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府府城形状似矩,围达四十里,虽有城墙相隔,但府城内外皆人流熙攘,市集外展延袤十余里,烟火数十万家。尤其是城西郊西湖周边,更是屋舍栉比鳞差,车马盈千累万。绕湖近半,览曲院、忠烈阁、钱王祠、雷峰塔等景,及到湖南岸南屏山麓净慈寺,夕阳已沉。本还想泛舟湖上游弋观雪,只能作罢。
由清波门入城,直驱城北客栈落脚。安顿下来,天色便完全黑了。苏高照与赵当世相约次日同去映江楼赴宴后,带着随行伙计们离去。赵当世等却闲不住,接踵出了客栈,从土著指点,逛北关外夜市。
北关即武林门,乃府城北大门,附近有虎林山,吴音讹传为武林。此门近运河,故商贾辐辏,每当日落即“樯帆卸泊,百货登市”,入夜后更是“无金吾之禁,篝火烛照如同白日”。赵当世一行人来时,早是人影纷沓、集市如林的景象了。
沿运河走许久,解了辘辘饥肠、尽了游逛之兴,却依旧阛阓喧阗如昼日。赵当世拥着华清,但想:“若做一富家翁,能与华清长久居此地,赏美景、走闹市,真也别具一格。”但一想到楚北乃至天下情形,这念头便转瞬即逝,只能暗暗嗟叹。
夜愈深,自西湖归家者、运河下船者愈繁,人愈多。迎面行人如潮而来,纷纷不绝,赵当世手揽华清缓行,无意间却觉腰间一凉。与此同时,耳旁周文赫吼声炸响:“什么人敢行不轨!”急视过去,人群惊呼耸动,周文赫连扒带怼,撞开一条缝,早飞步追了出去。
邓龙野、满宁二人护着赵当世与华清至河畔一小亭稍作休息。赵当世伸手去摸后腰,只觉有些刺痒。华清探看后惊呼道:“如何受了此伤!”原来赵当世的后腰处不知何时已经给人划了一道小口子,好在伤口不深,已经开始结痂。
“主公后背并无包囊,若是蟊贼图财,怎么会往这里下手。”邓龙野看后凝重道,“且这伤口位置近脊骨,那时不是周指挥喝断,怕是后续就要直接扎入骨缝,手法着实老练狠辣。”
周文赫这当口儿也回来了,首先单膝跪下道:“属下办事不力,叫贼人跑了。”又道,“贼人甚机敏,身法亦佳,是练家子。”
邓龙野说道:“主公,恐是休宁贼贼心不死,追到了这里。”
赵当世先让周文赫起来,而后沉吟道:“此距休宁数百里之遥,山水阻隔,除非休宁本地蟊贼义薄云天,要为死去的兄弟报仇,否则没有理由迢迢远来。而从这两次贼人的手法和目的看来,这些贼子训练有素、组织严密,或许有其他背景。”
“是何狗贼吃了熊心豹子胆,捋主公虎须!”周文赫恨声道。
赵当世摇头道:“暂时无甚头绪。如今敌在暗我在明,需得打足十分精神,以防不测。”
周文赫三人齐声应诺,华清则眼泛泪光紧紧抱住了赵当世的手臂。
经此一险,游兴顿扫,赵当世一行人一路警惕转回客栈,早早将歇。是夜常备不懈,预防贼人趁虚而入,不过一夜却是太平无事。
破晓日升,赵当世早早起榻,沐浴更衣。巳时三刻,苏高照准时来访。一行人随他向东南穿城,路过拱北亭,赵当世忽而停下,于亭内外左右环顾,
苏高照问道:“大人在看什么?”
赵当世笑答:“头前和苏兄提起过杭州这里要与一兄弟相见,本就约了今日在此碰面,谁知恰巧赶上郑公设宴。”
苏高照点头道:“原来如此,赶早不如赶巧,正可邀那位兄弟同去映江楼。”
正说间,一人冷不丁从树后转出来,直向赵当世。周文赫等人反应迅捷,一拥而上,将那人摁住,怒斥道:“贼子,又要作祟!”
那人连声讨饶,高声叫道:“主公,主公!是属下,庞心恭,恭子!”
赵当世忙让周文赫等人松手,拿眼看去,满脸疑云——那自称庞心恭的汉子用白绸带将自己的脑袋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一对眼一张嘴并两个黑洞洞的鼻孔,哪里看得清半点长相。
“你是恭子?”
“是,是,主公面前哪敢造次!”
“光天化日,把头裹得做贼也似为何?”赵当世听他声音,确与印象中庞心恭如出一辙。
“主公怎么忘了,属下数月前不幸染了天花,虽苟全性命,但落下了满脸麻子,难以见人,是以才如此打扮......已经许久了。”
赵当世走到近前,与周文赫拉他跑到一僻静处,要他褪下裹头布查验。待布取下,除了满脸麻点着实触目惊心外,五官神情倒真是庞心恭本人。
庞心恭将裹头布重新缠上,随赵当世转回来,跪地道:“属下庞心恭见过主公!”说着哽咽起来,似有无数苦楚相诉,“属下愧对主公厚望,蹉跎至今,一事无成......”
