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药、装药、压火、装弹、装门药、装火绳,除此最基本之六步外,对于鸟铳无论是作战的操作还是平时的保养,都大有讲究。而这六步要做到精熟,也非一日之功。
徐珲既然一力推崇鸟铳,当然也就扛下了训练的重担。自六月伊始,军队整备的主要方向便从人员结构调整转为了对兵士的火器训练上。他信誓旦旦对赵当世立下“军令状”,到八月,必然让军队达到“铳必有操、射必有获”的标准。鸟铳为赵营火器中代表,除铳外,各色炮类亦在徐珲的训练范围类。但相较于鸟铳,赵营的小炮数量并没有大幅度的增长,所以这一块暂且搁置,稍稍省心。
和火器同等重要的军资还有马匹和甲胄,这两样短时间内都难以大量筹措或生产。尤其是马匹,陆其清配合野战军的需求呕心沥血也不过收来寥寥百余匹马,对赵营骑兵的扩充并无帮助,获取渠道尚在慢慢摸索。甲胄则有点收获,通过陈洪范、左良玉等部的馈赠以及赵营自身的采购,林林总总又凑起轻甲二千余副。这样一来,营中统共轻甲四千副、重甲五百副。五百副重甲优先配给了飞捷营,四千副轻甲则按比例分别配给四营。单从着甲率而言,赵当世对现阶段的军队已经颇为满意。
军队装备、操演之外,还有对于枣阳各地关津险要的深入把控。通过打压褚家,赵当世成功夺得了枣阳县的绝大部分控制权,不仅将随枣通道的西北口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还将飞捷营安插到了距离枣阳县城咫尺之地。枣阳县风浪不小,但至此,赵营这艘船可说已能行驶的四平八稳了,对于全县的掌握,比之以蛮力豪夺谷城的西营毫不逊色。
内政、军事皆善,最后是外交。
赵营的外交遵循着“广结援”、“顺朝廷”的政策从未改变。就阶段性成果看来,效果十分显著。目前。楚、豫一带有影响力的人物中,昌平总兵陈洪范、援剿总兵左良玉、襄王朱翊铭与赵营皆友善,总理熊文灿对赵当世亦持正面态度,石屏土副将龙在田、新任湖广巡抚方孔炤则都在赵当世结交计划中。至少朝廷及官军这一边,赵营、赵当世本人的形象都算上佳,老关系继续维持即可。下一步新关系发展着重的点在于两个人,一个龙在田,一个苏高照。拉拢龙在田,则赵营在楚北的地位可以进一步稳固;结好苏高照,则能打开赵营与东南郑氏接触的大门。
为了将外交事务正式化,七月初,赵当世于原有六司之外新设了提举外务使司,以几次外派下来表现最为突出的傅寻瑜任外务使,另有一人名叫李悖,充任副使。傅寻瑜成为与周文赫、庞劲明、何可畏、刘孝竑、赵虎刀、葛海山并列的“七使”之一。
“军马,我之臂膀;钱粮,我之心腹;外交,我之喉舌。”
三管齐下,军、内、外皆通。经历最初的困顿局促后,赵当世终有睁目而见曙光之慨。
竣工在即的赵营营房道路四通八达,几条主径都以细碎的砂石铺平,走在上面既踏实又舒服。微风轻掠,小溪畔密密如幕的芦苇丛随之阵阵动荡,广文禄边走边朝前眺望,道路远端一株青杨下,立着个人影。
“罗大哥!”广文禄心中一震,快步走上前去,临近了,伸出双手将罗威的右手紧紧握住。罗威蒲扇般的右手粗糙而结实,他的左手却拄着一根桃木拐杖,身子也微微朝左边倾斜。
“咳咳,大哥这腿让你见笑了。”兴许是觉察到了广文禄眼中的讶异,罗威的视线移到地面,半垂着头,讪讪笑着道。
广文禄顿感一阵悲愤,道:“大哥,不是说仅仅皮肉伤,在军医处将养即能痊愈吗?上次来,这伤可是好得差不多了!”
罗威苦笑摇头道:“伤到了里筋,皮肉是长好了,这腿恐怕从此利索不了。”说着,看看左手的桃木拐,“大哥与这伙计义结金兰,这辈子都寸步难离。”
“大哥!”广文禄双手又是一紧,罗威却在此刻将右手抽了出来。
“禄子,前哨这段时日如何了?没我和老万在身旁,可还过的舒心?”罗威与广文禄此前一齐隶属于起浑营景可勤统带的前哨,只是自腿脚伤后,他便调离了前哨。
一听到“老万”二字,本就忧伤的广文禄眼前登时映出万勇往昔的音容笑貌。在赵营中孤苦伶仃一个人,只有万勇与罗威真心实意拿他当兄弟。直到如今,他对万勇的死依然难以放下,一闭上眼便是唐县澄水之战那血腥而又悲壮的一幕。
“营中颁下军令,将许多弓弩手都改编成了鸟铳手。小弟操演火器得当,得了些提拔。”广文禄说着本该自豪与开心的话,眼眶却越加湿红,他趁罗威不注意,迅速将眼角的泪渍抹去,转问,“罗大哥,你在屯田军怎么样?”
罗威本是前哨的一名管队,但伤后行动不便,军中念其旧日功绩,酌情将他调到了屯田军,粗粗算下来,已有三个月了。
“还成,算是老本行。”罗威爽朗笑道,左手的拐杖在地面上戳了戳,“本道是调来屯田军做些建屋插秧的活儿,那倒不如领了盘缠费,找个僻静地安生过日子,不料运道好,分去了练兵营。”
“练兵营?”
