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英转眼一看,忍不住“噗”地笑出了声,好容易才忍笑道:“他是怕阿云会杀他灭口。”
小鱼和柴青齐齐地转头看向了凌云。
看着这两双亮晶晶的眼睛,凌云连气都叹不出来了,只觉得世间之尴尬难言,莫过于此。
当然,没过多久,她就知道自己想错了——
曾趾高气扬来传她回话的那位宇文家嬷嬷,再次出现在她的面前,眉目之间却是要多恭顺就有多恭顺了:“三娘子此番大恩大德,我家娘子原该早就过来道谢了,只是她受惊后有些发热,今日方才好些,这不,一落脚便惦记着要来登门拜谢,只是怕打扰到三娘,这才让老奴来问一声,三娘子何时方便?”
宇文九娘要过来道谢?凌云想都没想便断然摇头:“不必多礼,请她好好歇息便是。”
嬷嬷脸色微变,忙赔笑道:“三娘如此体贴我家娘子,老奴感激不尽。只是我家娘子这两日都惦记着这事,若不能当面道谢,心里只怕会愈发忐忑,又如何能歇息?三娘可是觉得这边不大方便,那换个地方也使得。只是我家娘子一片诚意,还望三娘成全!”
她说得谦卑,那坚持之意却愈发明显,凌云听得只想叹气:看来宇文九娘的确想见自己一面,道谢不道谢的且不说,有话要讲那是肯定的——她是气不过吗?还是看出了什么不对?
她越想心里越是没底,却也清楚:不管宇文九娘是因为什么,自己都不能避而不见,更不能指望着能把事情含糊过去。
她索性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我这便过去!”
宇文九娘所住的上房凌云两天前就住过一晚,对庭院房舍自然不会陌生,不过当她一脚踏进上房的正屋时,却还是晃了下神:
这间屋子已经彻底变样了,四墙都笼上了一层如烟如雾的轻纱,席褥也是焕然一新,就连长案上都铺了绣锦,绣锦上还放了一个长颈双环的羊脂玉瓶,里头斜插着三两枝盛开的杏梅,那娇艳粉嫩的颜色,顿时给屋子又添了十分春光。
屋里的宇文九娘大概是刚刚梳洗过,面孔上脂粉未施,头发也只是松松挽起,一身家常的浅黄色襦裙,通身上下并无半点纹饰,但那目如点漆,唇如含朱的明艳容光,却让盛放的杏梅都失去了颜色。
她看着凌云的目光多少有些复杂,神情里却并未露出半点端倪,只是落落大方地微笑着欠身相迎:“失礼失礼,怎能劳烦三娘过来?”
凌云心里早已尴尬了无数次,此刻真正面对宇文九娘了,倒是索性抛开杂念,欠身还礼:“不知九娘有何吩咐,凌云愿意效劳。”
宇文九娘的笑容终于凝住了——这两天以来,她从不敢置信,到羞耻难堪,再到渐渐平心静气地权衡利弊,不得不承认,自己在山道上那一刻的心动和失望,其实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就连在她心底反反复复盘亘的尖锐声音,到底也是无关于大局。
她该做的,是要借着这个机会去多了解李家,了解唐国公;而那些她越查越百思不得其解的事,说不定也能从李三娘这里找到答案……
因此,反复思量之后,她还是决定去跟凌云好好地说一说话。
当然,如今的凌云已是唐国公家的娘子,再不是那身份卑微的镖师,她自然也得改了态度,不能像船上时那样轻慢直接。但她没想到的是,凌云却根本没有变,她依然是那么礼貌而冷淡,依然是那么锐利而坦荡,仿佛无论是当名门贵女,还是做江湖镖师,对她而言都没有什么不同。
李三娘她怎么会,怎么能,活成这般模样?
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怦然碎裂,之前打叠的那些委婉词句,宇文九娘突然间一句都说不出口了,就连已经在脸上挂了十几年的得体笑容,居然也变得无比沉重,难以维持。
慢慢收住了越来越僵硬的微笑,她看着凌云的眼睛轻声道:“实不相瞒,在今日之前,我的确是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何是唐国公?”
“如今,我想我明白了。”
第250章 痴心妄想
她明白了?
她明白什么了?
她是明白了自己跟她宇文家的恩怨?还是明白了父亲已经开始的筹划?若是如此, 她又是怎么明白过来的……
凌云原本就有些心虚,此时更是越想越虚。她忍不住往外看了看, 却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宇文九娘见她看向门外,却是了然地叹了口气:“原来三娘子也猜到了!”
