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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郧襄(四)
    短短不到二十步,避无可避。一波射罢,冲击中的金声桓部数十骑人仰马翻,刺鼻的硝烟之中,金声桓发蓬甲斜,额头因坠马而擦伤了一大块,满头鲜血淋漓,模样可怖。他捡回一条命已极幸运,放眼看去,周遭本齐头并进的左家马军们大多连人带马伏尸当场,大部分尸躯均无数洞穿,一个个仿佛蜂窝煤般。
    冲在后排的左家马军们或惊或停,攻势登时凌乱无序,前排尚有几骑死里逃生,但一头扎进西营精骑阵中,没等拼斗,便给团团围杀。
    金声桓四足并用,往后逃去,张可继操动三眼铳朝他打了一发,然而只崩起一片土坯。随即取过硬弓,立马正要劲射,眼前蓦是寒光一闪,他急一偏头,躲过了这突如其来的一箭。定睛看去,对面一将率众后继而来,举弓大呼:“江都郝鸣鸾,来取尔等性命!”
    “捉得这厮,重重有赏!”张可继认出了郝鸣鸾,知他乃郝景春之子,此前曾领县兵守城,给攻城进度造成很大阻碍,数日前更是挑杀了张四虎,逼伤张献忠,实是心腹大患。张献忠说了,这一仗,能擒拿左良玉者赏千金,其余官军军将百金,而郝鸣鸾同样千金。以一布衣之身与左良玉这等地方大员相提并论,可见张献忠对这郝鸣鸾多么怨恨。
    西营精骑闻令即动,他们中的很多与张献忠一样是边塞叛兵。九边明军,尤喜使用三眼铳,有这份传承在加之张献忠本人的大力提倡,西营马军三眼铳的装配率极高,操练也很频繁。这些西营精骑惯于此道,一射罢了,各自催动战马,挥舞着三眼铳径向郝鸣鸾包抄过去。
    郝鸣鸾却非孤身一人,西营精骑一动,顿时从他身后也闪出上百赵营飞捷左营马军。飞捷左营的马军与西营精骑装备不同,在赵当世的规定下,飞捷左营与飞捷右营曾经多次统一装备,统一的标准之一便是舍弃包括弓弩、飞锤、短铳在内的各种射击类武器,只需每骑一杆骑枪,一把马刀。骑枪用于冲击,马刀则用于近战。
    “随旗来!”带队指挥的杨招凤令旗一摇,上百赵营马军立刻随旗往后撤去,郝鸣鸾趁着空当,救下金声桓,复给他一匹马骑。
    杨招凤纵马与金声桓擦肩而过,口道:“金参将,劳烦你带兵先将贼骑缠住。”俄而寻到队中郝鸣鸾,“郝兄,你留下帮金参将。”
    金声桓眼见面前西营精骑铺天盖地涌来,咽口唾沫,但转念一想,目光复锐利起来,点头道:“好。”
    郝鸣鸾则无多言,听得杨招凤安排,一兜马头立刻插进了左家马军的队列里。
    杨招凤带着上百赵营马军继续退却,金声桓与郝鸣鸾及剩下二十余左家马军,反朝西营精骑撞去。
    三眼铳笨重,这支西营精骑很少携长柄兵器,故而两边对冲,瞬间就近身攒斗在一起。金声桓等左家马军虽受三眼铳突袭,吃了大亏,但毕竟装备精良,当下混战,胆气复振,又存着为袍泽报仇雪恨的信念,竟是勇猛精进,二十余人扯住数倍于己的西营精骑还不断将更多在外围打转的敌人缠进来。
    一个金声桓、一个郝鸣鸾,都是张献忠点名要捉的重要人物,西营精骑亦是个个奋勇争先,均欲拔得头筹。张可继举目四顾,寻不到了杨招凤等赵营马军的身影,只道是抛下友军跑了,先在圈外张弓搭箭,射了两箭,都给机警的郝鸣鸾挑开,于是也拔出腰刀,跃马入阵亲战。
    金、郝二人以寡敌众毫不畏惧,陷于乱阵反而激发出野兽般的斗志,如两把尖刃在海绵中来回穿通也似,所经之处西营精骑皆哗然而乱。
    “郝难当,真万人敌也。”张可继暗自气恼,不断督促往后退却的西营精骑们向前,“今日抓不到郝家小子,统统给我滚出营去!”