“此间风大,咱们里头说。”罗威拉过广文禄,一拐一拐在前引路,“营中军改将战兵与屯田军分开,却也不是就此隔绝,再无交集了。打算便是将屯田军作为兵源后备。毕竟都是当初精挑细选带来湖广的老弟兄们,比那些新招的新兵蛋‘子岂不来得皮实?王统制将屯田军分为几部,轮番作业。暂时轮不到营造垦种的兵士们便会被集中起来,组织操练,以应不时之需。这活儿,老哥我还有点兴致。”
广文禄说道:“大哥本就是带兵的行家里手,练兵自然驾轻就熟。若非流年不利横遭伤病,现在练的就是起浑营的兵了。”
罗威笑笑道:“我是不济事了,倒是你禄子,年少有为。当初我与老万都觉着你小子会有出息。现在看来,猜的不差。若说火器,那劳什子的鸟物,操用起来烦人得紧,大哥最不耐烦。我记着你之前也是一窍不通,现在倒好,立刻成行家了。这不是出息是啥?”
广文禄低着头道:“大哥笑话了。倘不是军令难违,小弟真想追随大哥来屯田军也罢!”随机气呼呼道,“哨中管队哈明远,大哥你也认得,抢了你的头功,又会阿谀奉承,现在已成了景哨官面前的红人,整日价咋咋呼呼。我一见他,便气不打一处来!”
话音刚落,罗威这时候忽而站住了。广文禄步子大,开始未及反应,走过了几步,而后退回来,问道:“大哥,怎么了?”说着,却见罗威一脸阴沉。
“才说你小子比大哥出息,怎么又说这些没出息的话?”罗威忿忿道,左手拐杖也将脚下石板点得“笃笃”作响,“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大哥福缘浅,没本事再进一步,是大哥命数。你年富力强,未来可期,怎可因无关痛痒的人与事耽误了前程!”
“大哥,我、我......”
“你我兄弟一场,当大哥的自是希望你能飞黄腾达。要是因大哥的事而误了你的前程。那大哥倒还不如立刻离开赵营,免得扯你后腿!”罗威说的来气,奋力一下将拐杖摔在了地上,双手背在身后,转过身去。
广文禄脸色刷红,赶紧俯下身去将拐杖拾起来,递给罗威,道:“大哥教训的是,小弟知错了。然而意气上来,见不惯哈明远之流小人得势。”
罗威叹口气道:“我知你对我、老万义气深重。但无论我或老万,都不愿见你这拿不起放不下的样子。战场之上,机会都在一瞬,哈明远最终能拿下敌渠首级,亦是他的本事。你可想过,若非他一刀将敌渠的脚筋挑断,你罗大哥那日恐怕也难逃一死!”
广文禄闻言身躯一震,一直以来,他反复回想,着眼点均在于哈明远贪功抢功,怨气过重导致的后果便是却从未将视角转变方向。现在,从当事人口中说出了与他之前所想截然不同的观点,当即觉得一种羞愧之情蔓延全身。
“大哥......”
“唉。”罗威叹口气,“禄子,你要想清楚,路是你自己走出来的。大哥与你有缘,带你走了一段,虽然没帮上你什么,却也没将你拐入弯路。往后没了大哥,或许还有其他贵人会助你一臂之力,然而归根结底,这路啊,还是你一个人走的多。”言及此处,展颜一笑,“你瞅哈明远不顺眼,倒也是好事。但现在他是管队,你还比不上他,不过你还年轻,迟早有一天有机会将他压服了。只是,要做到这一点,光靠心里念、嘴上骂可无甚用途。要想人服气,还得靠真刀真枪的本事。”
广文禄亦叹道:“大哥所言甚是。头前小弟是执迷不悟。”
罗威满意的笑了笑,两人又走一阵,他突然说一句:“不过真到了那时候,你心中想也早没了现在的这股怨气恨意。”
广文禄愣了愣,罗威又接着说道:“大哥还有一些话想说,你莫要嫌我唠叨。”
“大哥但说,小弟洗耳恭听。”广文禄摇头说道。
“我这些时日留心想过,不说侯统制、徐统制等老人,新近受提拔的将领中,郭统制、杨参军等等都是能舞文弄墨的全才。”
“大哥的意思是?”
“又如屯田军的王统制,听说早前也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土老帽,后来经何商使、水丘参谋等人提点,也逐渐粗通文墨,这段时间主持屯田工作,恁是大放光彩。故而我想,你小子往后要往上爬,不识字必然是一大障碍。”
广文禄尴尬道:“小弟家中祖祖辈辈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没人识得一个字。”
罗威乃道:“我知,但大哥眼下有个机会要给你。”说着声音一振,“大哥这几个月来在屯田军中倒也混得开,结识了一些朋友。其中有人将大哥引荐给了前营屯田主簿路中衡路主簿。这路主簿虽是文人,但性格爽利,颇有几分豪气,与大哥聊得投缘,关系算是不错。大哥于是想着,待你轮休的时候,便可来这边,将路主簿介绍给你。往后你就抓住机会,卯足了劲儿,跟着他学些文字,多一些是一些,必然好过如今目不识丁。”
广文禄听了,先是惊愕,而后双目一热。虽说他没什么文化,但却是风华正茂的年岁,往日见了挥毫落纸的儒生,其实也深为敬佩羡慕,颇渴望能学些文采。但这种事,一来没条件,二来不好意思张扬,是以长久以来都埋在心底未曾与他人吐露。
当下罗威此言,可谓打中了广文禄朝思暮想的心坎里。友情虽居五伦之末,但有时未必输于亲情。面对义气深重的罗威,广文禄不禁斗志如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