啊?凌云心头愈发茫然,却不好开口询问,索性静静看着宇文九娘, 等着她的下文。
宇文九娘果然感叹着说了下去:“三娘子猜得不错,适才我们住下时, 这边的仆从们听说我等与唐国公有亲, 也是各个都殷勤备至, 对贵府交口称赞。我这才知道, 原来国公竟有如此人望。”
这对旁人来说,或许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但她作为宇文家的女儿, 从小到大, 到哪里不是一亮出身份便备受追捧?这还是生平第一次, 她看到有人对“宇文”二字反应平平, 却因为另一个姓氏而态度大变。这让她满心迷茫, 甚至是不知所措, 直到凌云飒然而至,她才蓦地醒悟过来——
是啊,自己不是已经知道了么, 这是乱世, 是烽烟四起、朝不保夕的时候!他们宇文家连自家女儿都护不住了, 又能为旁人带来些什么?在这种世道里,大概也只有能养出李三娘这种女儿的人家,才值得这些升斗小民信任依赖吧?
念及此处,她心里一阵苦涩,却到底还是露出了笑容:“难怪兄长跟我说,国公乃当世英杰,能追随于他,是我的福分。”
她的语气里有一丝掩饰不住的忧伤,但更多的还是释然。凌云原本已到嘴边的解释顿时都说不出口了——
她该怎么说呢?说这间驿舍的人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自己两天前在这里落脚时,顺手帮他们解决了一些难题?是因为县官不如现管,对于这些生计艰难的百姓来说,宇文家再是富贵齐天,也比不上能影响到他们这一方安宁的地方大员——这跟父亲是不是英杰,其实没有什么关系。
不过,宇文九娘会这么说,不仅是想告诉别人她的心路历程,更是想说服她自己吧?她想让她自己相信,父兄并不是随意将她送出去的,而是为她在乱世中选了个“当世英杰”……看着眼前这张年轻明艳的面孔和她身后这间被收拾得雅致温馨的屋子,凌云默默咽下了所有的解释:“九娘过奖了。”
宇文九娘摇了摇头,大概是说出了最难出口的话,她的心头突然轻松了不少:“三娘何必过谦?我在洛阳时,也曾听人说过,国公他箭法如神;却直到昨日见到三娘出手,才明白这四个字的意思!有女儿如三娘,可见国公不但是当世英杰,更是这世上一等一的好父亲!”
至少他会把女儿培养成这种人物,而不是当礼物一样的送出去。
凌云一看她的神色便猜到了几分,斟酌片刻后,也只能道:“父亲待我们的确宽厚仁爱。”虽然自己长成眼下这样,对父亲来说绝对是个晴天霹雳,但若是跟宇文述相比,乃至跟世间其他人相比,他的确是个好父亲。他从未将他们兄弟姊妹的婚姻当成筹码,而是希望他们能过得好。
宇文九娘赞同地点了点头,真心诚意道:“不怕三娘见笑,静姝生平只羡慕过两个人,一个是南阳公主殿下,一个便是三娘你。当初殿下对你赞赏有加,我还曾颇为不解,如今我才明白,殿下和你都是这世间难得的自在之人,足以让天下女子望尘莫及。”
这个么……凌云几乎苦笑起来:“凌云如何能跟殿下相比。”
宇文九娘抿着嘴笑了起来:“我猜殿下若知道三娘能如此行走天下,马踏群凶,也只有羡慕的份。”
她这一笑,自然而然地露出了几分小女儿的情态。凌云心里微松,摇头笑了笑没做声,却听宇文九娘突然问道:“却不知三娘这次去江都,可曾见到过公主殿下?”
凌云心头一动,隐隐间明白了宇文九娘找自己过来的目的。
她接着摇了摇头。宇文九娘立时不经意般地问了下去:“那三娘可曾见过我家的父兄子侄?”
凌云在心里叹了口气:果然,如此!
她当然知道宇文九娘想问的是什么,也知道她的忐忑和担忧。只是,这些事,自己要怎么说呢?
在她的沉默当中,宇文九娘的笑容再次渐渐变得僵硬起来,她强撑了片刻,到底还是放弃了努力,直接正色问道:“还请三娘恕罪,静姝如此刨根问底,是因为之前无意中得知,家中子侄们曾对贵府三郎颇为无礼,此事实在让人过意不去,却不知他们到底做了什么?”
不然的话,父亲如此护短,怎么会因为两个侄儿伤了李三郎就打断他们的腿?后来承趾刁难柴绍,却被李三娘当众殴打,父亲居然让他们宇文家的长孙媳去登门道歉,又向陛下举荐了李渊,最后还让自己去投靠他……这一切,根本就不是父亲的风格!里头一定有什么事是她不知道的,而李三娘似乎就是这一切的关键,不然她为何会无缘无故地出现在江都,出现在那艘船上?
