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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建瓴(一)
    闯军对官坡发动的攻势很快取得结果。兵戈扰攘的环境里,薛抄一手提刀,一手执弓,嘴里还衔着一支羽箭,连蹦带跳来到观战的杨招凤马边,先把刀收了,再将箭取下来,吐了口浓痰,说道:“明军败了,抢得了旗帜,这一片是陈勇的驻地。”
    “抓到陈勇了?”杨招凤放眼望去,明军兵士狼奔豕突,完全是一副彻底溃败的景象。
    “没,这厮恐怕早就做好了跑路的准备,中军帐内见不着人影。”薛抄嘿嘿直笑,“明军已经成了白豆腐,又软又碎。”
    正说间,数骑疾速穿梭篱栅沿着孔道而来,薛抄转目望去,是个相熟的中年汉子,立刻抱弓行礼道:“见过王旗鼓!”
    这中年汉子本名王体忠,因避李自成之父李守忠之讳改为了现在的王体中。他本是山西生员,后来受闯军裹挟投笔从戎,现任中营亲军权将军刘宗敏的旗鼓。所谓“旗鼓”,在闯军中为协助将领统领军队的副手,地位视主将而定,高低不一。刘宗敏在闯军中身份拔群,连带这王体中也很有权势。不过,较之大多数莽撞粗鄙的闯军将领,王体中性格温顺,待人宽容,闯军偶尔给御寨兵士拨付粮草兵械延期或是不足,薛抄都是托他将事办妥的。他也是薛抄在闯营为数不多看着顺眼的人之一。
    王体中稍稍驻马,吩咐道:“官坡的明军已经散了,另外通洛川的白广恩部明军亦给我军击退。刘爷发话,趁勇猛进,你带着人赶紧抢攻南水关,后续马军很快支援!”
    潼关卫自古有名,因地处晋陕豫要道,经过千年发展,早就由单纯的军事关卡转成了人口稠密、农商兴旺的城池。境内有源于潼水的流经,在沟谷中蜿蜒曲折,最后注入黄河,而中间又有北、南两座水关控扼水流交通,南水关即是潼关关城在南面的最重要门户,拿下了南水关,潼关关城就会直接暴露在了闯军的兵锋之下。
    “让小人攻南水关?”薛抄重复问了一遍,想确认自己没听错。
    王体中点头道:“对,官坡陈勇部是南水关前哨阵地,通洛川的白广恩部则是策应,如今全部败溃,扯出好大一块空当,可容我军直达南水关。你御寨相距最近,正好插进去。否则迟一步让关城内的明军回过神重新布防,可就大大不划算了!”明军的战意之低下超出闯军的想象。按照闯军的预定计划,要等后续主力陆续抵达再展开猛攻,但既然陈勇、白广恩两部戒备外围的明军败之甚速,当然随机应变,因势利导。
    “好!“薛抄向手掌心吐了两口干沫,喜上眉梢。
    “你手下有两千人,只要能冲进南水关,控制住交通接应大军进去,就是大功一件!”王体中马鞭一点,“事不宜迟,赶紧行动,不要再费力追袭溃兵了!”
    等王体中一行远去,薛抄大喊几声,掩饰不住的兴奋,召集几名御寨小头目,迅速收拢兵马。不多时,杨招凤就随着群情激昂的军队继续向南水关方向挺进。
    沿途不乏小股明军零星抵挡,但面对两千御寨兵士,都难以为继。南水关附近地势崎岖,御寨兵士久在山地作战,并不畏难,皆弃马步行,攀援如飞。
    南水关的轮廓逐渐清晰,奔走号哭的明军兵士也明显多了起来。薛抄在距离关城南水关半里外暂时整顿,先令兵士们隐匿在树丛,自与杨招凤等人悄悄逼近,观察情形。但见南水关关门洞开,大簇大簇的明军从外围溃退回来,争先恐后地入城避难,人马乱哄哄毫无秩序,甚至有心急的抽刀劈砍栅栏,开出道路。
    “这是极好的机会!”薛抄舔舔嘴角,向后招招手,待命的兵士立刻举旗催进。
    很快,御寨兵士们迅猛出林,摇旗呐喊着冲杀向南水关,半里地转眼即到。胆战心惊的明军不知来了多少追兵,望风而逃,南水关三个涵洞,其中两个本是用来通水的,此时此刻也都是乌泱泱挤满了慌不择路的明军兵士。薛抄奋勇登先,手杀一人,一炷香不到的功夫,南水关便告易手。
    “后方大军倒哪里了?”薛抄站在最大的涵洞口子上端的城墙,喝问塘马。
    “已在二里外!”