苏高照在侧,赵当世怕他心情激荡下讲出什么隐秘之事,立刻将他扶起来道:“我现在要去映江楼,改日再寻时间与你细聊。”
庞心恭一愣,道:“映江楼?”
苏高照走上来说道:“今日正午郑爷设宴,款待赵大人,此是会友局,不拘小节,你也一同去吧。”
“哪个郑爷?”
“还有哪个郑爷,东南海上郑爷。”
“啊呀!”庞心恭听了,吓了一跌,口吻间尽是难以置信,“郑爷......郑爷居然就在杭州!”他也算在海面上摸爬滚打过的人,对于郑家在海面上的势力自然来得比旁人更深。位在底层的他,平素里对于郑芝龙的印象只有一个个云山雾罩的传说,如今有机会得见真身,哪还能淡定从容。
苏高照道:“你想见郑爷,借赵大人的光,今日是最好机会。”
庞心恭连连点头,旋即又连连摇头。苏高照皱皱眉道:“怎么?”
“我这副模样,身有不祥,怕冲了宴会喜气。”
苏高照不悦道:“你当郑爷是什么人?早年还在海上与钟斌、刘香等辈鏖斗时,哪里少了在死人堆旁啃生肉、吃盐水的意气,怎会因你有瑕在身就另眼相对。痊愈了的天花有什么打紧,只要不是痨病、瘟疫,怕个啥?”
赵当世也低声嘱咐道:“今日你去,另有事交待。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苏、赵两人轮番一说,庞心恭方才放下包袱,抱拳领命。
车马复行,隅中时分到达永昌门。映江楼在永昌门外江畔,南宋为“烟云鱼鸟亭”,元代重建为“瞰江亭”,本朝改亭建楼,始名“映江”。楼层高立、俯视江水,颇有气势。楼西南尚有观潮楼、顺济庙等,繁华热闹,并不逊武林门。
有仆厮立候门外迎接,说道:“郑爷已落席,请几位上楼。”
赵当世与华清并苏高照赶忙登梯而上,到了三层,天明景阔,是一大平台。台上仅偏东北角临江处摆了一桌,其余皆空。
一人率先从席间站起,笑脸迎来道:“老苏,许久未见。”
赵当世看去,说话之人三十出头年纪,面白无须、中等身材、瘦而干练,虽是汉人样貌,打扮却奇异如番外之人。手持金节杖,身披垂地绿袍,胸前垂挂着闪闪发亮似乎还镶有人像的金十字,头戴边带绒身浅红形如象鼻的带穗长帽,脚蹬长靴,整体风格倒与当初的杜纯臣有些类似。
苏高照难抑激动之情,介绍时口齿发颤,道:“这、这位便是我家、家主公,郑爷郑游击。”便是翘首以盼着的大明五虎游击将军郑芝龙了。
正想转过来介绍赵当世,郑芝龙一抬手,略过他,径直行礼道:“赵大人,久仰大名。”
苏高照讪讪笑着,赵当世回礼道:“久仰郑公风鉴,未曾识荆。今得见,大慰生平!”他从别人口里听说过郑芝龙年纪不大,但未曾料到年轻如斯,只看面相,甚重保养的郑芝龙直似比赵当世还小上几岁。
侍立在郑芝龙身边还有一少年,面亦白,神态极类郑芝龙,也来见礼,即是苏高照那时提起的郑芝龙长子郑森了。郑森说话很快,似乎是个急性子,这一点倒和慢条斯理的郑芝龙大相径庭。其人尚幼,赵当世打个招呼罢了,也不以为意。
郑芝龙身后还站了几个人,都是今日同席的宾客。一个脸熟,是藤信亮,他在赵当世介绍庞心恭时望着那白色裹头布笑将起来道:“我看你这裹头布倒像是我国比叡山秃驴们的裹头袈裟。”也不顾赵当世与庞心恭尴尬,唾沫横飞、旁若无人。
尴尬过后赵当世心中一闪:“这倭人这么说,恭子这副打扮要去倭国或许也不算阻碍。”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早先对庞心恭的装扮怀有的担心因藤信亮这无意间的一句话倒风流云散了。
除了藤信亮,另有两人,一个郑芝彪、一个郑芝豹,分别为郑芝龙的四弟和五弟,都很年轻。但相较下郑芝彪身材健硕,着武弁服;郑芝豹肤白纤细,更加儒秀。他们这些年都跟着大哥走南闯北,寸步不离。
华清虽然着男装,但因太过柔美,总给人一眼看出女子身。这次也不例外,郑芝龙笑着问询道:“这位姑娘英气逼人,与赵大人登对,想必是贵夫人了。”
外人面前,为免节外生枝,赵当世不愿在华清身份上过多纠缠,于是利落地点点头,也不管华清满面羞红,应声笑道:“不错,正是拙荆。”说罢,立刻转移话题,“对面那几个黑番鬼,是何来历?”指的却是平台那端,沿栏挺立着的三个高大昆仑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