她问得已足够明白,凌云却依旧没有做声。宇文九娘等了半晌,渐渐从忐忑不安转为了失望至极——也是,自己如今是什么身份?不过是主动去投靠李家的贱妾之流,还刚刚被她李三娘的救下性命,她有什么资格让李三娘回答她的问题,让她为自己答疑解惑?她真真是……自取其辱!
她自嘲地笑了笑,正想找个台阶下,却听凌云轻轻叹了口气:“对不住。这原是我和贵府的一些恩怨,我也没料到,会把你牵扯进来。”
宇文九娘蓦然抬头看向凌云,凌云也坦然地看着她:“四年前,你那两位侄儿受人挑拨,伤了我家三郎,是我打断了他们的腿;宇文大将军为保全他们的颜面,才宣称是他亲自打断的。宇文承趾大概一直有气,后来借机刁难了柴大郎,却因此害得我没能见到三郎最后一面,我一怒之下当众打晕了他,大将军或是怕我再找宇文承基的麻烦,才放下身段来向我父亲示了好。我们两家的恩怨至此了结,并无再多牵扯。”
竟然是这么回事吗?宇文九娘愕然睁大了眼睛,一时觉得原来是这么回事,一时又觉得似乎还有哪点不对:“可是,我父亲他,他的性子……”
凌云叹道:“宇文大将军能屈能伸,令人佩服。其实两年前我去贵府拜访时,大将军的确曾想过要给我一个教训。”
宇文九娘忍不住紧张道:“那后来呢?”
凌云笑了笑没做声,宇文九娘瞬间明白过来:这个教训自然是没给成,父亲这才不得不改变主意,向李家主动示好!李三娘……她上下打量了凌云几眼,只见她依然静静地站在那里,眉目清淡,神色安然,却自有一种不可置疑的力量,仿佛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可以刻进青石,刻进所有人的心坎里。
难怪她不但能打断那对兄弟的腿,还能镇住父亲的怒火!
不期然间,宇文九娘又想起了那天在山谷里划过的箭影和刀光,许久后方问道:“那三娘后来为何又去了江都?”
凌云语气平静道:“因为三郎不曾见过塞北江南,我想替他去看一看,不过在江都时,我发现你那位二哥在贿赂宫人,欺瞒天子,谋求官职,便设法告诉了大将军。后来之事,我所知不多,不过若让我猜,大将军和驸马之所以会把九娘托付给我父亲,或许跟此事有些关系。”
宇文九娘彻底地呆住了:难怪父亲那么厌恶二哥,最后却给他讨了官职,原来是二哥做出了这种抄家灭门的事!父亲不能揭发他,大概也无力再处置他,所以才会把自己托付给唐国公?他是怕自己会落入二哥的手里吗?还是说……
她怔怔地看着凌云,凌云轻轻地点了点头:“我猜大将军是怕我有这样的把柄在手,日后会置宇文家于死地,故而才想着得让两家关系近些。”
所以自己就成了拉近两家关系的纽带?宇文九娘纵然早有思想准备,此时却也不由自主地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她不知道自己是该大哭一场,还是该大笑几声。亏她还以为她明白了,其实她什么都不明白!
见她如此难受,凌云自然也是倍感歉疚,她知道这么说,宇文九娘心里一定不会好受,但宇文九娘日后是父亲的房里人,有些事,自己不可能瞒她一世,却也不能真的让她全部知道,为今之计,也只能让她知道这么一个并不完全的真相……
她向宇文九娘再次欠了欠身:“此事是我考虑欠周,九娘若有什么吩咐,凌云愿意效劳。”
宇文九娘恍惚了一下,这是凌云进门时就说的第一句话吧?原来她是这个意思?她觉得有些对不住自己,愿意帮自己做点事来做补偿?她是真心如此,还是在故作姿态?她是在可怜自己吗?
慢慢从手掌里抬起了头,她看着凌云淡淡地道:“不敢当,我想请教一声,三娘子是否想过,要……要告发此事?”
凌云坦然道:“从未想过。”
宇文九娘缓缓点头,这话,她信,不过……轻轻吸了口气,她继续一字字问道:“那若是我现在不愿意投奔唐国公了,你又当如何。”
凌云皱了皱眉,她真的不想给父亲做妾了,其实这样也好!她略一思量便道:“我愿护送九娘回洛阳,再去跟父亲解释清楚。”
这干脆的话语有如一针扎下,宇文九娘满心的愤怒突然被戳破了一个口子,让那怒火泄了满地,再也收拾不起。李三娘居然是这么想的,可自己呢?自己该怎么办?宇文家已经没有她容身之处了,再不去李家,她要如何度日?也去浪迹江湖吗?