    “甚好,回报就说南水关已得,让他们速速通行!”
    他话音刚落,杨招凤快步流星,上来对他道:“薛兄,我军可接着向关城方面追击,止步于此太不值当了!”
    “此话怎讲?”
    “薛兄你看!”杨招凤一指北面,只见这时因为关卡陷落,原先不少在关内休整歇脚的明军兵士复又拥本向北。目光所至,山峦山脊间,攒攒密密点不清有多少溃兵。他们虽分散,但大致方向相同,俱为潼关城关。
    杨招凤朗声道:“这些明军败兵向北走必去潼关关城,可以想见,潼关关城的景象会与这南水关处七七八八。咱们既能借势攻破南水关,何必裹足不前?不如再接再厉,直突关城!”又补充道,“那样的功劳,才算是真正的大功!”
    “真正的大功”五个字直接打中了薛抄的心坎,他眼神一亮,凝视杨招凤。
    杨招凤接着道:“反正后续大军已在二里外,纵然咱们在关城没能占到便宜,有后援也不怕明军反击!”
    “杨兄说得有理。”薛抄做事果断,猛点几下头。随后与杨招凤一起“登登登登”飞脚下了城墙,重新召集兵士。
    南水关内,除了追杀零散落单的明军外,很多御寨兵士都开始翻箱倒柜,劫掠物资。薛抄见状,大声疾呼道:“兄弟们,闯军看不起咱们,觉得咱们只配捡他们剩下的残羹剩饭,咱们怎能咽下这口气?谁也不比谁矮半截,打下南水关不算什么,打下关城那才算是扬眉吐气!听咱老薛一句话,先把手上的破铜烂铁放一边,等拿下了关城,里头的金银财宝要多少有多少!”
    杨招凤立刻响应,振臂高呼:“拿下关城,扬我御寨之威!”
    “拿下关城,扬我御寨之威!”
    御寨兵士连战连捷,一时间的心气全顶到了喉咙,人人热血沸腾,无一不是情绪高涨。士气可用,薛抄心下甚喜,便分出少部分兵士驻防南水关,另带大部队北出关卡,继续挺进。
    南水关与潼关关城相隔不远,薛抄一路号令兵士驱赶奔走的明军,却不让杀戮。山风呼呼,旋即关城在望。正如杨招凤所说的那样,散布四野的明军兵士在关城城门外仿佛给磁石吸引了也似,开始不约而同沙漏般向城门星聚而去。
    关城的情况也与南水关如出一辙,城门洞开。溃败回来这些明军兵士很多都把妻子儿女安置在了关城,败讯一至,不但逃回来的人不顾一切要进城,里头的家眷亦群潮涌动,不断向外寻找自己的亲人。守军根本禁止不住,场面十分不堪。追在后面的御寨兵士抛弃了旗帜,交杂其中,守军甚至没有觉察到他们。
    “扬名立万就在今日!”
    顺利冲进关城的薛抄大喜过望,跳到高处挥刀大吼。不单他,望着茫茫多无头苍蝇般惶恐的明军,御寨兵士同样战意高昂。尾随进城的御寨兵士不绝,潼关关城自上而下、从内到外顿时陷入巨大的混乱。
    薛抄与杨招凤带着数十名御寨精锐径直寻到关城内的督师府邸,闯军的主力即将到来,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他们并未忘记自己肩负的使命。
    “贼子休要猖狂!”
