    蒲国义不清楚谭大孝在想什么,他现在也没空再去揣摩谭大孝的心思,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现在能做的只有督促兵士向前、继续向前。
    当赵营兵进入五十步的时候,那数百官军鸟铳手突然分开数道,从他们分开的空道内继而自后冲出不计其数的黑巾官军。这些官军冲得极猛,然后在自家阵前突然刹住了步子。
    他们怒吼着,借着惯性,全力将手上的短而粗的投枪奋力掷出!
    靖难之役,南军“拥盾层叠自蔽”,使燕军一时“攻之不得入”。其后朱棣以“木矛长六七尺,横贯铁钉于端,钉末有逆钩”,让勇士投矛“连贯其盾”,终破南军之盾阵。
    很明显,熟读兵书的谭大孝有备而来。
    其实在南方,因气候潮湿,弓弦弩弦颇易损坏,故而自宋以来南兵习标枪者甚众,乃有“今滇兵皆用标枪空掷,谓之标子”、“獠童兵器,每洞各习一种,其习标枪者铁刃重二斤”等语云云。
    戚继光亦曾明言刀盾手“藤牌无弃枪,如无牌同”。所以他部队中的刀盾手除了盾牌外,必须人手“每人长刀一把,弃枪三枝”。且投射的操练,也是刀盾手的重中之重,“试标枪,立银钱三个,小三十步内命中,或上、或中、或下,不差为熟……试藤牌……令持标一枝,近敌打去,乘敌顾摇,便抽刀杀进,使人不及反手为精”。
    家学深厚加之曾去南京大校场“进修”过,谭大孝的眼界自非寻常庸将可比。他有雄厚的财力作为支持,所以军队的装备在适应南方山地作战的情况下构成极为完善,远不是未受过专业山地作战训练与指导的赵营兵士可以比拟的。
    谭大孝将自己军中的投枪以三轮接连透出,这些投射的官兵都是他精挑细选出来的臂力惊人之辈。投枪投毕,举目再看,蒲国义精心组织的那近百长盾手已然溃不成军。纵然还有些长盾手或是咬牙硬撑了下来或是侥幸未被势大力沉的投枪击中,但冲击队前方的蔽护已然全面瓦解,几可称为真空一片。
    后续的赵营兵才被暴露出来,谭大孝令无迟滞,行云流水般下达了发铳的命令。数百门鸟铳在同一时间齐射向手足无措的赵营冲击队。一连两轮射罢,及待硝烟弥散,冲击队血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