仔细打量着凌云,她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说你要帮你阿弟去看塞北江南,已经看了多久了?都是这么骑马走的吗?住的头也都是这样粗陋的驿馆?”
凌云怔了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顿时有些哭笑不得:“我在路上走了两年,能住这样的驿舍,也不过是近日之事,之前那一年多,但凡夜里有屋可住,有榻可眠,便已算是幸事,风餐露宿都是寻常,忍饥挨饿也不稀奇,至于脏污,更是难免。”
宇文九娘听得脸色微微一变,她这几个月里到底知道了一些人间疾苦,在路上也见过寻常旅人,略微想一想便知道,凌云说的不是假话,可是,她明明是和自己一样的人啊,甚至家里底蕴更深,她怎么能受得了?
她这念头几乎就写在了脸上,凌云想了想解释道:“这些我也是慢慢习惯的,习惯了,便不会觉得有多苦。再说,人世间种种苦楚,大约没人逃得掉,不肯吃这种,便要吃那种。我宁可选这种苦吃。”
宇文九娘微微张开了嘴,心头仿佛有什么在轰然作响:原来是这样么?原来在世上种种苦楚当中,自己什么都不肯选,其实就是选择眼下这种。她羡慕李三娘的自由自在,可让她自己也风餐露宿,住在比驿舍更简陋肮脏的地方,过比这几日更颠沛琉璃的日子……她几乎打了个寒战,随即便苦笑起来:
既然如此,她有什么资格羡慕,又有什么资格抱怨呢?
她轻轻地,深深地叹了口气:“我明白了,是我痴心妄想,是我贪得无厌……我,如今我没什么想做的,只愿能一路顺利,早日抵达晋阳。”说完她退后一步,端端正正地向凌云行了一个礼。
凌云恍然间明白过来,却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想好了?”
宇文九娘抬起头来,目光清澈坚定:“三娘问得是。之前我也曾以为我想好了,其实却是直到此刻,我才真的醒悟。去晋阳,是这世上我唯一能走的一条路,既然如此,我为何不走得快些?为何还要继续踌躇不前,自欺欺人?”
踌躇不前,自欺欺人?
凌云沉默片刻,欠身还礼:“多谢九娘指点。”
不等宇文九娘开口询问,她转身走出了房门。
天色早已黑了下来,正值月末,星斗漫撒,残月未升,黛蓝色的天幕宛如丝绒般深浓厚重,而且不知为何,竟是异样的眼熟……这念头只是转了转,便被凌云深深地压了下去。她大步流星地走回了自己住的小院,小鱼见她带着风进来,不由吓了一跳:“娘子这是急着做什么?”
凌云怔了一下,慢慢收住了步子,是啊,她急着做什么呢?
她只是突然发现,她和宇文九娘其实也没有太多的不同。她或许要幸运一点,父母为她选的这条路,其实已是这世上她能走的最平坦的一条路了,她却一直在自欺欺人,踌躇不前……
转头看了看来时的方向,她长出了一口气:“我想把他们早日送到晋阳,然后,早日回到长安。”
※※※※※※※※※※※※※※※※※※※※
嗯,下章就回长安了,所以这章就算长点也得写完啊……
第251章 久别重逢
长安的春日总是格外美好而短暂, 桃杏次第盛开的阳春三月仿佛还没过几日,随着两场细雨洗净了漫天杨花, 转眼之间便已到了初夏时节。
凌云的归程却比杨花来得更迟。当她终于遥遥望见长安的城楼时, 四月已近尾声。春明门外,再也看不到那些嫣红嫩绿的春色, 唯有一排排的高柳老槐,在日益炙热的阳光中渐渐变成了夏日的满地浓荫。
这道绿荫掩映中的城门是如此熟悉,却又有些异样的陌生, 凌云不由得凝神看了好一会儿,随即才一拨马头, 直接转向了南边。
她的身后, 二娘也察觉到了车辆转向,犹豫片刻, 还是打起了车帘:“三娘, 你真的不必亲自送我去庄园了,留个人给我带路就好,说起来,这次因为我的事,已经耽搁了你好些日子,你再这么过家门而不入, 柴大郎那边若是知道……”
凌云神色淡淡地截住了她的话头:“无妨,我是想先去看看三郎。”