    才到大门口,斜刺里数名明军侍卫扑将上来。薛抄后退几步,起手射翻一个,明军侍卫再逼,又给射翻一个。
    薛抄扯下包裹在面部的白布,露出狰狞的容貌,厉声道:“敢进一步,即死一人!”
    剩下的明军侍卫见势,一哄而散。御寨兵士破门而出,刚进院子,城门方向嚣然大噪起来,薛抄肃道:“杨兄,闯军大部队来了,咱们可得抓紧!”
    杨招凤点着头,反手扭住一个师爷模样的人,喝问:“孙传庭在哪儿?”
    “在,在后院、后院书斋里......”
    “如实说!”
    “小人不敢欺瞒,孙军门头前刚叫了几名大人一起在书斋议事,小人才从那里出来!”
    杨招凤松开手,急对薛抄道:“薛兄,你守门,我去后院!”
    两下分别,杨招凤心急火燎,脚下生风,带着十余兵士绕过两条廊庑,直到书斋。推门进去,书斋里头,正围坐着数人,齐刷刷看将过来。当中一个身着便服的白面文官杨招凤一眼就认出是孙传庭。
    “保护军门,杀出去!”孙传庭身侧有个黑脸文官奋起大呼,这人杨招凤当初在南阳府也见过,乃是孙传庭的幕僚,监军副使乔元柱。
    杨招凤还没开口,又有两人左右横拦,他们都是武官模样。左手边的那人一脸正色,却偷偷朝杨招凤眨了眨眼,不是旁人,正是郝鸣鸾。
    “狂徒,还敢害孙军门吗?”郝鸣鸾假装不认识杨招凤,伸手拔刀。和他并立的贺珍同样咬牙欲拼个鱼死网破。
    杨招凤岿然不动,躬身抱拳,压低声音道:“军门切莫见责,在下不是贼寇,而是郧襄镇赵帅麾下。”
    面无血色的孙传庭闻言一惊,与乔元柱对视一眼,清清嗓子道:“赵帅派你来的?”
    “在下是赵帅安插在闯贼军中的耳目,时日很久了。也是今日机缘巧合,随军到了关城,因担心军门遭难,特来接应。”
    “贼子,你以为我等信你吗?”郝鸣鸾继续演戏,咣当一声,寒刃出鞘。
    杨招凤正色道:“不敢欺瞒,眼下外围官军溃退如崩,闯贼大股已然进城。在下有门路,接孙军门及各位出城,再晚就来不及了!”
    敌对势力间相互安插眼线本就是常态,况且外头杀声震天,防线全失,闯军真要捉拿自己,用不着辛辛苦苦绕这弯子。孙传庭只短短思忖片刻,即点头道:“那就有劳阁下了!”说着一挥手招呼其余人等,“走!”
    半炷香过去,杨招凤转回院中,薛抄问他道:“怎样了?”
    “找到人了。”
    “行。”薛抄呼口气,“让他们把咱们准备好的衣服换上。我会派人护送他们出去。”
    杨招凤点头道:“多谢薛兄,今番若无薛兄,大事难济。”
    薛抄笑笑道:“小事一桩,能为赵帅办事,是我老薛和御寨的福分。”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日后再见!”两人相对抱拳,随后分开。
    又过半个时辰,整座督师府邸已被熊熊烈火吞噬。
    薛抄站在门口,凝望烈焰,任凭热浪扑面。其他兵士受不了这热量,他则毫无感觉。
    巷口泥路,三骑匆匆,并驾齐驱而至。
    一人王体中,另两个则是此战先锋吴汝义及主帅刘宗敏。
    “怎么烧起来了?”刘宗敏眼睛都直了。
    薛抄大声禀报:“回刘爷,孙传庭宁死不屈,放火自焚了!”
    “自焚?”王体中眉头一皱,“尸体抢出来了吗?”
    “抢出来了。”薛抄早有准备,打个响指,立时有兵士抬出几架担架,每个担架的白布上,都躺着一具黑漆漆的焦尸。
    “这......”刘宗敏三人在马上瞪大了眼,这乌漆麻黑的样子,谁还认得出哪个是孙传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