    说话间,不远处的拐角缓坡出,乍起火光。张可继望过去,但见之前撤离的那上百赵营马军竟然又转了回来。
    “驴逑的。”
    张可继敏锐感觉到事态有变环顾四周,所有的西营精骑如今都加入了围攻左家马军的战斗,心无旁骛,很少有人注意到去而复返的赵营马军。
    “扯呼!”
    张可继当机立断,下令撤退,然而当其时,为了捉拿郝鸣鸾与金声桓,所有西营精骑都已经杀红了眼,各自争战,那还有人去管什么军令不军令的。
    连下三次命令,无一收效,张可继心下一急,拽过一骑手起刀落斩于马下,厉声道:“再有恋战不从的,一个都别想活。”
    这一来,围在他身旁的一部分西营精骑方陆续勒马,只是他心慌意乱,却忘了不但临阵易帅是大忌,朝令夕改对军队的伤害同样巨大。尤其是在这个混乱的形势下,虽有十余骑听他令跳出战局,但更多尚在酣战的西营精骑闻讯不及,忽见袍泽匆忙后撤,以为已经生变,当即手足无措自乱起来。
    张可继正焦急当口儿,那上百赵营马军已经迫近,负责指挥的杨招凤有伤在身,居后指挥,将旗招摇,赵营马军随着步伐从整一股渐次剥离出来,排排并进。最前三排每排十余骑,各挺中长骑枪如墙堵进。因训练尚不充分,从侧面看,每一排的各骑前后参差甚至有些犬牙交错,但以西营精骑视觉正面看去,层叠而来,压迫力极强。
    “撤!”
    张可继大呼一声,拎动缰绳,然为时已晚,赵营马军的骑枪密林已经猛烈撞入西营精骑阵中,几乎是眨眼间,无数骑枪折断,将西营精骑人马哗啦啦崩倒大片。前三排的赵营马军借着强有力的冲击刹那间改变了敌我态势,西营精骑死伤惨重,更重要的是士气陡坠。那三排赵营马军紧接着弃枪拔刀,加入混战。在他们后头,更多的赵营马军挥动马刀,自左右抄袭,与左家马军一外一里,将散乱无章的西营精骑反包围了起来。
    战况急转直下,张可继肝胆俱裂,拍马要跑,郝鸣鸾觑得亲切,疾驰追赶。张可继惶惶中自箭囊中抽出一支破甲箭,边跑边扭头射向郝鸣鸾。只不过因方寸已乱,他这一箭手忙脚乱,全无往日气势,射速甚慢,箭支在空中飞得歪歪扭扭,迎着风堪堪打在郝鸣鸾胸甲上,无力弹开。
    郝鸣鸾眼疾手快,接过那箭,插刀取弓,“绷”一声行云流水般将箭射还了回来。张可继大惊失色,六神无主间也是鬼迷心窍,竟然朝那箭怔怔看去。这一看,那箭“噼呲”疾至,不偏不倚,恰好从他左半脸贯穿过去,将他射落马下。
    “我说过,江都郝鸣鸾,取尔性命。”郝鸣鸾跳下马,将张可继的脑袋割下来,再从鞍鞯边解下悬挂着的长槊——这把长槊正是他击杀张国兴的战利品——并将张可继的脑袋绑在了槊头与槊柄之间的留情处,高举着返回战场。
    “江都郝鸣鸾,已取张可继之首!”郝鸣鸾大摇大摆,上下挑动长槊,夸耀着战功。一边,官军欢欣;一边,贼寇胆寒。
    西营精骑被杀散大半,杨招凤聚拢兵马,甲上斑斑血迹的金声桓喘息未定,胸膛起伏着道:“金某谢、谢过贵部出手相助!”
    杨招凤道:“没有金参将浴血奋战将贼寇拖住,亦无我军逞勇的机会。今战,是两家携手之功。”
    金声桓心念左良玉,急切问道:“左帅尚安?”
    杨招凤答道:“放心,左帅已由赵总镇接应过去了,万无一失。”
    金声桓舒口气道:“那便好......”说着看郝鸣鸾招摇而来,望着张可继那随着长槊摇摇晃晃的脑袋,叹息道,“此等贼子,左帅追剿经年而不可得,不想今日伏法,大快人心!”
    郝鸣鸾走马到近前,杨招凤赞道:“西营‘四虎’,三人已栽在郝兄手里,此等勇武,在下生平仅见。”
    “‘四虎’......还有一个是谁?”显摆够了,郝鸣鸾将张可继的脑袋从槊上解下来,紧紧拴在鞍鞯上,抬眼问道。
    “张惠儿,人称善战不下张国兴。”金声桓替杨招凤回道。
    郝鸣鸾不以为意,努努嘴道:“区区一个张惠儿罢了,取之又有何难。若非献贼运气好,那夜已死在我手。哼,逃的了一时,逃不了一世。”
    追兵已破,杨招凤不多逗留,转军回见赵当世禀明经过。这时孟敖曹与韩衮也率军回来了,听说张可继已死,啧啧称奇。
    左家军既大败,无复战力,赵营虽胜了一场,但亦无法改变今日胜败之势,赵当世于是对左良玉道:“左帅,退兵否?”此时的左良玉那还有半分往日骄恣,唯有连连应诺而已。
    大战后张献忠与罗汝才解除了后方威胁,顺势向西进入崇山峻岭。郧阳府的军粮转到,左良玉便屯驻寺坪乡,招徕被打散的各路兵马。有左良玉前车之鉴,赵当世面对熊文灿,也有理由拒绝进兵,引无俦营与飞捷左营回屯谷城。
    熊文灿偷鸡不成蚀把米,心若死灰,整日以酒浇愁、以泪洗面,不见外人。陈洪范同样心烦意乱,他受熊文灿保荐而复起,熊文灿倒台,大半年来他没立下什么显赫战功,也未必落得好。想和熊文灿商议对策,又见熊文灿烂泥扶不上墙,也受不了襄阳城中风言风语,郁闷无比。到最后,本着眼不见心不烦的念头,索性拔军移驻到了襄阳府城西面不远的仙人渡,与赵营隔江相望。
    七月底,罗猴山兵败的处置从朝中传下,出乎意料,战斗的实际指挥者左良玉仅仅只被夺了“平贼将军”的挂印,远在数百里外的河南总兵张任学却受牵连,直接罢了官。乍一想朝廷这么做委实没有道理,但静下心来一想,里头倒还有些门道。
    具体说来还是回到实力问题。众所周知,左良玉不仅是河南的中流砥柱,还是数省联合剿寇防线的重要组成部分,朝廷目前重点聚在辽东,无力抽调兵力填充中原,在这种情况下,再处分左良玉以致左家军分崩离析,借朝中一些官员的话说实乃“自毁长城”之举,最好的方式莫过于“宜夺印,使杀贼以自赎”。可这一场失败太大,参将级别的罗岱都战死了,若不找个人担责任,难平众口。所以思来想去,想到了张任学。
    张任学是河南总兵,但标下兵马并不多,罗岱虽是左家军系统,编制却归于张任学节制,这下刚好利用起来,将祸水直接引到张任学“运筹帷幄”之过上。虽然牵强,但朝廷这么定总算有些由头,张任学无权无势,有冤难鸣,当然只能乖乖背了这个锅。当然,有这个结果,也无人相信作为当事人之一的左良玉会老老实实等待朝廷决断,以他之能,必也没少在暗中进行些自保的操作。
    事件结果已定,再纠结过程并无太大意义。总之八月初,豫将王绍禹接替张任学成为新任河南总兵。他倒不是左家军一系出身,而是由河南巡抚李仙风推荐、与陈永福、孔希贵、宋环等一样的河南本地将领。从这里多多少少也能看出朝廷依然存有对地方势力进行制衡的意思。不过从张任学蒙冤这事更能看出内忧外患之下,为了维持一时的稳定与均衡,朝廷对于地方军队的绥靖纵容已经到了何种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